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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张榜,满京举子这会子都守在出榜处或狂喜或大悲;偏秦三姑择了今日离京,冯紫英贾环并她几个要紧的手下皆去送她。旁人还罢了,唯有贾环哭丧着一张脸,哀容满面。
冯紫英道:“环儿做什么呢?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贾环轻叹道:“看他人春.色满园,有些闲愁罢了。”冯紫英等人听了莫名其妙。贾环举目瞧秦三姑东张西望的,撇嘴望天。
众人说了几句临别之语,秦三姑又望了一眼,依然不见贾敘,心中有些失望。她要离京之事并未瞒着人,依着他们神盾局的本事,他该知道才对。乃向大伙儿拱手辞行,拍马而去。
冯紫英奇道:“怎么三姑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有该来送她的没来么?”
贾环随口道:“没有,该来的都来了。”一壁拨马跑在前头。
秦三姑沿着官道往南走了不到半里地,远远的望见路旁有个茶水摊子,摊子上坐着一个人。虽容貌尚且看不清,单看身形她已认出来了,并他的那匹大黑马。合着那人这回不买烧饼了。不禁莞尔,催马上前。
待她到了跟前,贾敘站起来一本正经道:“我恰有些事要去琼州办,今儿出发。敢问三掌柜这是上哪儿去?”
秦三姑偏了偏头:“我也去琼州。”
“好巧。”贾敘道,“既这么着,你我二人不如结伴而行。琼州万里迢迢,如今世道又不太平,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秦三姑也一本正经道:“只是我还要先去台湾府一趟。”
“好巧。”贾敘击掌道,“我也要先去台湾府一趟。”
秦三姑忍俊不禁,横了他一眼,提了提马缰绳:“走吧。”
贾敘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来搁在桌上,背起包袱飞身上马,二人并辔而去。
秦三姑本想着快马南行、早些忙完差使。贾敘哪里肯,三天两头的寻借口拽着她游山玩水。这一日他二人在沧州逛了两处古迹,又随意喝了两碗街头的羊肠汤。贾敘让秦三姑坐着歇会儿,自己跑去外头买了些当地人家自晒的干枣,回来笑道:“无事的时候也可吃着玩。”
秦三姑啼笑皆非道:“当我是小孩子么。”
贾敘道:“瞧瞧,就知道你不懂。干枣益气养肾、补血补肝,乃天灵地秀之宝也。”
秦三姑笑摇了摇头。过了会子,正色道:“我当真去琼州有要紧事,后头可不能这般闲逛了。”
贾敘道:“不过是出京躲避的,横竖不着急,在哪儿避不都一样么。”
秦三姑眉头动了动:“何意?”
贾敘便将王妃恨她成了执念、欲请人行巫蛊事、世子求司徒磐寻个借口调她离京个一年半载好让王妃将怨恨泄去别处说了。又道:“你若不信,咱们现在悄悄回京查一遍也无碍,横竖王妃以为你不在京中便是。”
秦三姑震惊!半日,她站了起来:“走。”
“回京?”
“嗯。”
“好。”
二人遂快马回京,乔装改扮进了城。待天色黄昏了,贾敘便拉着秦三姑一道去买烧饼。烧饼摊子旁边有个卖灯笼上来揽生意,趁人不备塞给贾敘一张纸条子,贾敘也塞了张给他。秦三姑忙着趁热吃烧饼呢,没留神。而后乃趁夜潜入燕王府。贾敘秦三姑俱本事高强,兼秦三姑熟悉道路,并王妃院子左近防备稍弱些,他二人不费力气觑了个空子溜进屋中,匿在房梁上。
等了许久,有个王妃的丫鬟进来,王妃将旁人打发出去问道:“法师仍没打探到么?”
那丫鬟低声道:“娘娘,如今外头才刚放榜没多少日子,佛道各家法师都忙着替秋闱施法祈福蟾宫折桂呢,咱们这样的生意暂且没人接。再说,那主儿不是已经去琼州了么?”
王妃咬牙道:“故此才要个有本事的法师。可恨那神盾局,听闻我们府里查了一通人,竟吓得不敢接生意了!”这会子秦三姑正坐在梁上,乃含笑瞥了身旁的贾敘一眼;贾敘眨眼一笑。又听王妃咬牙道,“她害死我儿,此仇不共戴天!”秦三姑蹙起眉头。
那丫鬟劝道:“娘娘,好歹是王爷要紧的心腹,替咱们王爷赚着许多银两呢。”
王妃哼道:“不过是仗着王爷的势力罢了。这会子她走了,她下头的人还不是一样替王爷赚钱?王爷哪里有离不得的人。”
丫鬟又为难道:“她人不在京中,一没有生辰八字、二没有头发衣裳之物,作法也难。”
王妃思忖半日道:“她的生辰八字我另使人设法去查。只是时日久了未必能查出来。”
丫鬟忙说:“是了是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法师也没法子平白作法的不是?”
王妃又想了许久,道:“你先去寻着,实在寻不着再说。”丫鬟忙不跌应了。她又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回若弄她不死,还有下回。横竖我岳儿是世子。她这会子还年轻;等她老了些,年老体衰、生意上也比不如现在好,王爷想来也用不上她了。那会子再杀她,难道王爷岳儿还会为着一个无用的奴才跟我为难么?”那丫鬟忙顺着王妃的话往下说,哄得她眉开眼笑。
饶是知道她痴人说梦,秦三姑依然听得浑身一震!贾敘捏了捏她的手。一时王妃睡着了,他二人便悄然撤了出去。
燕王府晚上防备比白天强许多,二人费了些功夫才离开,坐到左近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秦三姑诧道:“她竟以为我杀了她儿子?”
贾敘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必跟浑人讲道理?”
秦三姑苦笑:“说的也是。”
贾敘又道:“可要明儿再去世子之处听听?方才那丫鬟大约就是被世子收买的那个。”
秦三姑摇头道:“不用了,我这趟去琼州本来就古怪。”贾敘点点头。她又侧头瞧了他一眼,“你竟连世子收买了一个王妃的丫鬟都知道?”
贾敘道:“实不相瞒,我在世子身边有人。”乃又笑道,“你不用猜了。世子身边有的是探子,此子有些憨,安插人手极容易,收买也容易。纵然将他身边的人悉数换掉,不出半年便能重新插一个。”
默然片刻,秦三姑叹道:“王爷这几个儿子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如此看来,倒是琮儿说的不错。纵然主公是一世英主,却难免儿子是扶不起的阿斗。”
贾敘道:“愁那个作甚?横竖如今你也不用着急了,咱们一路慢悠悠逛到琼州去,如何?”
“也好。对了,你叫什么?”
“贾五叔。”
秦三姑顿时笑了:“莫要胡扯。”她只当他说姓“贾”是“假”之谐音。
贾敘正色道:“真的。”
反道挨了一记眼刀:“不说算了。”
贾敘低头一笑,又说:“对了,去不去陈国?”
“做什么?”
“我侄儿要去陈国办事,给我捎信说,倘若有空、可否也过去一趟,保不齐帮他一帮。”
秦三姑奇道:“你还有侄儿?”
贾敘道:“有啊,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只是家里知道我的事并不久。”
秦三姑怔了怔:“干了这一行,竟告诉家里了?”
贾敘笑道:“从前许多年皆瞒着的。实在我与家中有些恩怨,近来稍稍化解才好了些。也不是人人都知道,只告诉了哥哥并几个侄儿。终究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秦三姑仰头看月,不做声。
“我这个侄儿极淘气,你可担待他些子。”
又默然许久,她随口道:“也只瞧的我高兴罢了。”
贾敘心中一喜,口里强做淡然:“嗯。”过了会子又说,“还不到三更天,还逛么?或是寻个地方歇着?我有处小宅子倒是不远,平素也有人打扫,只是须得自己烧热水。”
秦三姑不禁吸了口气。半晌,瞧着他道:“你倒有点子私产。”
贾敘顿时笑得灿烂如花:“其实往年并不赚钱的。如今诸王割据,我们生意一下子好了。”秦三姑横了他一眼。
他二人遂去了贾敘的一座私宅。当年刘登喜想着须得在离燕王府不远处留个小宅子以备不时之需,乃秘密买了此处,如今已被贾敘私吞。进门一瞧,显见今儿才刚打扫过,小院子干干净净的。
贾敘随手将包袱撂在厅中,自己去厨房一瞧,连连点头:那两个小子倒是有点子眼色。里头齐齐整整摆了四大筐上好的银霜碳,连水缸里的水都是新打满的。乃挽起袖子烧起火来。秦三姑已在厅中寻着了火折子点起烛台,四面打量一番。见此处虽小,竟布置得雅致大气,屋中陈设俱不俗,心中暗暗吃惊。
一时贾敘过来问道:“可要四处瞧瞧?”
秦三姑指着墙上一副字道:“这是米芾真迹?”
贾敘心中暗赞两个小兔崽子有眼色,道:“想来应当是。”秦三姑挑了挑眉头。他道,“是侄儿孝敬的,料他也不敢拿假的来糊弄他叔叔。”
这会子秦三姑方有几分相信他当真是姓贾了。因荣国府将五爷之事对外守得严密,兼之她与贾琮贾环多年交情,反倒不曾去打探他们府中之事,故此并不知道贾敘此人。京中姓贾的人家也委实不少,既然少爷手里有米芾真迹,显见不是寻常人家了。她遂在脑中过了个个子,疑心数家,只没想到最熟络的那一家。
贾敘乃自己执了烛台,领着秦三姑里里外外转悠了一圈儿,心下愈发满意两个小子来:才这么不到三个时辰的功夫,竟收拾得如此齐整大方——连摆阔都摆得雅致。这些年的书没白念,回头得夸夸他们。秦三姑早知道他有钱,也猜到他是将门之子,只是不曾想这般有钱。且不说屋中陈设的字画古董件件难得,单单那间小兵器房里收着好几件古时兵刃皆是罕见的,并四处的门帘窗纱也都是极好的上用纱罗。
待转悠到了库房,贾敘本有几分犹豫——贾环施黎都是男娃,收拾屋子还罢了,库房这等寻常不照看之处他们会不会忘了?只是“库房”实在太要紧;他既别有心思,不给人家瞧库房委实不大好。
秦三姑也有些迟疑:此人的心思她早知道了,只是正大光明看人家的库房,有些太急切。她迟疑着的功夫,那一位已推开了房门。
烛光之下,蓦然照见里头齐齐整整排着二十多口箱子。贾敘随手开了一口,只见白花花的一片、夺目耀眼。饶是秦三姑身为一方大掌柜,见此情形也有几分惊诧。
贾敘登时明白:贾琮已经回京了。贾环没有这么大胆子,敢替他搬一屋子银元宝来。心下熨贴,含笑道:“我还算有两个小钱。”秦三姑哼了一声,撤身出去。
她遂挑了间顺眼的客房,贾敘替她拎包袱进去,又取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并亲燃起一炉百合香。
收拾停妥了,二人各自回屋安歇。秦三姑在炕上躺了片刻,忽又坐了起来。她起身靸着鞋下地,燃起烛台来。这会子夜深人静,又细瞧了瞧这屋子。且不论桌椅床榻俱是上好的降香黄檀、多宝格中的汉唐古物;单看门上挂着的是鹅黄撒花绣锦软帘、窗子上糊的是这些年早已不见的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并这会子正青烟袅袅的宣德炉,墙上悬着的、贾敘淡然说是拿来镇邪的南梁照胆剑。她恍惚有几分回到了南安王府。如此富贵的屋子,已经许多年没住过了。
念及往事,忽有几分不安。只是抬头扫了一眼,却见桌案上搁着一个纸包。这桌上设了绿如蓝润如玉的洮河砚,一套时新景德镇的青花瓷文器,一架小巧的缠枝玫瑰玻璃桌屏显见是请海商去西洋定制的,碧峰翠色的汝窑大花瓶里头插了贾敘方才从外头剪来的数枝初开的桃花。一个寻常纸包搁在这些器物旁边,尤为突兀。
她乃走过去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两个烧饼!
没见这烧饼还罢了,一见这个,顿觉腹中有几分饥饿。可巧一旁的茶炉子上还温着水呢。秦三姑遂自己泡了壶茶,就着茶水将两个烧饼吃了个干净,饱饱的回炕上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的极安稳,直睡到了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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