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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日建安公主亲替庐王整好衣冠打发他去念书,有京中带来的侍女进来回到:“门子说,外头来了一位男装女子,自称金陵人氏,姓席名四姑。今欲售卖两个富国良方给庐王。因她本为女子,特求见公主,说是彼此方便些。”
建安公主皱眉道:“若是男子,想必是来自荐的。怎么是女子呢?”
她乳母在旁道:“既这么着,不见便是了。”
建安公主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定是举荐她兄弟的。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只当碰个运气了。”遂命人领那女子进来。
不多时那席四姑进来,一身青布衣,乍看倒有几分像是个少年书生;容貌清秀,眼角眉梢露着几分锐意,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如男子般向建安公主作了个揖:“见过公主。”
建安公主含笑请她坐下,问道:“姑娘说有富国良方售卖?”
席四姑道:“是。民女有两个方子,可以富国。”
建安公主道:“愿闻其详。”
席四姑道:“不论是天下还是一方,百姓安乐则富庶。百姓安乐,最要紧的便是两条,粮,和盐。江南素来有漕帮盐帮,皆非官家能管的。盖因其私利极大,人向利之心极重,法所不缚也。而此二者私利极大,究其根本仍是供给不足。粮食与盐俱不足,不足则稀,稀则贵,贵则民生艰难。今我有二方,可生粮盐,使民无饥馁有食盐。”
建安公主不觉睁大了眼。
席四姑乃揭开竹篮子上的布,里头搁着个粗瓷小碗。她将小碗取出,指道:“这是我出门前托客栈蒸熟的南美马铃薯,味甘可口,只是现在天气冷,这会子大约已凉透了。公主可要尝尝?”
侍立一旁的女子忙上来拦道:“殿下不可,恐怕有毒!”
席四姑挑眉道:“可要小女子先尝尝?”
建安公主泰然道:“人家与我素昧平生,我又不曾得罪过谁,毒死我有什么好处?”
乃细看那碗中之物,鹅蛋大小,颜色浅黄,上有些小凹孔,问道:“这是食物?”
席四姑轻轻挽起袖子,捻起那玩意来剥了皮,里头仍是黄色,有几分像是去了皮的甘薯。她使劲儿掰了掰,没有掰动,歉然抬起头来。建安公主笑命人取小刀来切开。
有侍女捧过天青色汝窑盘来并银刀来。席四姑瞥了那银刀一眼,亲自取了剖开,又切成小块,自己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皱眉道:“冷了果然没那么好吃了。”
建安公主也捻了一块入口,当真有甘味,笑道:“我吃着倒是不错。”又让一旁的侍女们也尝尝。旁人吃了也说香甜。
席四姑道:“此物高产易种不择地,最妙的是秋天也可结实,短则一个月、长则一个半月便可长成一茬。若能推诸民间,少说可保一方无饥荒。”
建安公主惊道:“当真?”
席四姑道:“西洋诸国便因得了此物,已绝了饥荒。”
旁边一年岁大些侍女的道:“吃着玩倒罢了,若是拿来当饭吃,总有些奇怪。”
席四姑道:“这位姑娘大约是没饿过。但凡遇上灾年,寻常百姓连树根草皮都吃呢,此物好歹可做主粮。”
建安公主微微蹙眉道:“只是不知农夫种惯了稻米,肯不肯种这个。”
席四姑道:“秋收了稻米之后再种这个便是,天气太热这个也长不好。俗话说,黑猫白猫,拿住耗子便是好猫。不论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的便是好粮。”
建安公主忽然笑了起来。席四姑见她霎时神采飞扬起来,虽年岁小些,已有几分动人之色,不觉点了点头。乃又说:“只是贮存须得法,另有,吃的时候或蒸或煮须得熟透,不可半生着吃。”
建安公主笑盈盈的说:“这么看姑娘就是来卖此物的。”
席四姑道:“正是。”
“那另一个方子呢?”
席四姑道:“以海水晒盐之法古而有之,只是出盐粗且产量小,还不若煮盐。今我有新得的晒盐之法,可产好盐。”遂从怀内取出一个小纸包来,“这便是新产的盐。”
建安公主看了看那纸包里的盐,道:“看着倒好,不巧庐州并不临海。”
席四姑道:“去临海处买些私地做作坊即可。”
建安公主点头道:“倒是一法。只是此事我不得做主,须得与外祖舅父商议。不知姑娘住在何处?来日如何找你?”
席四姑挑眉问道:“公主不细问问我所言是否实属么?”
建安公主笑道:“不必问,必然属实。我信得过四姑娘。”
席四姑一愣。
建安公主道:“黑猫白猫,拿住耗子便是好猫。我不曾听说这句俗语。旧年曾听二哥提起,荣国府贾琮先生曾说过这话。”
席四姑哑然失笑,赞道:“公主当真是个聪慧的。”
建安公主道:“我曾打探过四姑娘。四姑娘当日在贵府老太君寿宴上几句话,救走了林海大人之女。”
席四姑瞧了她一眼:“救?”
建安公主道:“京中大乱之后我若还不明白她是诚心不想嫁给我二哥,岂非是个傻子?”
席四姑嫣然一笑:“公主不傻,机灵的紧。”乃站起来行了个礼,“小女贾氏惜春。”
建安公主淡然受之,正色道:“四姑娘此来庐州只是来卖方子的么?”
贾惜春道:“是。”
建安公主道:“怎么偏瞧上了庐州呢?”
惜春道:“庐州小,庐王年幼。若想坐稳,须得定下民心。故此他会比旁的王爷看重百姓些,我的方子容易卖出去。”
建安公主轻叹道:“原来如此。我还满心欢喜,因为三贾瞧上他了呢。”
惜春轻声问:“庐王有心那把椅子么?”
建安公主道:“父皇的儿子谁没那个心思?”
惜春道:“这么小的年岁,又无兵马又无钱,拿什么去抢?”
建安公主垂下眼道:“我弟弟有一颗仁心。”
惜春摇头:“若天下一统,且先帝暴虐、民怨极大,则立仁君可安百姓。今天下四分五裂宛如汉末……刘玄德仁义,故此他输了。”
建安公主忙正坐颔首说:“请四姑娘指教。”
惜春道:“放弃。”
建安公主眨了下眼。
“他若仁义,遇乱世仁义必败。若不仁义,则与旁的王爷无异,他比旁人不过。不如善待百姓,安心庐州,精兵简政以保一方平安。说不得百年后大势变化、子孙有福呢?楚庄王曾称霸一时,楚国最初也不过是个蛮荒小国。”
建安公主皱眉道:“依姑娘看,这天下已是碎了么?说不定我父皇忽然就回来了呢?”
惜春道:“然后呢?诸位王爷会缴械投降、引颈就戮么?还是你以为太上皇一出,天下兵马会立时归顺?天下兵马已经被各路王爷收服了不说;在收服之前,天下兵马的统帅多半在太上皇的案头已经罗列了许多罪名,他们自己岂能不知。”
建安公主道:“还有天下百姓。百姓终究是忠心、顾大局的。”
惜春奇道:“这么奇怪的念头是谁告诉你的?公主以为天下百姓会丢下妻儿老小衣食家业,为了没见过面却收过税的太上皇,赤手空拳的去跟枪明甲亮的天下兵马打仗?说到忠心,小女提醒庐王一件事。天下百姓没几个念过书的,对谁当皇帝未必看的重。若一个税重一个税轻,他们必然拥戴那个税轻的。”乃指着搁在一旁还没吃完的马铃薯说,“他们保不齐会忠心于此物——民以食为天。庐王若是连盐课都免了,他们还会愈发忠心。倘或有一日外人想攻打庐州,因恐怕旁的王爷收税愈重,他们会拼命替庐王抵抗的。人么,皆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肯下大力气。”
建安公主见她说着说着又说到卖方子上了,笑道:“四姑娘果然是来卖东西的。”
惜春道:“且不论是不是卖东西的,公主只听我的话可有理。”
建安公主叹道:“委实有理。”
惜春道:“还望庐王不要做些青天白日梦,实实在在治理一方的好。”
建安公主又叹一声:“受教了。”她忽然笑道,“这些理儿我知道些,只说不出来。”
惜春愣了片刻,道:“该不会公主是想借我之口拿去说服令外祖的?”
建安公主站起来向她盈盈万福:“借用了。”
惜春笑道:“好个小丫头!当真不俗。”
建安公主又问:“四姑娘来卖的这两个方子皆是要紧之物,怎么不是男丁出来呢?”
惜春道:“我自己想出来走走。难得离京无人管束,看看天下之大也可长长见识。”
建安公主叹道:“贾赦大人竟许了,委实难得。”
惜春轻轻一笑,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建安公主先命人将那盛着马铃薯块的汝窑盘子并那包着盐的纸包拿去给她弟弟并外祖舅父尝尝,又亲送了贾惜春至府门,劳劳摆手。
到了马车跟前没见着人,惜春撩开帘子一瞧,吴攸正坐在里头打盹儿呢,便捶了他一下:“喂!马夫!你家小姐回来了!”
“嗯?”吴攸揉了揉眼,“这么快啊。”
惜春推他埋怨道:“你倒是睡的安生,也不怕我被他们当奸商拿了。快出去赶车!”
吴攸哼道:“那个公主对着你恭恭敬敬的,吃冰冷的马铃薯也吃的香甜,都快把你当女诸葛供着了,哪儿会拿你。”言罢站起来爬到前头,扬起马鞭来喊了一声“呦~~”
惜春怔了怔,坐在车里掩口笑了起来。车轱辘轻轻转动,马车颠簸着走了。
三日后,建安公主与庐王的舅父曾椟亲来惜春吴攸所住的客栈议事。他二人前些日子才将这两个方子卖给了吴王,如今又卖了一回。
待生意做完,银票到了手,他二人预备离开庐州往下一处去。庐王忽亲临客栈,绷着小脸儿向惜春作了一个揖:“听姐姐说,四姑娘乃是奇女子。小王前日接到九皇叔来信,让诸王或派人或亲往京中议政,商议科举、治河等事。小王年幼,欲向四姑娘请教。”
惜春看他不过是个孩子,乃道:“庐王有心让人刮目相看么?”
庐王点点头,昂起小脸儿:“我年纪虽小,志向并不小。”
惜春道:“你才六岁,就让那么多皇叔皇兄刮目相看,庐州又小。他们不趁现在灭了你,难道还等你长大了愈发有本事了再动手?”
庐王怔住了,扭头看立在他身旁的舅父曾椟。
曾椟讶然,立时向贾惜春一躬到地:“多谢姑娘提醒!如今咱们藏拙才是正理。”
惜春点头道:“若是庐王高兴,人云亦云亦可。对付好说服的人,何苦来去动刀兵?”
因闲话了几句,曾椟趁惜春心情颇好,问道:“不知荣国府如今看好哪家王爷?”
惜春道:“早呢,诸侯皆将将安定封土,有些甚至还未曾安定。这会子哪里看得出好赖来?少说十年。”
曾椟听得“诸侯”二字,面上霎时闪过一丝阴郁,又闪过一丝欢喜,并连连点头。
一时他二人告辞,惜春命她的吴管家相送。到了客栈门口,曾椟偷偷塞给吴管家一锭银子,悄声问:“你们家姑娘可有人家了没有?”
吴管家先接了那银子藏进袖子里,才低声说:“有了。”
曾椟眉头一皱,低声问:“哪户人家?”
吴管家道:“这个恕小人不能说。横竖模样儿极好,本事也有,最难得的是他不嫌弃四姑娘泼辣。”
曾椟道:“你们四姑娘何尝泼辣了?”
吴管家拉了他的袖子,两个手指头在嘴巴前头摆了摆:“在旁人跟前自然要守礼的,外人没了立时现原形。可了不得,我们老爷也惹不起她!”
曾椟扭头往里头瞧了几眼,将信将疑,嘀咕道:“瞧着实在不像。”
庐王在旁凑了个小脑袋过来低声道:“昨晚上舅母跟我说,京里头有人传这位四姑娘是个泼妇。”
曾椟迟疑了片刻,又回头向客栈里头张望几眼,叹道:“罢了。”乃领着他外甥去了。
吴管家揣着银子哼着小调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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