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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一边说,一边倾身向前,凑近床头,去摸他的红-袖刀。这把刀向来威震江湖,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昨夜却失去了往日风光,一直安静地躺在他枕头底下。
然而,他竟摸了个空,它竟忽然不见了,而苏夜已经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十分纯粹,带着一点点的、接近看不出的狡狯,也带着稍微明显一些、仍然细微至难以察觉的慵懒。不问可知,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她偷偷藏起了它。
苏梦枕一愣,下意识问道:“我的刀呢?”
苏夜连眼都懒得睁,懒洋洋地笑道:“你猜吧。给你十次机会。”
苏梦枕再次一愣,无奈地道:“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清晨早起吗?”
其实若干年前,苏夜问过同一个问题。那时她还很年幼,至少外表很年幼。她长期保留着前世的习惯,准确地说,前世的坏习惯,喜欢晚上活动而非清晨。因此,苏梦枕一叫她起床,她便老大不情愿,在床上磨蹭良久,才无可奈何屈服于师兄的威严。
后来她忍不住,终于问道:“你们为啥这么讨厌睡觉?”
她只是随口抱怨,本没指望得到能够说服她的回答。但苏梦枕想都不想,立即答道:“以后我总有一睡不起的一天,何必浪费大好时光。”
他说完,平静地看着苏夜,用眼神示意她听话。苏夜皱着一张小脸,不太平静地看着他,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总是乖乖起身、乖乖走出房门、乖乖和他去练刀。
如今事过境迁,人还是那个人,人的境况却发生了极大改变。于是,她不再体谅苏梦枕的心情,先送上满足的微笑,活像偷吃成功的老鼠,之后才振振有词地说:“你已不是小孩子,还不愿离开象牙塔,做一位平易近人的楼主吗?”
“我刀法练到这么高,难道还不能随心所欲,”她言论的无耻程度,也堪与偷东西的老鼠相提并论,“难道还必须早起练刀?而且我叫苏夜,不叫苏日,证明我适合在夜里做事。”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双眼已全然睁开。那是一双异常明亮,异常幽深的眼睛,不懵懂更不迷糊,在玉枕附近顾盼生辉,像夜幕上镶嵌的星子似的,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苏梦枕此前还在意气风发,一听这两个荒谬的理由,登时哭笑不得。方才苏夜想起了往事,他也一样。他少年时就拿她毫无办法,长大了仍是一样。他当然不是真的生气,却板起了脸,试图扮出生气的模样。
他一板起脸,就显得格外慑人。连温柔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女,一见他神色肃然,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出卖了他,让人窥见真相,看出他的心并非冰封千里,而是春回大地。
苏夜含笑望着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笑道:“你的床真不舒服。”
苏梦枕说:“……”
苏夜道:“你的柜子不舒服,而且丑。”
“……”
“你的房间也不舒服,你的一切东西都不够舒服,”她说得很轻,很温软,好像在没来由地为难他,又像在说出真实感受,“你这么喜欢不舒服,也许我不该费心费力地治你的病,应该让你一直不舒服下去,免得影响你的雄心壮志。”
苏梦枕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忍到最后没能忍住,板着脸道:“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我的床?”
苏夜笑道:“我是来睡你,也是睡你的床,所以你和床都很重要。”
苏梦枕道:“……”
她不是斤斤计较家具,尤其是别人家具的人。但首先,这张床确实不算舒服,并非她刻意污蔑;其次,当她看到床和柜子时,过去种种记忆纷沓而至。她不可能忘记,床底秘道通往雷纯的踏雪寻梅阁,而雷媚从柜子里跃出后,手起剑落杀了刀南神,致使苏梦枕走投无路。
无论从实用角度,还是感情依附角度,她都不会说它们的好话。最糟糕的是,苏梦枕表面不动声色,却绝不愿意忽视她的意见。冥冥之中,它们已是命中注定,以后要一起驾鹤西归了。
苏夜还没想过这件事,也没料到下一次再来,会见到新床和新柜子,因为她并不当真在意。她不再关注它们,仿佛决定在床上扎根,全身上下纹丝不动,抓起一侧被角,挥舞着被子笑道:“总之,你与其去练刀,不如回来陪我躺着。”
要是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和眼下这次一样容易,他的人生该有多么轻松?
苏梦枕从来都很明白,自己拥有令人艳羡的意志力。若他意志不够坚定,便练不成红袖刀,继承不了金风细雨楼。他不拿它说嘴,却不代表它不存在。可苏夜轻描淡写一句话,竟然瞬间瓦解了它,让它摧枯拉朽般倒下。他丢盔弃甲的速度,比战场中的乌合之众都快。
他再看看窗外,看到风雪茫茫,远处青山又白了一块。这不到一秒钟时间,就是他犹豫不决的全过程。他本想站起来,现在却不由自主地躺下去,躺回原来的位置。
苏夜贴近了他,贴到他怀里,满意地叹了口气。他的手都没经过大脑,已开始轻轻抚摸她,如同抚摸他珍爱的玉枕。
对他而言,这实际是一套非常新鲜的动作。昨夜她亲口告诉他:“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你怎么摸这个破枕头,现在就怎么摸我。”
他照办了。一整夜过去,他已经没什么不好意思,可想起这句话时,仍怦然心动。他想向她提出要求,要她将十二连环坞并入金风细雨楼,要她永远住在楼子里。他甚至愿意给她相同的权力,让她作风雨楼的另一位楼主。幸好,他再怎么色令智昏,也没昏到这个地步。
他挥开这些思绪,淡淡道:“你还记得,你曾经叫我滚回家当富家公子吗?”
苏夜相当配合地回答:“我记得。”
五湖龙王的脸皮果然非比寻常,看不到一丝一毫红色。她不道歉,不服软,不说好话,反倒大言不惭道:“不仅如此,你还得继续滚回家,继续当公子,当不当?”
“……当。”
苏夜微微笑了。她把头枕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接着说道:“既然咱们要翻旧账,那你告诉我,我的宿舍呢?我给你的枕头呢?你怎么又把那破椅子修好了?”
她离开之后,白楼里的宿舍当然已被挪为他用,枕头早被烧掉。椅子的四条腿倒是很快被补好,照常蹲在苏梦枕的书房里。这些就是她所谓的旧账。真要追究起来,它们背后显然都有原因,而苏夜正是始作俑者。好在苏梦枕再怎样不解风情,从前再怎样没有女人,也不至于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揶揄。
他展现出过人的决断能力,迅速转移话题,问道:“你究竟要如何对付六分半堂?”
苏夜抬起眼睛,盯了他一眼,笑道:“我以为你会先问雷损,毕竟你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没想到你此刻方问。”
苏梦枕道:“我喜欢把重要的人物放在最后。何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就此沉沦,一定会报复你。这也就是说,你绝对不会放过他。”
苏夜道:“说不定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雷损不是这种人。你想说,哪怕有小侯爷作保,他也不甘心屈居人下。”
苏梦枕微微一笑,“他这人有如毒蛇,或早或晚,总会咬你一口。你若能看出他发动的时机,便能胜过他,反之会输的很惨。他自然明白他和你的差距,一旦有所行动,必然事先有了充分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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