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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文匆匆套上官服出去,只见潘家的人已经挤满了县衙大堂,哭喊声震天。衙役忙喊了两声威武,只是丹田里头半分力气也没有。李文慌慌张张升堂,问道:“下头何人有冤?”
潘家的三个儿子齐声干嚎了半日,前一言后一语说了出来。原来,今日一早他们府里六姨娘的丫头去服侍主子起床,却见屋里乱糟糟一片,六姨娘与老爷俱半死不活的倒在炕上,吓得大声尖叫。后赶来的几个胆大的婆子上前查看,二人手足俱被人拿小衣或是撕下的帐子捆着,口里都塞着帐子碎片,六姨娘被晃悠了半日倒是醒了,他们老爷早已气绝身亡。
那六姨娘仿佛被吓傻了似的,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唤,依然迷迷糊糊的,最后却是他们太太命人取了盆凉水来劈头浇下方将她弄醒了。清醒后她四面看了半日,忽然尖叫:“有贼啊~~~快抓贼啊~~~”又是太太喝骂了她好几句方冷静下来。又缓了好一会子,她才哇的大哭起来。
后来她道,昨晚她与潘老爷都在梦中,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忽然被人摇醒,月光下依稀可辨出两个蒙面的彪形大汉,拿着刀正在逼老爷,只听他们低声喊“快说”。老爷那会子已经被他们捆住了,她才欲喊叫,让那些贼人发觉,也将她捏着喉咙塞了口舌捆上,又往她后脑砸了一下,她便晕过去了。后头的事一概不知,直至方才醒来。
一时众人查点物品,唯有帐房少了一百二十四两银子、库房被撬开但没丢东西,旁的皆无损。因潘老头已死,遂来衙门报案。
李文顿觉乌云盖顶。他不过一个寻常县令,这般侯门眷属死了,上头责怪下来他哪里担当的起?只得硬着头皮喊那个六姨娘过来问话。
那六姨娘不过十七八岁,吓得花容失色,面貌惨白,跪在下头浑身发颤。李文先让她从头细述了一回经过,又问那贼人何等模样,她道:“那两个贼人都极高极壮,穿了一身黑,中有一人颇胖,虽都拿黑巾子遮了脸,却能看出那胖子是络腮胡子、不胖的乃是如我们老爷一般的山羊胡子。”
李文问道:“声音如何?”
六姨娘道:“那胖子声音闷闷的,不胖的嗓门儿……”她想了想,“与寻常人嗓门儿一样。”
李文又问:“哪里口音?”
六姨娘摇头:“妾不知道。”
“你听着年岁多大?”
她又想了想:“少说也当有四十多了。”
李文又让她再说一回经过,与前头一般无二,遂命她画了押,又喊捕快去潘家瞧瞧。他们县城小,又颇为贫寒,连个仵作都没有,往年如有命案都是请临县仵作来瞧的。如今死了大人物,只得派人出去借仵作了。他又安慰了潘家人会子,许诺必然破案、替潘老头报仇,又说了许多好话才将那群人打发走了。
待他忙完了已近中午,回到后衙一瞧,各色账册子还摊着呢,高少爷等人都睡的呼啦啦的,想是昨夜忙到极晚。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怎么他们一来潘老爷子便遭了盗匪呢?他们随行的人里头倒是有十几个彪形大汉、有胖有瘦的。这县城里头谁敢去惹潘家!倘或是路过的贼人,也未免太巧了些。他遂不惊动高少爷等人,来到桌案旁查看可有蛛丝马迹。
却见案上颇为显眼的有三张白纸,上头画着些框框。李文细细一瞧,不由得大赞。
那些框框里头都有字,竖列的头一列乃是月份,横列的是捐税名目,当中填的乃是捐税数目、没有的便的是一个空格,末尾一行是总计,最右边有全年捐税总数,并几行不曾写完的句子。“安谷县共有百姓计男女(空白)口,十六岁以下幼童不计。均衡本年每人捐税(空白)。百姓(空白)户,均衡本年每户捐税(空白)。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男丁计(空白)口,均衡每个男丁捐税(空白)。”哪年哪月、从何时起、加了什么税、几税几,清楚明白。
李文顿时红了眼圈子,再不疑心这位高少爷了。这三张恰是近三年来本县的捐税,若能将上头几个空白都填完,显见捐税加的极凶,凡不是傻子见了都能看明白。其中旧年的那张上还批了一行字,“子曰,苛政猛于虎。”账册子有那么许多,查起来极麻烦。不用问,这帮少年昨夜都忙着这个呢。
偏这会子幺儿已是醒了,忙唤醒了旁人,几个孩子打着哈欠渐渐收拾起床。一时贾环揉着眼睛乱撞,瞄见李文在见,忙过来打招呼:“李大人,早!”
李文忙拭了泪,拱手道:“赵小少爷早。”原来贾环冒的是高少爷的表兄,依着各位王爷皇子的习惯报了母亲的姓氏。
贾环眨了眨眼睛:“怎么我瞧着大人有些难过?”
李文乃指着案上的那些框子叹道:“我李文素来知道世间有能人,不想竟有这般奇才!赵少爷,这是何人的主意?”
贾环探头瞧了一眼道:“哦,这个表格啊,是我表弟的先生教他的。”
李文不禁又慨叹了一番。这会子贾琮龚鲲等人也渐渐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睡过头了。”李文忙又谢了他们一回,这回倒是比昨日真心多了。
他忽想起潘家的案子来,有几分讪然的说:“高少爷天资过人、又有慈悲心肠。方才本县出了桩大案,下官斗胆想求少爷帮忙想想。”
贾琮一听“大案”便来精神来:“什么大案?快说快说!”
李文便将潘老爷被害之事说了,贾琮龚鲲等人一面听一面装得颇为好奇一面心里乱做一团。昨晚吴攸早说了要去潘家做生意的,因恐怕惹事,龚鲲再三叮嘱他不许伤人命,怎么他竟没听?若是因故不得不杀了潘老头,就当连那个什么姨娘一道灭了才是,居然还留活口,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回头再一想,吴攸不过一个少年,哪里是彪形大汉了?再说他也没胡子啊。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龚鲲心里首先疑心是自己人干的,思忖了半日,故弄玄虚道:“我恐怕此事不简单。”
李文忙作揖请教。
龚鲲道:“不过一百多两碎银子,实在算不得什么。”李文心中暗想,哪里比的了你们财大气粗?这县里一百多两足够谋财害命了。龚鲲接着说,“他们又不曾让那潘老爷子见着脸,犯不上杀人灭口,拿了银子走人便是。”
李文道:“保不齐是向潘老爷问他们家的积蓄在何处?”
龚鲲道:“那老头身上可有伤?是怎么死的?”
李文苦笑道:“本县并无仵作,已使人往邻县借去了。听他们家里有些年岁的老仆人道,怕是闷死的,身上仿佛无伤。”
龚鲲忙说:“这就是了。纵要逼问银钱,当使些恶毒的手段才是,哪有不说出来就闷死的道理。”他因冷笑道,“若是有本事的人,让这等土财主开口极容易。”
李文忽然打了个激灵。他虽早猜到这位先生不寻常、如今看着只怕愈发不寻常。
龚鲲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既然这位潘老爷子与定城侯府有亲、定城侯三房的五姑娘新近得了圣宠封做了贵人。昨日李大人所言,他是三少奶奶的亲舅舅?”
李文连连点头。
贾琮凉凉的插了一句:“他们家三爷正好是三房的,就是贵人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如今是三太太是续弦。算起来,整个定城侯府唯有三爷与贵人最亲。”
李文好悬没一屁股坐地下去。这等公侯皇亲加上宫闱深深,哪里是他能明白的?半日才颤声问:“先生以为?”
龚鲲摇头道:“天晓得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灭口寻常事。”
李文惊得半日合不上嘴。
龚鲲又悄声说:“大人当如何还如何罢,保不齐只是两个小贼,抓出来便是;若来历不凡,想来也不会随意让人发现。”
李文忙点了点头,心里已悄然将此事撇在“沾不得”里头了。
一时众人又往外头去吃饭,与吴攸等人回合。才瞧见吴攸的脸便知道他昨晚没睡好,龚鲲上前便问:“怎么一回事?”吴攸哭丧着脸将昨晚之事从头说了一遍。龚鲲登时脑仁子疼,噎了半日,抬手戳了他一手指头:“你就是炮仗!”
吴攸愁着脸道:“我分明将那女子带出去了的。”
龚鲲又敲了他一下:“那是人!不是东西!人是有腿的!腿会走路!”
吴攸辩道:“这个我知道啊……我想着她一个小地方的小女子想来也没什么胆色,必然是会听我的……”
龚鲲不禁使了力气砸了他一下:“你那是什么主意?这县城才多大?她老爷死了、帐房丢了银子、她带着银子往脸上摸了层灰便能逃走?那不是直着脖子等死么?她跑不了几日便能被抓回来,凭她再说出花来也是死罪你信不?不论是通贼或通奸,那潘老爷子但凡活着她便活不了。”
吴攸低声喊道:“你让我莫要伤人命的……”
龚鲲道:“谁让你又那女子扯进来的?直拿了那老头问不就好了?”又骂了他半日方开始商议正事。
待他们吃完了午饭,贾琮龚鲲等回县衙,吴攸等人回客栈。才到客栈门口,只见里里外外的围满了人,少说有上百,个个都是年轻的汉子,持刀拿棍的高喊:“贼人休走!”
吴攸等人忙做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来,大着胆子上前问:“各位乡亲,出了何事?”
为首的那人恰是潘家长子,披麻戴孝指着他们骂道:“你们这些大胆的贼人!还不束手就擒,交出银子!”
吴攸茫然道:“什么贼人?我们是路过的。”
那潘家大爷冷笑指着后头几个镖师道:“这几个当中,必有贼人!”
吴攸连喊:“岂能含血喷人!我们是好好的行客,哪里有贼人。你可有证据?”
潘家大爷含泪道:“我父亲一生积蓄皆让你等盗去,要证据?容易的紧。你们既是路过,想来身上纵带着银子,也当是银票子,不会有许多现银。我们若是搜出了许多现银,自然便是盗匪。”
吴攸忙说:“这位大哥,你是潘家的吧,我今儿早上去县衙看了热闹瞧见你了,听见你们家说只丢了一百多两银子,我们这么些人,一百多两不过寻常。”
潘家大爷冷笑道:“你们还偷走了我父亲的一千四百两现银!”
此处本是穷乡僻壤,谁听过一千四百两现银这般大数目?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
吴攸也冷笑两声:“还有这般赖人的,可有人听过?”
潘家大爷遂不搭理他,喝到:“搜!”
后头的镖师立时撸起袖子:“爷爷怕你不成?”
吴攸朝后头摆了摆手,森森的道:“本少爷身正不怕影子斜。不错,我们委实不曾带着那么些现银上路。只是,那位潘先生,若搜完了没有呢?你待如何?我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想冤便冤、想搜便搜?莫非你以为今上姓潘不成?少爷还想叮嘱一句。潘先生,我朝很大、能人很多,未必人人都是你惹得起的。你今日闭着眼睛只管妄为,当我们与你们安谷县的寻常百姓一般好欺负,只怕是要吃大亏的。你,惹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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