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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是中宫,乃天下之母,这便需要既顾着公主,又顾着朝臣的颜面去。所以,这件事,本宫需要一个两厢稳妥的法子去。”
廿廿说着,静静抬眸,盯了方氏一眼去。
这一眼,便明明是盛夏七月,却如两枚冰造的钉子,直扎进方氏的四肢百骸去。
“听你自己方才的说辞,为了完成主子交待的差事,你肯绞尽脑汁。那本宫便将这个差事交给你,你给本宫寻个合适的法子来。”
廿廿说着缓缓走近,弓下了腰来,低低盯住方氏的眼睛,“……要以命偿命,逝者经历过什么,便要那罪人一模一样儿地去,才能告慰天上的亡魂。你说,是不是?”
廿廿说着转身走向外去,这一回,再也没有停下脚步。那决绝的背影,叫方氏知道,她若还想活下来,唯有将这件差事办好。
她伏在地上,一副老骨头架子已是撑不起自己这一身皮肉来。她勉力残喘着,脑海中翻腾如沸。
——皇后主子她,究竟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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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殿内已经安静下来。
“方嬷嬷,你快走吧。”
方氏忙抬头看去,见是月柳。她忙涎着脸道,“哎哟,是柳姑娘……柳姑娘如今越发出落得标志了。皇后主子宫里就是滋养人,柳姑娘来日说不定也能嫁入哪家儿王府去,当个福晋、夫人的去!”
月柳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反倒还硬生生挤出一丝儿笑模样儿来,上前伸手托住了方氏的手肘,将她给从地上拽起来。
“方嬷嬷站稳当了。”
方氏这个受宠若惊啊,扶着月柳的手臂站定了,忍不住满眼睛的惊喜,上上下下打量着月柳去。
这位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女子,她的态度,岂不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看人家这姑娘还亲自来扶她来了,那是不是说皇后娘娘的心里就没想要她的命,那她是不是没什么大事儿,这一劫就算熬过去一大半儿了?
“嬷嬷腿脚还有些发木不是?这自是跪久了,不过血了,那我送嬷嬷一段儿,等嬷嬷的腿脚儿缓过来了,我再回来就是。”
方氏更是有些要飘起来了,连忙道,“哎哟,这可怎么使得?姑娘平素都是扶着皇后主子的,我这样老眉咔嗤眼的,哪儿敢叫姑娘扶着呀?”
月柳扑哧儿笑了,“瞧嬷嬷说的。嬷嬷也是内务府下的老人儿了,难道我就不是内三旗的了不成?咱们不过都是进宫来当差,伺候主子们罢了,等过几年出了宫回了家去,难道我又与您老有什么不同了似的。”
月柳说着就扶着方氏往外走,方氏便也顺水推舟了。
原本,她也是根老姜,这便也存了心思,想要趁机从月柳嘴里往外透透话儿,想知道皇后娘娘到底想将她怎么处置去。
两人便这么着一起走出了储秀宫,溜着红墙根儿,一起往前走。
两人闲聊的话已经都说完了,也都没什么好继续的去了,方氏这便小心翼翼地探话儿,“……我的好姑娘,我都有个事儿好奇些儿。你说这芸贵人刚进宫一年,在宫里没什么根基,又算不得有宠,更没有皇嗣去,母家也没什么的,按说这样的小贵人原本在皇后娘娘跟前儿,不值一提的吧?”
“倒是如嫔主子呢,不但是嫔位,生有公主,更跟皇后娘娘是本家儿不是?若依人之常情来说,在芸贵人和如嫔娘娘两位当中啊,皇后娘娘原本更应该看重如嫔娘娘,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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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敢这么直接了当地试探,也有她自己心里的小算——她在猜测的是皇后娘娘方才这忽然转变了的态度。
原本她后来要说的话才是更要紧的,也是如嫔最大的罪证,可是皇后娘娘竟然忽然就不肯听了。她琢磨着她自己没什么值钱的,皇后娘娘不会是为了回护她才冷不丁这么转变了的。那就应该是皇后娘娘还是回护着如嫔了吧?
毕竟如嫔是皇后娘娘的本家儿,若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出了这样的丑事儿来,那自然也会伤及皇后自己的羽毛去。毕竟早年那恒谨郡王胆敢直接冲撞皇后的事儿,虽说过去好几年了,可是从中也可以瞧出宗室王公们对皇后的态度来。
所以皇后娘娘方才这才好几次强调,说内务府的王大臣们也是众口一词了,她得顾着他们的颜面去,是不是?当然更要紧的是,这些王大臣里头,不是还有二阿哥嘛!
可是皇后毕竟是皇后,宫里芸贵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就算内务府那些王公大臣们这些外头人难以窥破内情,可是后宫里毕竟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呢。皇后若不处置,不给芸贵人在天之灵一个交待的话,那这中宫以后又要拿什么来服众和平息悠悠众口呢?
故此皇后娘娘自然不能在她面前直接说要护着如嫔,可是皇后娘娘却也摆明白了态度,不是不想听她说如嫔主子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吗?那这暗示,就应该已经挺明白的了呀!
当然更要紧的是,皇后娘娘得维护她自己母家的声誉,故此决不能叫他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走出来的主位出了这样的事儿去。
月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嬷嬷这么说,原也自是有理。”
方氏这便长舒一口气,“那还请姑娘替老婆子我回明皇后娘娘,我一定设法周全如嫔主子去!”
月柳便倏然挑眉,“嬷嬷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来?皇后娘娘先前与嬷嬷说的话,嬷嬷竟全都没听进去是怎的?皇后娘娘可说了,如这样涉及人命的事儿,总得以命偿命去!这规矩,无论是宫里,还是外头民间,哪个不这么办的?”
“哎哟……”
方氏原本刚清楚点儿的脑袋,这一会儿就又糊涂了,她抱着脑袋一下子就靠墙蹲下去了,两手使劲儿捶打自己两边儿额角,“那老婆子我可真迷糊了!皇后娘娘既要保全如嫔主子的性命,可又要以命偿命,这分明是一个南边儿一个北边儿的事儿啊,没法儿两个都顾全啊!这叫老婆子我可想什么法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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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柳高高站着,垂眸睥睨那痛苦地蹲在地上的老婆子。
月柳真是连多一句废话都懒得与她说去。可是这会子为了正事儿,她也暂且忍了这老婆子去。
月柳仿佛顾左右而言他,眸子轻灵一转,“对了方嬷嬷,咱们说句闲话儿。我倒有个好奇的事儿……只是也不敢问旁人,倒不知道方嬷嬷您老人家愿不愿意跟我说说。”
方氏赶忙抬起头来,“哎哟,我的好姑娘,我老婆子今儿在皇后娘娘的宫里简直就是一块破抹布……也就姑娘你心善,不但不嫌弃我,肯搭理我,还可怜我这腿脚儿不过血了,竟肯用你那一双小玉手儿啊搭把我,送我出来。哎哟,姑娘这恩惠,老婆子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得起,姑娘既看得起我,老婆子我还有什么不肯说的?”
月柳便笑了,也跟着蹲下,左右瞧瞧,这才压低了声音问,“……方才在皇后娘娘跟前,方嬷嬷你都说了,八公主哭是如嫔娘娘叫你掐的;那怎么芸贵人死之前竟然还把这事儿认在自己头上了呢?而且还签字画押了不是?”
月柳托着下巴,翻着眼睛想了半晌,“那芸贵人难道是糊涂了不成?再说,这也不是她从前的性子啊。她自从进宫以来,就是个小辣椒儿,从不肯认低伏软的啊……”
月柳可问到点子上了,这才是关键所在。可是这也确实是方氏自己个儿方才在皇后面前承认的,她想打赖都没辙。
她只能干笑,“姑娘也知道,芸贵人那些日子不是有些发疯么……心智乱了,这便什么都说了呗。”
月柳瞪了方氏一眼,忽地伸胳膊推了她一把,借势就站起来了,“既然是这样儿,那我就送嬷嬷送到这儿吧。皇后主子跟前还有差事,我耽搁不起,这就回了。”
月柳年纪还小,不高兴起来便一脸的冷峭,当真如泠泠的月光拂开了柳条,尽数如寒霜一般倾泻了下来。
方氏赶忙伸手攥住了月柳的脚脖子去,“哎哟,我的好姑娘,你可别动气儿啊!”
月柳清冷而笑,“方嬷嬷说什么呢,我哪儿敢动您的气儿啊?您老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您老吃过的盐比我吃的饭粒儿都多……我哪儿是您的对手啊,我在您面前就是个小傻孩儿,您说什么,我都自管往耳朵里灌了就是。”
方氏无奈,赶紧用脊梁骨蹭着宫墙站起来,手便赶紧又拽住了月柳的手臂去,“好姑娘,你慢慢儿的,听我把话说完——我这不还没说完呢嘛。”
月柳眸光清冷,“我的工夫也没这么多,皇后跟前的差事可多着。嬷嬷若想说,就痛快儿地说,别再跟我兜圈子;若嬷嬷不爱说,还想说个笑话儿逗我玩儿,那我可也没工夫听了。”
方氏赶紧赔笑,“是是是,姑娘说得对,是我老糊涂了,说话没个前后的,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
方氏便避重就轻地,将这事情的缘故大约摸地与月柳说了。
“……我婆婆她们家,上头多少代都是当萨满婆婆的,于请神送祟这事儿上颇有些手段。到了我进门,我婆婆这些虽然没教了我,不过我也好歹知道个皮毛。当然要紧的,还都得是我婆婆来办。”
月柳惊讶,“嬷嬷已是这个年岁,你家婆婆这又多大的年纪了?”
方氏嘿嘿一笑,“不是我家男人的本生额娘,是后进门的,比我就年长几岁去。”
月柳听完了忍不住唏嘘一声儿,“黄大仙儿不能惹,能迷惑人,我虽然从小也都听说过好些这样的故事,可是我终究年轻,见识浅,还从没见过真事儿。这回可叫我长见识了。”
月柳说完含笑按了按方氏的手腕去,“这个故事好听。陪嬷嬷走了这好一段路了,就这个故事才真入我的心了。嬷嬷慢走吧,我也回去了。”
方氏赶忙喊,“哎,柳姑娘……那皇后娘娘交代给我的那个差事,我该怎么办啊?”
月柳走出一段距离了,停步回身,莞尔笑道,“嬷嬷自然是有好办法的人。皇后主子是不会看错人的,既然将这个差事交给嬷嬷你去,就是知道嬷嬷必定有好法子。”
“嬷嬷的法子啊,是我们都不会的,嬷嬷明明捧着金元宝呢,可怎么好意思还揣着明白说糊涂去?嬷嬷安心去想法子吧,我真不能耽搁了,这便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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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柳脚步轻盈,不大一会子整个人都不见了。
整个宫墙夹道静无一人。
方式自己还在傻着呢,她耳边只能一遍一遍回响着方才月柳的话。
冷不丁,一个念头倏然窜入了她的脑海中!
“难不成,皇后娘娘竟然是那个意思?!”方氏登时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
可是尽管她心下惊慌,可是毕竟这事儿也不是她头一回在宫里头办了,这便觉着虽说惊慌,却也没有头一回那么害怕了。
她贴着宫墙站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儿。
她耳朵边儿上就又是月柳之前与她说过的一句话:“嬷嬷知道如嫔娘娘的名号的这个‘如’字,是用的哪个意思么?”
方氏当时愣了愣,她是汉姓人,对这些满文封号里的玄奥并没有那么通晓,这便说,“难道不是说‘如同’?是说如嫔娘娘跟皇后娘娘相像?”
当时月柳就乐了,“嬷嬷整个说拧个儿了。内廷主位的名号,可都有固定的意思,可不准望文生义的。皇上赐给如嫔娘娘的这个‘如’字儿,是‘恭顺、顺从’的那个意思。宫中各位娘娘的名号全都是要紧的,绝不可说错,嬷嬷忘了从前都出过多少汉大臣给转译的时候儿弄错的,叫皇上都给治了死罪的?嬷嬷可记准了,以后若给说错了,这可是罪。”
方氏想完了,心下就砰砰直跳。
叫一个原本总是各种挑衅的人,变成如期望一般的恭顺、听话,又不能叫她死,那还有什么法子去?
她紧张地靠紧了宫墙,心下终于明白了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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