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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远处传来马蹄阵阵,一支队伍出现在万和村的村口,最终停在七年前迁来这里的年寡妇门前。
“将军,就是这里。”打头护卫翻身下马,去扶后面马上的男人。
那男人不过中年,身型挺拔,却面如白纸,下马时趔趄了一下,下意识的捂住胸口一顿猛咳,让几个护卫大惊失色:“将军!”
邵元松顾不得眼前发黑,摆摆手忍耐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嘶哑道,“是这里么?”
邵勇想到夫人如今的情形,强忍心酸道:“是,夫人就住在这里。”
邵元松使劲压下喉头一阵一阵上涌的腥甜,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不论是他的,还是她的。即使无颜面对,他也要在临死前见见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妻子。
邵元松阻止了其他人上前,亲自上前敲响了院门……
农家的院子一目了然,邵元松一眼就看到了正房门口宽大的靠椅上坐着的女人。
邵元松看到她的样子,目眦欲裂,听说她如今的境况时他就心痛难当,待真正见到,他还是无法忍受,谁能想到当年龙江城貌美才高最负盛名的大家闺秀,竟然貌毁目盲,苍老如六旬老妪!她如今还不到四十岁!
邵元松痛悔难当,这是他的结发妻子,本应给予一辈子尊重宠爱的妻子……
“琼儿,是谁啊?”年氏动了动耳朵,开心的道,“是不是你弟弟回来了?”
邵元松几乎落下泪来,朝廷打仗十几年,他们母子被他“敬爱”的大伯一家联合最宠爱的妾室赶出来,没有庇佑,儿子早就被征了兵丁,如今还下落不明,他的儿子本就早产身子骨虚弱,也不知道……
邵元松越想越觉得无颜面对她……
他看向陪在她身边的女儿,那是他的大女儿,眉目间和年氏十分相像,看得出被教养的很好,除了开门时见到他一瞬间震惊的失态,再没看他一眼,他知道她认出了他,毕竟他纵着妾室欺辱她们母女时,她已经记事了。
“娘,这位军爷说是故人相托,过来找您的。”邵琼依偎在母亲身旁,寸步不离,她的母亲已经缠绵病榻多日,今天精神突然这么好,她心知是回光返照,想安安稳稳的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程,所以对着这个她痛恨的男人也没有多加理会。
“是军爷呀?”年氏精神一震道,“可是我家旭哥儿有消息捎来?”
邵元松动了动唇,缓缓的开口,“邵将军知道旭哥儿在军中,已经派人去找了。”最终,他还是不敢面对她。
“邵将军?”
邵元松艰涩的道:“是邵元松,您的丈夫……”
年氏愣了一下,忽然露出一脸兴味,“邵元松还活着?” 横跨左额到右颊的两道疤痕让对方曾经甜美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狰狞,“竟然还活着,太好了,还是活着好,若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那多没趣。”说着便觉得有趣般呵呵的笑起来。
“你是他的朋友?”年氏单纯的感叹,并没有听到丈夫高官厚禄的喜悦,仿若不相干的人,“没想到他竟然也能做了将军。”叹罢兴致勃勃的道,“能找来这里,他是不是已经回去找过他的大伯和宝贝顾氏了啊?”
似乎是想象到了当时的情境,年氏满脸的趣味,“那是不是已经知道当初想谋他家产,要他命的是他大伯一家了?知道他糟践了自己的嫡亲的儿女,反而精心呵护的是仇人的孩子?知道那个他宠上天的所谓高贵女人,不过是烟花柳巷里的骗子,一直给他带着绿帽子,还让他永远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哈哈哈哈……场面是不是很热闹?!”这个遭受了一辈子苦难的女子开怀大笑。
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是了,她那么聪慧,当然都知道……
邵元松紧紧握着拳,满心的悔痛压抑不住,当初大伯一家打着在京城做英王侍妾的大堂姐的名义一直跟他要银子的时候,她明明提醒过他的……
可他却以为她是嫉妒顾氏受宠,为了站稳脚跟挑拨他和大伯一家的关系,给顾氏泼的脏水……
“是,他已经知道顾氏的孩子都是邵元树的,当时就气得吐血了。”他艰难的开口,把那些人凄惨的下场说给她听,包括他的,只希望她能开怀:“尤其知道顾氏联合大房抢占您的嫁妆,把您逼走之后,将军发了怒,让人把他们都绑了,一个一个慢慢凌迟。”
天知道他满怀忐忑和欢喜想着能见到自己妻儿的时候,面对的是早已抢占了妻儿财产,对自己有杀身之仇,却享受着他十几年拼杀得来的庇护时,他想要毁天灭地的心情。
他当年因听了顾氏和大伯的话远行,路上被一直信任有加的兄弟反手捅刀,才知道什么千金小姐的爱慕,王爷的赏识都不过是大伯一家想要谋夺家产的阴谋。庆幸的是他临走时鬼使神差去看望了自己已经被逼走的妻儿,那时年若对他已经心灰意冷,现在想来,也许以她的聪慧早已猜到了什么,所以临走时最后出言告诫,并送他一块护心甲……
“其实将军当年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很后悔没有听从您当时的告诫……他还是靠您送的那块护心甲侥幸活下来的,只不过逃回来的时候正遇上兵祸,他被抓了壮丁,这才一直没消息。”他想让她知道,那次死里逃生,他已经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在外的十几年,他一直在惦念她:“将军战场上拼了三四年,才从小兵爬到百户,一有条件往家里捎东西后,他就一直在往您之前住的嫁妆院子那边送银子,想好好的补偿你们母子……”
“最后还不是到了顾氏的手里?便宜了仇人的孩子。”年氏一点都不在意他所谓的丈夫怎么对自己,只觉得他的下场非常令人快意,开心的看着他的笑话,“哈哈,你说,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呢?”
是啊,在回来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糊涂了半辈子,谁知那么多年拼命得来的银子依旧送到仇人手里。
想到冒充年氏拿他拼命赚回来的银钱过得滋润的顾氏和大房一家,他饮其血啖其肉都不能消解心头之恨。
然而真正遭受了一切苦难的年氏却心情平和,这种平和却让邵元松的心针扎般的痛。因为这表示她不在乎了,不在乎他给他带来的这一切不幸,自然更不在乎他如今的荣华富贵,即使现在的他捧出一颗真心,她也不在乎了。所有这些还不如他咎由自取落得的凄惨下场能让她开怀,就如同看待一个不相干的恶人遭到报应,让人快意。
“邵元松,”年氏忽然止了笑,认真的道,“你是邵元松吧?”
邵元松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她的眼睛,以为她回光返照,眼睛也好了。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孩子气的得意,“我看不到,但是我能猜到,你是邵元松,你知道真相之后后悔了,没脸见我,想冒充朋友来补偿我……”
她依旧那么敏锐聪慧,邵元松想说他不是,这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人和事,他早已明白了自己当初有多傻,错的有多离谱,又错过了多么令人珍惜的人和时光,他不只是想要补偿。
但她却不给他机会,懒懒的靠在躺椅上,慢慢叹息,“可是,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了。我这一生波折坎坷,但都叫我迈过去了,那些没有价值和意义的坎,我并不想记住。”
“去吧,好好的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吧,若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不要把我葬在邵家的祖坟,我可不想跟你躺在一起。”年氏笑呵呵的下了逐客令,“我要和我的孩子说话了,我时间不多,可不能浪费在你的身上……”
她说完这句话,一直没有做声的邵琼忽然站起来,冷冷的盯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让他走。
邵元松不想惹她们母女生气,转身离开。
……
邵元松靠着院墙昏昏欲睡,邵勇在旁边推他,语气满含担忧:“将军,您不能睡,要不去车里休息一会儿吧?”这油尽灯枯的身体,怕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邵元松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不会睡的,还不到时候呢。”仔细听了听院里的动静,笑道:“我这辈子,好久没有这么踏实过了……”
邵勇听得眼睛一酸,正要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邵元松精神一震,语气有些焦急道,“那是小武吧,是不是旭哥儿有消息了?”
“定然是的。”邵勇看到小武兴奋的手势,笑道,“看样子是好消息,小武那满脸迫不及待的样子,想是要跟您领功呢!”
邵元松心里松了口气,心中也升起一股喜悦,扭头就往院门那边走,“我得去告诉她,她不想见我,儿子的消息总是要听的。”
他的手刚抬起来,忽听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的哭嚎,“娘——”
意识到了什么,邵元松心里一紧,直接推开院门。院子里还是早上的样子,唯有那靠在椅子里的女子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年若……”邵元松嗫喏着,这十年心中念了无数遍的名字带着滂沱的感情喷薄而出,“年若,水水!”
邵勇担心的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邵元松却在突然的爆发后又突兀的冷静下来,似乎找到了和对方在一起的方法,快速吩咐道,“去把车里的蓝皮包袱拿来。”
邵元松缓缓的走到哭的不能自已的女儿面前,抬手犹豫半晌,最终抵不过渴望,粗粝的大手温柔的落在她的头顶,“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你恨我是应该的,可你娘苦了一辈子,你总不能叫她到了地下都一身寒酸。”
也许是这一点说服了邵琼,也许只是过于悲痛没有争执的力气,几乎晕厥的邵琼任由邵元松扶起来揽在怀里,安置在一旁的椅子上,“你先歇会儿,你娘的后事,还要辛苦你。”说罢,接过邵勇送进来的包袱,对他道,“之后你们都听姑娘的,好好照顾她。”
邵勇看见他看向邵琼时目光中浓烈的不舍,心中似有所感,喉头哽咽着郑重道,“是,将军!”
邵元松点点头,最后看了眼女儿,俯身将轻飘飘的年若抱起,进了正房。
……
邵元松珍惜的抱着怀中的人,仔细将她落在颊边的银发捋到耳后,呢喃道,“对不起水水,唯有这一件事我不能应你。你是我的妻,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你,死后总要给我机会偿还,这是我欠你的……”
等邵琼缓过劲儿来,进屋去催促邵元松,才发现她恨了一辈子的父亲穿着和她母亲同样的寿衣紧紧抱着怀中的人躺在一起……
邵琼大哭着冲上去,“就算这样,我娘也不会原谅你的,我也不会!”撕扯着想将两人分开,然而只是徒劳……
南北黎朝统一的最后一战,怀化大将军邵元松身受重伤之际,强撑病体回到家乡,抱着他重病的结发妻子溘然长逝。子孙想为两人整理仪容,奈何却无法将两人分开,最后只得按照原样,将两人一起下葬。
据说,将军和夫人一生伉俪情深,到死将军紧紧抱着夫人,脸上还残留着爱护之情。在新朝传为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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