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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士祯自己拿了个包裹,喊我跟在他身后往村外走。
到了村口,早有一辆东风卡车候在那儿。见我们来,两个村夫打扮的汉子满脸沉郁将我们拉上车。查士祯好像跟他们很熟,只问了句“人在哪儿”,从驾驶室里冒出个脑袋回道“有点远,麻烦了”。查士祯摆摆手,那人点头称谢,便发动卡车往山外走。
与我们同坐在货箱的两个汉子,眉宇间有些相似,应该是一家人。惨白色的月光下,我注意到他俩手臂上都缠着黑纱,看来家里刚刚有人过世。两人交替着给我和查士祯递烟,我不会,查士祯抽不惯,他俩也没勉强,别到耳间,便不再说话。
车子开到半路,几个人下车解手。趁着间隙,我抓着查士祯问我们这是要去干嘛。查士祯盯着我看了很久,这才慢慢回道:“赶尸。”我其实开始已隐约猜到,但想法被证实了,多少还是有些惊讶。查士祯看了看解手回来的几个人,闷声道:“你放心,出不了岔子。有什么问题,完事我再告诉你。后面的路你多做少问,别露了短,让人见笑。”
我心道你这是实力坑哥啊,心里老大不舒服,也没处发作。一行人重新上路,在蜿蜒崎岖的盘山路上闷头前行。婆娑的树影在阴惨惨的月光映照下,越发让人心神不宁。我见查士祯若无其事地闭目养神,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也跟着端坐假寐。
开了约莫两个小时,恍惚间,卡车在一处山沟前急停。车上那俩汉子到车前跟司机嘀咕了几句,又给他递了烟。那司机瞟了我一眼,吐了个烟圈,一言不发地掉头开车。
俩汉子领着我和查士祯,从山沟边的密林往上爬。爬了不到十分钟,林间出现几座简陋的草寮。已有十几个穿着古朴的村民在草寮前候着。见我们来了,领头一个山羊胡子须发皆白的老汉道了声辛苦,让那俩汉子带着我俩,到了离草寮不远的一座草棚前。
草棚没打灯,起先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只感觉进入时,迎面扑来一阵阴寒。身后有个二十岁模样的男孩接了山羊胡老汉的话,打了只青纱灯笼进来,跟在查士祯身侧。
昏黄的火光下,我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棚中并排躺着五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不像是一家子。所有尸体都用竹席垫着,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脑袋。尸体面呈死灰,除了一位老者面容安详,其余龇牙瞪目、表情狰狞,一看就知道是横死的。
查士祯一一检查完毕,跟那山羊胡老汉耳语了几句,指了指面容安详的老者尸体道:“既是病死,魂魄已散,带不走了。”给我们掌灯的男孩听罢悲怆出声,跪在查士祯身前。
山羊胡老汉长叹一声,喊人把男孩拉走,看了眼其他的尸体,恭声道:“那其他的,就有劳老司了。”说罢把灯笼挂在泥墙上,招呼其他村民离开。
查士祯喊我把竹筐放下,从里头逐次拿出黄纸、朱砂、木剑、香炉、布条等物件,他自己解开随身带的包裹,居然是套道袍,也不避讳,在我面前换好,让我把香炉摆正,点上香。做完这些,他叮嘱我在一旁仔细盯好,倘若香断或者剑折,要赶紧退出草棚。
交代完这些,就见他跟跳大神似的,在香炉前边挥舞木剑边口中喃喃着“急急如律令”之类的咒语。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尸。虽说在千尸洞中,我也先后碰到了尸骸和大头鬼婴,但那些要么已没了人样要么干脆就还没个人样,不像眼前这些安安静静躺着的尸体来得真切,真切得足以对我造成数万吨的心理恐吓。
我谨记查士祯的叮嘱,生怕突发变故这老东西分分钟脚底抹油弃我而去。好在除了灯笼火光一跳一跳地调戏我的心弦,其他都还正常。查士祯闭眼念念叨叨了半天,突然猛地睁开,用力将木剑插入离他最近的那具女尸身下的草席——木剑应声而立。
查士祯长出了一口气,指蘸朱砂,迅速在黄纸上画了几道奇怪的符,依旧口中念咒,贴在每具尸体的额头上。做完这些,他已满头大汗,见我仍旧傻愣愣地站着,招手喊我过帮忙,用朱砂分别抹在尸体前后心窝、双手掌心、双脚底心的位置,他依旧用符纸盖住;又从竹筐里拿出干朱砂,分别倒入尸体的耳、鼻、口中,也用符纸堵紧。
末了,他喊我一起,用朱砂把四具尸体的颈脖子抹了个遍,贴上符纸,再用带来的布条,把贴了符纸的地方全部扎紧。弄完这些,原先好端端的四具尸体也就都成了叫花鸡了。查士祯手上没停,反复确认所有工序没有疏漏,这才招手喊我出去。
他径直走向山羊胡老汉,问他要的东西准备好没有。我起先以为是酬金,没想到是一摞新编好的粽叶斗笠。身旁一位村妇小声问他何时启程。查士祯抬头看了看天,指着草棚道:“起尸时辰没到,再等等。”村妇还想再问什么,被山羊胡老汉给瞪了回去。
两个老头缩在草棚墙角闷头抽着旱烟,烟丝都换了好几回了。我疑心再这么抽下去天就该亮了,就见查士祯起身拍了拍道袍,喊了声干活。山羊胡老汉也不作声,往他手里塞了一摞厚厚的红钱,被他推回,边招手喊我帮忙边道:“完事再给。”
我俩进了棚,见尸体依旧直挺挺地躺着,似乎毫无变化。查士祯不以为意,把烟斗塞回腰间,两指捏符,闭眼念咒,睁眼甩手把符纸扔向香炉,大喝了声“起!”
十几秒过去,尸体依旧一动不动,我都快疑心这老东西手艺生疏,或者干脆就是个坑门拐骗的老神棍了,就听见离我们最近的尸体,身下传来“咔”地一声。
几秒钟内,这种“咔咔”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如同日本恐怖片《咒怨》里伽椰子从楼梯上下来,骨头脆裂发出来的那种,听得我毛骨悚然,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正惊魂甫定呢,就见那四具包得跟叫花鸡似的尸体竟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我们。
查士祯也不来管我害不害怕,让我把斗笠戴在四具尸体头上;又让我把尸体的双臂抬起,跟小孩子玩搭火车似的,搭在前一具尸体肩上。好在尸体头部都给斗笠遮住了,不然就这么跟死尸直勾勾地对视,我肯定下不去手。
做完这些,查士祯把小铜锣和一沓纸钱塞到我手上,让我在前面带路,吩咐没他的允许不准回头;他自己则拿了只造型古怪的黑色铜铃,边叮铃铃地摇铃边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也不跟那些村民道别,出了草棚,径直朝来时的林中小路走。我按照查士祯的要求,在前头每隔一段就打三下锣,撒“买路钱”。我不敢回头,生怕撞见让我后悔一生的景象,只听见查士祯在身后碎碎叨叨,还有齐整得如同一人的脚步声,忍不住头皮发麻。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们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下到来时的山沟。我原以为山下会有车来接,直接把尸体甩车上运回故乡就算完事,结果山下空无一人。
查士祯让我别愣神,指了指山沟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让我继续往前走。
山沟碎石很多,道路崎岖,奇怪身后的尸体竟似如履平地,毫无阻滞。我很想回头看看它们是如何办到的,却又怕查士祯责骂,心底别提有多拧巴。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后半夜了,山沟里毫无人烟,只有我们两人领着四具尸体在踽踽而行,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查士祯似乎司空见惯,悠闲地摇着铃,尽使唤我捡隐蔽的山间小道走,避开乡道和盘山公路,也不知道是怕被人撞见还是存心在整我。
我以前听奶奶提过,湘西赶尸是门高深的法术。她说,赶尸其实与茅山祝由术一脉同宗,都脱胎于古代巫术,只是发展到后来,能够传承的人越来越少,加之以讹传讹,世人畏弃,致使赶尸最后只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奇谈,而其中真正的法门,鲜有人问津。
大学时,有个酷爱玄学的师兄曾跟我们显摆,道家有所谓玄学五术,谓之山、医、命、相、卜。这其中,又以山术最为晦涩艰深。我们在影视作品中常见的祝由、赶尸、画符念咒,都归在此类下。单以赶尸来说,入门学徒需学全赶尸三十六功,方可投入实战。
查士祯手中的铜铃,在赶尸行当里,称作摄魂铃,既能提醒活人回避,也为死尸引路,是“行走功”“下坡功”“过桥功”这些过路功夫不可或缺的法宝;而我手中的铜锣叫阴锣,是赶尸匠“哑狗功”(让狗噤声)“驱邪功”(驱散野鬼)敲山震虎的武器。
以往我只当那位师兄夸大其词或者干脆就是杜撰,如今一一应验了,我才有些后悔当初没听进去。查士祯只让我帮他执锣,也不点拨一二,实在猜不透他这安的是什么心。
这么翻山越岭地走了很久,东方渐白。查士祯突然收了铃,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赶尸昼伏夜出,不惊阴阳。看到前头的鸡毛店没?你去探探,回来报我。”
我不懂他说的鸡毛店是啥,心道难不成这崇山峻岭中的小小茅屋,还执意挂根鸡毛上去,告诉行人这儿可以投宿?这大老远的能看见?要不说,职业越古老规矩越古怪呢。
嘀咕归嘀咕,我还得照做,不然让他去打探,我就得守着四具叫花尸。
我走近那间三面环林的小茅屋,见屋内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铺着干净的草席,只是不见人影,灶台上的铁锅也落了灰,心中莫名,掩上门板,回来对查士祯照实说了。
查士祯点头道:“这就对了。”也不跟我解释,领着死尸就往茅屋走。
我以为他最起码会把死尸留在屋外,不想他居然全给领进去了。进屋上了锁,查士祯让我把死尸并排拉开,到门板后倚墙而立,就这么直勾勾地正对着我们下榻的草席。
赶了一宿路,到底年纪大了,查士祯一沾草席就呼呼大睡,留下我跟死尸大眼瞪小眼。正苦恼要怎么才能像这老东西这样心无旁骛,门外屋檐下的灯笼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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