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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些事看明白了比看不明白的时候更难受。
他盼着长公主醒来,可心底最深处却更怕长公主从此醒不过来。
如果长公主再也醒不过来,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疼他了。
扈嬷嬷再疼他,小扇子孔祥再值得信任,他说不出来,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心中千言万语好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口,母亲生病已经很累,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苦恼说出来,母亲那样喜欢父亲……何况,他也不知到该怎么说起。
最后,只化作了这低低的一句。
“娘……长生难受。”
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撒在大红团花的锦被上,蚕丝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泽。
长公主静静地躺在床上,眉目沉静美好。
穆清坐在床头的锦凳上,被中长公主的手已经瘦骨嶙峋,他轻轻握住,望着长公主枯槁的面容,所有梗在胸口的话都说不出口,明暗交错的阳光中,漂亮的面庞好似玉雕般看着母亲一动不动,面上的神情好似一只迷途的迷茫小兽。
过了许久,外间传来丫鬟的叩门声,他怔了怔,收整了下情绪走出去。
小扇子正在廊下,见他出来朝他喊了声“少爷”。
小扇子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迈步下去,小扇子凑过来小声说:“少爷,沈姑娘找您。”
穆清神色一震看向小扇子,小扇子忙点头,做了个嘴型:“在府外——”
扈嬷嬷听见声响也走了出来,见状便撵他出去:“有事就出去,你也陪了大半日了,快出去走走。”
跟着小扇子朝府外走,他心里有些奇异的七上八下。
沈霓裳找他?
她找他做什么?
她不是不爱搭理他么?
她竟然会到府里来找他!
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也乱七八糟,这段时日穆东恒常驻军营,他也无甚估计,大步流星的朝府外行去,心里一面思量着沈霓裳为何来一面又想着他该怎么说话……
一直到了门外,穆清愣了一瞬——转头朝小扇子瞪去!
不是说是沈姑娘么?
小扇子眨眨眼,看了玉春一眼用眼神十分无辜的回道:就是沈姑娘让玉春来找少爷您的啊!
玉春根本没注意这主仆二人的眼神官司,她左右看了眼,上前一步压低嗓子:“穆少爷,借一步说话。”
沈霓裳交待了她,尽量别让人看见。
穆清同她走到一处拐角:“是霓……你家小姐让你来的?”
玉春点头,长话短说的小声道:“小姐想买下那个女嬉人,但需要士籍作保,想请穆少爷做个保人。”
穆清闻言面上露出一丝难色。
那个女嬉人本是穆家本家买下的,养了十几年还没驯好,如今犯了事儿被剥了主家权发还官府,若是旁人家的边奴还好些,他身为穆家人,若是出面的就等于不给本家面子。
不仅仅是他,就是其他同穆家交好的士族,这种情形都不会出来打穆家的脸面。
旁的不说,穆东恒一旦知晓,定然是会发火的。
玉春看他面上神情,心想果然被小姐猜对了:“我家小姐说,若是穆少爷不方便出面的话,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家愿意出面担保的士籍,不论哪家的旁支或是家里不那么宽裕的,我们愿出些酬金以表谢意。”
沈霓裳的原话是:“即便一个老祖宗传下来,几代下来也会有贫有富,纵然是士籍想必也难免有那家道中落或是子孙不争气的。咱们是不清楚,但他们这些同是一个圈子的人心里多少是有数的。你去问问,看看他知不知晓这样的人选。”
穆清闻言眼中一亮,还真是想到了一个人选。
他叫过小扇子说了几句,小扇子一直在旁边听着,此际一听这人选也觉得极好:“对啊,这事儿老三爷出面,族里定不会吭声。奴才这就去——”
说着就转身欲走。
穆清想了想喊住他:“别急,还是把银子带上,让老三爷把人先带回来……就先安置在他府里。”
小扇子点头,朝他鬼精鬼精的一笑:“少爷放心,这事儿准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穆清先还没领会小扇子笑意中的言外之意,等反应过来,小扇子早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一旁玉春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虽然也听出了事情似乎是有了着落,但显然没明白穆清是怎么个章程,只睁大着一双眼等着穆清解说下文。
穆清同玉春说了一阵,玉春露出满满笑容,朝穆清行了个礼:“这回真是要谢谢穆少爷了!你可帮了我们小姐的大忙。”
“这不过是小事,算不得什么。”穆清有些不好意思,“还是霓裳说了我才想起老三爷,要不也帮不上忙。”
玉春高高兴兴的回去报信了。
“……那老三爷其实也是穆家人,说起来还是穆家族长的亲弟弟,是侧夫人所出,据说老三爷的爹还在的时候是偏疼这个小儿子的。后来老三爷的爹一死,穆家说这位侧夫人是二嫁,嫁过来八个月就生了老三爷,说老三爷不是穆家人……反正就开了祠堂要将这老三爷给撵了,那位侧夫人一听就直接撞死在穆家祠堂外。他外家也有些家世,当初事儿闹得有些大,穆家后来也没人找他麻烦,再后来这老三爷搬了他娘的嫁妆在外头置了个宅子,一直也没成亲,说是每回只要喝醉了就到穆家门口去骂人。”玉春一路说下来,交待得清清楚楚。
沈霓裳听完,眼底露出一丝怪异:“这些都是穆清给你说的?”
“是穆少爷说的,奴婢觉着不明白的就问,他就同奴婢说了。”玉春发出感慨:“原先觉着这穆少爷神叨叨的,但这回看着觉着人还挺好,同奴婢说话也和气耐性,一点儿架子都没。”
玉春对穆清的好感度蹭蹭上涨,沈霓裳却有些无言。
这些到底是穆家几十年前的家族隐私,穆清就这样说给一个并不算熟稔的小丫鬟听,还说得这样细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可是人家终归的帮了忙,她还是该感谢的。
沈霓裳心里到底还挂念着容苏的身体,翌日一早,就带着玉春去了脉然斋。
脉然斋竟然没有开铺。
自认识容苏以来,这还是头回。
“小姐,容先生他?”玉春也露出担心。
她带着玉春绕到后巷,后门是锁着的。
看着那明晃晃的挂锁,沈霓裳心中极为意外,容苏竟然不是在家中养病,而是出去了……
同玉春愕然相觑之后,她垂下眼帘:“先回车上去。”
大安的车一直停在固定处,见得她们回来也没多余询问的表情,只开了车门让她们上去。听得沈霓裳没吩咐走,他就依旧在墙根阴影处不打眼的候着。
车厢中主仆二人围着矮桌相对而坐。
商子路很是用心,这马车外部丝毫不起眼,但实际上扎实不说,车厢内还极为舒适。
玉春替沈霓裳倒了杯热水:“小姐,你说容先生会去哪儿?”
沈霓裳摇了摇首。
“咱们来了这么两个来月,就没见容先生出过铺子。连铺子里进货,也是人家直接送过来。”玉春愈是想就愈是觉着奇怪,“我上回来见过那商行送货的伙计,他说向容先生这样订货要比行价贵上一成半呢!你说容先生他就不想多挣些钱么?不说跟其他铺子一样到产地去收货,就算直接去商行自个儿拿货也要便宜半成,就这半成,这十来年下来,也是不少钱呢!”
玉春很是惋惜。
“十来年?”沈霓裳听得这句,“容大哥这铺子一直都开在这儿?”
玉春点点头:“一直都在这儿,我想想,好像说是十五六年吧,那伙计说,其他那些在他们商行进货的香料铺子要么是关门了要么是做大了,就容先生这儿十五六年都没变。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奴婢早就想说了,小姐你说容先生他是怎么想的?要说想赚钱那也不是这么个弄法,可要说不想赚钱,咱们也没见容先生歇过铺子,连伙计都舍不得请,奴婢看容先生也不象是个有钱的,厨房里每日就是那些米面,咱们不在的时候,他肯定是对付着吃的……”
玉春絮叨个没完,沈霓裳陷入了沉思。
她记得她曾经问过容苏是否想过回乡,容苏当时回她道说是“夙愿未了”……她从第一次见到容苏就觉着容苏不像个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应当是张少东家那样的,眼中有着对金钱的欲望和野心,气质上也应该是那种踌躇满志或者是志得意满,但容苏整个人同这些特征半点不沾边。
这样看来,这个“夙愿”应该对容苏十分重要。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夙愿能让容苏忍受下归乡的渴望,就这样十数年如一日孤独的守着这家脉然斋,甚至连成家的想法也没有过?
她一早就知道容苏是个有秘密有过去的人,她原本也没打算去猜测或是打探容苏的秘密。
但现在她有些犹豫了。
不想猜测打探是因为尊重,想猜测和打探是因为关心。
昨日容苏的脸色实在太不好,沈霓裳觉着他的身体应该出了很大的问题。
可连着穆清在内,他们都没有办法说服容苏去看诊。
她不免猜测这是否也同他的那个“夙愿”有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那治病要拔根,解决问题也只能从源头开始着手。
“小姐,容先生回来了。”玉春放低车窗帘回头小声惊喜道。
沈霓裳看过去,玉春将车窗帘拨开了些,只见披着一件黑色大氅的容苏正从另外一条街上慢慢走过来。
隔得太远,沈霓裳看不大清楚他的神情,但就这样远远望去,也能看出那黑色大氅下身若修竹的丰姿飘逸。
慢慢近了,就见那墨黑的长发同黑色的大氅融为一体,几缕散发垂在右侧脸颊,愈发衬得他面色雪白,面容清俊淡雅。
时近新年,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中都多多少少提着年货,面上也多少都带着些喜色匆匆而走。
只有容苏眉眼低垂的如画般静静缓缓的前行,透着一种同四周一切格格不入的空寂淡然。
一瞬间,沈霓裳觉着心底某处微微抽痛了下。
玉春跟着沈霓裳瞅了一会儿,偏首刚想说话,一眼看到沈霓裳眸中神情,不禁一怔。
“小姐……”她喃喃喊了声。
沈霓裳转头平静:“走吧,咱们下去。”
玉春却有些莫名心虚的慌乱,取了风帔给沈霓裳披上,:“哦,好。”
两人下车,绕到后门,容苏正在开锁。
“容大哥。”沈霓裳喊了声。
容苏回头,眼底虽有疲惫之意,也露出淡淡笑容:“今日风大,进来再说话。”
进了屋子,玉春便先去烧水,顺便也拿了手炉进去加碳。
沈霓裳站在门口望着外间灰蓝的天色,轻声道:“快要下雪了。”
容苏将大氅除下,转首也端详了下:“今日腊月十八,应是就这两三日。”
沈霓裳忽地转身看着他:“大哥身子有恙,今日怎还出去?”
容苏楞了一刹,很快便温润笑开:“只是随意走走,你看大哥不是好多了。”
沈霓裳不说话,定定望着他,一双黑眸幽幽清亮,眸中满满皆是执着。
她的绣羽紫帔并未除下,此际背光袅娜而立,华贵而不失优雅的青莲色浓墨重彩的从肩头直直倾泻而下,翠羽织成的莲叶一片接一片的漾开。
她静静看着他。
青丝如绢下,愈发衬出肤若凝脂,如烟柳眉之下,双目澄澈相望,不躲不闪。黑曜石般的瞳子明明看去该是清澈见底,可此际却是幽深复杂之极。
一触之下,容苏蓦地怔忡,唇角温和笑意也消失不见。
下一刻,他转身朝内,语声却是平静:“上回拿来的方子已经制出来,我取来你看看如何。”
沈霓裳轻轻垂眸。
身后几步远,玉春抱着手炉呆呆伫立。
沈霓裳告辞离去的时候,穆清正好叩门而入。
小扇子拎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的挤进来,孔祥则提着两筐尺余长的青炭紧跟身后。
玉春好奇看向炭筐,小扇子将手中各式补品放下,指着得意卖弄:“这是瑞炭,只西边浔阳国才有,少爷特地托人买来给先生用,一条就能烧十日,半点烟气都闻不着。”
“这样好?”玉春惊诧。
“能烧十日,我这里也用不着这许多,一筐足矣。霓裳拿一筐回去也能当用。”容苏温醇出声道。
穆清原本就是这样打算,闻言便颔首:“对——”
“不必了。”沈霓裳倏地出声,看向穆清摇首拒绝:“我不畏冷,用不着。”
穆清半张的嘴定格片刻,面上的喜气散了一大半,下一瞬,他又扬起笑脸道:“对了,老三爷已经把人买回来了,你看何时去领人好?”
沈霓裳顿下脚步:“这样快?”
穆清笑道:“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我听说这些边奴在牢里很要受些折磨,既然是救,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接人最好是晚上,平素也不要让她随意露面,我同老三爷说了,对外就说转手把人卖去了外地,这样最省事。”
“你们说的可是穆家那边奴?”沈霓裳还在思量,容苏忽地出声:“你们买了穆家那个嬉人?”
问到第二句,容苏的语速有些快,沈霓裳抬眼,见得容苏眼底似乎透出一丝急切。
穆清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不是我,是霓裳想救人,我就是搭了把手而已。”
“霓裳,你怎想到去救人?你同那嬉人……你们认识?”容苏看向沈霓裳,此刻他的面色好了许多,面色一好,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沈霓裳深深看他一眼,道:“见过几回,说不上认识。至于救人……我也说不上,兴许,是合了眼缘吧。”
容苏缓缓笑开,眉眼刹时若生光彩,语意欣然:“霓裳很好,”又看向穆清,“清弟也是极好的。”
沈霓裳眸光垂了垂,抬眼起来看着容苏问:“容大哥早上是从衙门那边过来,可是也去问边奴的事儿?”
容苏这回倒是坦然了:“我本想过去打听情形,去了才知三个边奴都已不在衙门。死了一人,其余两人则被买家带走。”
那个男嬉人死了,沈霓裳是早就知道,但没想到连那鬼人也被买走了:“那鬼人也被买走了?”
容苏颔首,眸中露出一抹复杂:“他本在王都被就该被买走,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这才被带到云州。可没想到,到了云州才两日就被人买走了。”
玉春闻言悚然而惊:“自己咬断舌头?那该多疼啊,怎么下得了手!”
穆清三人也露出吃惊神情。
“若是有人要逼你说出你死也不愿意说出的秘密,你能作何选择?”容苏语声淡淡。
“那……那我还不如割自个儿脖子。”玉春噎了下道。
沈霓裳将视线从容苏面上收回,眸光垂了垂,抬眼轻声道:“他恐怕不是不想自尽,而是有人拿住了什么来威胁他吧。”
“他就一个人,能有什么好威胁的?”小扇子想不明白。
沈霓裳摇首:“他不是一个人,在王都当时有其他的边民,也不知有没有他的族人。而且那日游街,还有一个男嬉人同他一起。我看那情形,他一直在护住他。”
“那不是男嬉人,那是一个嬉人男童。”容苏缓缓出声道,“边民历代有条不成文的习俗,但凡在外遇到流落在外的孩童,无论是否同族,只要是未长成的孩童,其他成人皆要倾力相护。虽说嬉人天生神力,其实嬉人男子却并非天生就能获得神力,皆要在十岁后,在族中举行仪式后方可开启。那个嬉人男童……应当没满十岁。”
“大哥懂得真多。”穆清满眼钦佩。
容苏却笑:“我今年三十有四,比你们年长一倍有余。这些算不得什么,人年纪长了,走过的地方多了,自然就知道得多些。等你到了大哥这年纪,定会比大哥出息百倍。”
“大哥又说这样的话。”穆清看着容苏,“我都快十八了,大哥还拿我当小孩哄。”
容苏笑而不语。
“对了,那个鬼人是谁家买走的?这话都不能说也买,谁家啊?”小扇子早就想问,等人说完了,他便插口问了出来。
说话间,他望向容苏。
容苏面上笑意敛起,摇了摇首:“我并非士籍,只打听到人已经被买走,至于买家何人,却是打听不到。”
穆清忽地起了兴致提议:“霓裳,要不我去打听打听,我瞧这鬼人也是条汉子,若是能成,咱们干脆也一块儿救了!”
沈霓裳轻轻笑道:“好啊。”
听到沈霓裳接话,再见得她面上言笑晏晏,穆清心情更为振奋:“那好,我这就去打听!”
容苏看了两人一眼,未有再说话。
沈霓裳颔首,面容上依然笑意微微:“也好,宜早不宜迟。那便幸苦你了。”
“哪里幸苦了,小事一桩。”
穆清闻言而笑,遂大步流星而去。
本来要离开的是沈霓裳,如今反倒变成了刚来的穆清走了,院中又只剩她们主仆二人加上容苏。
容苏笑看她:“霓裳不如再坐会儿?”
沈霓裳静静抬眸,唇畔笑意若无:“容大哥可有话要对我说?”
北风忽起带来几分凛冽之意,拂动青丝在颊侧若舞,她却动也不动,淡淡含笑相望,眸光幽幽沉静。
容苏没有做声,片刻后微笑颔首:“你们二人都是好孩子,此番涉及边奴,你们行事当多加小心为上。”
“我是我,他是他。”沈霓裳眼底闪过一丝讽笑,语速陡然快两分,“听大哥着口气,不象我们大哥,倒象是长辈一般。”
“我原本也做得你们的长辈。”容苏依旧噙笑,回答从容徐徐。
沈霓裳唇边笑意消失,玉春忽地上前一步:“小姐,咱们该走了,大安还在外头等呢。”
沈霓裳颔首,待行到门口,她转身看向容苏,容苏还站在原处,见她回首,他面上浮起笑意,虽未言语,眸光中却温暖关切几许。
看着他比初见时还愈显单薄的身形,沈霓裳心中终究不忍。
“容大哥,万事都不比身子紧要,这几日恐怕还要加寒,容大哥多多保重。”她轻轻嘱咐道,“既然有药材,大哥也通医理,若有合用的,记着多用些。”
容苏含笑颔首:“大哥明白。”
沈霓裳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回到车上,玉春不安的看着她。
沈霓裳面上倒看不出如何。
玉春心中一团纠结,不知该如何说起,更不知该不该开口。
沈霓裳看她一眼,靠在车上阖眼休憩。
玉春被沈霓裳那一眼看得心虚心颤,但跟了沈霓裳这样久,她也看明白了沈霓裳的意思,这样的神情只出现于沈霓裳心情极不好时,也表示沈霓裳此刻不想听她说话。
玉春心中沮丧。
她想,沈霓裳应该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她方才故意打断沈霓裳同容苏说话,还拿大安来当籍口,旁人不知沈霓裳自然是知道她胡诌,如何还猜不到她的小心思。
而此刻沈霓裳这副表情,显然是不想同她谈及这个话题。
马车缓下来,玉春掀帘望了望:“小姐,咱们去哪儿?”
她们上车的时候并未吩咐,此刻马车到了路口,大安便停下了。
沈霓裳阖目淡淡:“去书局。”
玉春“哦”了一声,也不以为奇。
沈霓裳好书,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都喜欢看书。
如今此际,算是……心情不好吧。
她默默地想。
容先生不是不好,只是他比小姐大那样多,身体也不好,家乡也不知道在哪儿,连她都觉着不合适。
司夫人才三十三,容先生比司夫人还大一岁,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她都不敢想。还好容先生看得明白,她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路不远,很快书局到了。
这两月来,沈霓裳也来过两回。
虽然没有头回买得多,但花的银子在玉春看来也是不少的。
每次沈霓裳说要到书局,玉春就感到一阵肉痛。
但今日,她心里却巴不得沈霓裳多买些书,买多些新书,多花些时间看书,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兴许其他心思就淡了。
可是沈霓裳从楼下一直看到楼上,花了小半个时辰,一本一本看过去,却一本都没看中。
玉春亦步亦趋跟了半晌,手中仍旧空空,心里好生奇怪。
旁边的伙计见此问道:“姑娘可是想寻书?”
“你们这里可有奇闻异事类的游记杂记之类?”沈霓裳停下问。
伙计想了想,指向刚才走过的那排:“方才那边的不是有么?”
“都在哪儿么?”沈霓裳摇首,斟酌了下才带了几许深意问,“没有年代久远些的?譬如几百年,抑或是前朝的奇人异事杂记游谈?”
伙计面上露出了然之色,压低了嗓音:“姑娘可是想买同边奴有关的典籍?”
沈霓裳眸光一闪,看着他并不接话。
那伙计在书局做了好些年,自然心里清楚,见状笑了笑:“姑娘尽管放心,小的本是做这行,象姑娘这样的客人也碰着了几位。人心有好奇,问问也在常理。姑娘也是老主顾了,小的不会乱说话的。”
沈霓裳素来谨慎,听得伙计这样说也只笑笑,没有表态。
三百年前,中土为一国,疆域大无边,不仅容纳如今的七国,就连边民也属于前朝子民,不少边民都混居中土。
中土大战后,前朝分裂七国,各自为政,边民却一夕之间践踏如泥。
七国新立后,不仅齐齐下诏将边民贬斥为奴,且封禁了许多前朝书籍,尤其是涉及边民的书籍,更是十不存一。
乃至到了如今,大多世人只当边民本就生来低贱,为奴理所应当,但真正知道内情或是具体的,已是少之又少。
在米家藏书楼,沈霓裳也只看到过一本讲到边民的典籍,其中涉及的也不过是嬉人鬼人这等形象怪异的边民形象,其他的一字未提。
就连嬉人天生神力这点,还是玉春看到穆家那女嬉人后才同她说的。而玉春显然知道的也是皮毛,容苏今日不提,她们也不知嬉人男女有不同之处。
那伙计“蹬蹬”的下去,玉春凑到楼梯口探头,见那伙计同掌柜说了两句后,跑到后堂,不一会儿上来,打开手中油纸,将面上一本书递给沈霓裳:“姑娘看看这本如何?”
沈霓裳看着封皮就熟悉,接过翻了下摇头:“这本看过。”
那伙计这才将下面的一本递过来,封皮上却是《千字文》的字样。
看着伙计面上笑意,沈霓裳心中若有所悟,接过打开翻了两页:“这本我要了,可还有其他?”
伙计苦笑摇首:“若不是看姑娘是老主顾,也是个实诚人,小的再想赚钱也不敢冒此风险。这两册书已是鄙店冒了极大风险,每回都是卖一本誊抄一本,哪里还能有多?姑娘看中的这册,鄙店这两年也就卖了姑娘手上这一册而已。虽说不完全,但云州城只怕也找不出更全的了。”沈霓裳领情,点点头,示意玉春付账。
这样的书自然不能拿到下面入账。
玉春问了价格,蓦地失声:“四十两!哪儿有这样贵——”
伙计慌忙做了“嘘”的动作,沈霓裳一个眼神过去,玉春这才勒住脖子般噤声,一脸割肉表情拿了银票出来会帐。
一直回到沈府,玉春还在扳着手指头算账,她对银子敏感,她们账上拢共也就七百多两银子,自然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但她就是故意想算给沈霓裳看。
“唉,只有三百八十九两了。”玉春故作自言自语。
沈霓裳置若未闻,径直走到房中,直接将房门合上。
玉春看着门板,无语半晌后自我安慰,好歹沈霓裳是对那书有兴趣,那应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沈霓裳将书册一页页放过,看得十分仔细又聚精会神。
这本书中一共记录了十种边民种族。
嬉人身若孩童,天生神力……
百灵族生来歌喉美妙,无论男女,容色皆出众动人……
夜族肤色雪白,发如银丝,见日如盲,只能夜视……
鬼人族,肤色半黑半白,形貌丑陋若罗刹……
雪族身形高大粗鄙……
海族靠海而生,喜生食鱼类……
书册同一般的《千字文》厚度相当,只中间有十来页不同。
以上六族加了几句注释,旁边还单独配了图画外,只在最后一页提到,除了这六族外,边民中还有听天族、闻地族、蝉衣族、闭口族、岩族,等等数族。
而最后提到的这几族,除了一个名字便再无其他信息。
沈霓裳仔细数过,书上提及一共只有十一族。没有容苏和穆清都提及的玉族,没有穆清提及的伴兽族,更没有容苏提到过的魂族。
容苏说过边民有十八族,穆清说是边民共有十七族。
沈霓裳看着放开那页图画,图画上绘着一个样貌狰狞怪异的人类在海边,露出上半身,手里抓着一条尺长的鱼类,正在大口咬食,鲜血淌了一身……
她默默地将书册快速的再翻了一遍,将这十来页撕下,点火烧了。
她唤了玉春进来。
“边民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她问玉春。
玉春茫然:“我知道的都告诉小姐了啊。”顿了顿,“小姐是不是再想如何安置那女嬉人?”
“我是说官府如何辨别边民?”她没有纠正玉春,只问,“不是说有些边民同中土人长相一模一样么?”
“小姐问这个呀,很简单啊。”玉春恍然大悟:“官府会验血啊,边民的血同中土人的血相溶,不变色那就是同为中土人,若是变色,就是边民了。”
还能这样?
沈霓裳一开始听着验血还以为有多高深复杂,原来不过这样简单。
她若有所思。
“小姐,官府才不是那样好糊弄的呢。”玉春见沈霓裳果然没有胡思乱想其他,心里自然的巴不得,“即便是中土人若是卖身为奴或是出生办户籍,官府皆要先验血才办户籍。听说穆家那个,就是咱们救下的那个就是自个儿卖身为奴的时候给官府验出来的,好像那时候才七八岁吧。也真是傻,若不是她自个儿卖身,想必也不会给捉住打上奴印了,奴印要打五分深,一直要见着骨头,想想都觉着疼。”
沈霓裳听着她的话在耳内,心底却在思量,还能从何处渠道打听消息。
但思来想去,竟然找不到一处。
不对,倒是有一处可能有。
她在米家的时候听米家奴仆提过,说是米家大少爷还有一个书房,米家真正绝版的典籍都被米家大少爷藏在那间书房中。
当时她本兴起了念头,后来跑去却撞上了不该看的场面,她赶紧离开了。
就此,便再也没兴起过去的念头。
早知如此,她不应该放弃的。
门外响起了小翠的声音,玉春赶忙出去,不一会儿进来道,说是司夫人叫了裁缝来,让沈霓裳出去量量,好做衣裳。
沈霓裳道:“衣裳不都是新才做的么?”
她如今穿的衣裳都是搬来跨院前才新做的,原先的旧衣裳除了两三件,其他的都依照司夫人的话处置了。
玉春闻言笑道:“小姐多久没仔细照过镜子了?”说着,推着沈霓裳到镜架前,“诺,小姐看看。”
沈霓裳这才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楞住了。
“小姐自从搬过来,高了少说也有一寸,脸色也好看了。”玉春喜滋滋夸赞,“肤色更好看了,奴婢瞧着比原先还好看了许多了。小姐的衣裳都是照着原先的尺码做的,外头衣裳还行,可里头的衣裳就该重做了。奴婢昨儿个看着有些勒着。”
玉春说着,用手指了指她的胸前,语声低低促狭。
沈霓裳低头看了眼,明白过来,玉春指的是里头穿的诃子。
这个时代的内衣并非肚兜,而是将胸腰裹得紧紧的诃子,比起肚兜,沈霓裳更喜欢这样有一定塑身效果的内衣。
“这个不好叫外人做吧?”她问,在她印象里,内衣不是该自己做的么。
玉春却摇首笑道:“自己做的可没她们做的好,人家那些有钱的夫人小姐都是用她们做的。铺子里有专门的诃子娘,诃子做的最称心不过。这种里头贴身的衣裳其实才是最紧要不过的,不舒服外头穿得再好,那也不舒服。何况小姐如今还在长,她们做的诃子用料不同,一般人家都没有的。”
既然这样,沈霓裳也不多言,跟着去了。
果然到了司夫人房中,那量衣妇人就让沈霓裳脱了外衣,沿着腰围胸线上下细致一一量过,而后又量了身体各处尺寸,才收了东西走了。
屋中烧着地龙,因此并无寒意。
司夫人斜倚在罗汉床上,一个小丫鬟在替她捶腿,司夫人懒懒靠着,目光似笑非笑地瞟着沈霓裳胸前,赤裸裸的明显意有所指。
玉春小翠服侍沈霓裳将衣裳穿好,司夫人挑眉看他,目光甚是得意戏谑,毫无收敛之意。
沈霓裳无法,只得出声顺了她心意赞道:“多谢夫人的羊乳茶,效果神异非凡。”
师父这才露出“算你识相知趣”的满意神情,伸手接过妙真递来的茶喝:“都下去吧。”
屋中的几个丫鬟除了妙真,其他的连着玉春都退了出去。
“你前日说的事儿办得如何了?”司夫人看向她。
沈霓裳没想到司夫人心里还记着这件事,生出些感动,她点头:“已经办妥了,人赎出来了,眼下安置在别处。我想着眼下打眼,等过几日再去把人接出来安置在南城宅子里,届时问问她的意思,再说其他。”
“你想放她走?”司夫人问。
沈霓裳点头。
这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她一介良籍,也不可能带着个嬉人出入。
“那个嬉人在穆家已经十七年,你可知?”司夫人忽然说起。
沈霓裳怔了征,有些不明白。
司夫人笑了笑:“她是怎么进穆家的,你知道么?”
这个她刚刚才听玉春说了,于是便答道:“听说是幼时自卖自身进的穆家。”
“那你想过她身边为何没有长辈么?”司夫人道,“边民对孩童一向着紧,绝不会让孩童单独离族,更莫说进入中土。她身边当时必然有长辈,但后来进入会自卖自身那说明她的长辈已经不在了。她在穆家呆了十七年,莫说她记得不记得嬉人族地,就算她记得,你让她一人如何能回去?她离族时年幼,而且她手上已有奴印,再加上她在中土为奴快二十年,就算回到族地,嬉人也未必能接纳于她。”
“为何?”沈霓裳不理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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