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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 沈绥的车马队伍行至河阳县,于县内的归雁驿停驻过夜。实际上自河南府至幽州, 一路上的归雁驿早已收到了门主远行的消息, 只是沈绥具体的行进路线, 并不确定,她可能会随时改换路线,为的是掩人耳目。这一次她并不能利用官方的身份出行, 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行事, 因而只能回归她的老本行,以商人行商的身份出发,这也是最自然,最稳妥的办法。她车队之中那些油布包裹押运的货物, 是货真价实的茶砖,用干燥的稻草裹起来, 紧密封存, 尽量使其不受潮。这些都是湖州产的上好的茶叶,远销河朔漠北,这一趟生意, 可以说是茶叶生意中最艰辛的一条线,做这条线生意的商人, 都是商人中的翘楚,有手腕,手底下有能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沈绥自然对河朔线的茶叶生意很熟悉, 这是长凤堂的大部头生意之一。她虽未亲自走过,但各个环节都清楚。从洛阳出城时,他们扮成富贵商人,那是为了让守门卫兵一眼看出他们的身份,如此方便早些出城。但是入了河阳归雁驿,他们就打算卸去马车上金碧辉煌的装饰,将马车套上“盔甲”,掩盖特制的部位、同时增强马车的安全性,使马车就此不起眼起来。不止马车要换装,人也要换。所有人褪下锦缎服饰,去掉珠钗玉器,换上简单的丝质服饰,不可无故显露富贵。这倒不是真的怕了强人,只是路上行商的人,从没有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这是常识。
原本最初的路程应当走得很轻松,河南府是继江左金陵之地后,沈氏的第二大地头,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然而今天这一路走下来,沈绥却颇有些难熬,因为莲婢忽然就不理她了,与她说话,也只是简简单单应上两声,显得冷冷淡淡的模样。
马车内,沈绥因为碍着忽陀就在车厢前驾车,也并未开口与张若菡谈话。及至到达归雁驿,下了车,她和张若菡入了房,才急忙拉住张若菡作解释。沈绥抓耳挠腮,解释了半晌,言道自己与李季兰毫无瓜葛,不过是之前在长安上元踏歌时见过一面。听卯卯说不久前在洛阳城,因自己中毒袭击忽陀,使得马车失控,多亏裴旻救了自己一命,李季兰彼时正与裴旻同行。只是沈绥当时神志不清,根本就未曾与李季兰见过面。这还是继长安之后的第一次碰面,此人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却没想到张若菡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我自然知道你与她毫无瓜葛,你又何必费这般口舌。”
沈绥郁闷极了,委委屈屈地问道:“那你在生什么气?”
“那你与她踏什么歌?”张若菡反问道。
沈绥目瞪口呆,结舌了半晌,心道:
苍天啊,五个多月前的事莲婢竟然一直记到现在,那天晚上自己与李季兰踏歌的事,她好像真的很生气啊!
望着张若菡唇角抿出的不悦直线,沈绥忽的失笑。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将她揽进怀中。起初张若菡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接着便不动了,静静地靠在沈绥的怀中。
“在此之前,我从未与谁踏过歌。以后,也只会与你踏歌。”沈绥低声道,声音在张若菡听起来闷闷的,在胸腔中回荡。
张若菡眸光微微解冻,抬手缓缓抓住了她腰间的衣物。
“莲婢,我第一次见你吃醋,没想到是这样的。”沈绥笑意泛滥,显得得意又甜蜜。
张若菡想笑,却又硬是忍住了,尽量保持着稳定的语调,道:
“我才没吃醋。”
然而这话一听,就充满了嗔怨和略显笨拙的掩饰。
“嗯……”沈绥意味深长地长吟一声,眼角余光无意间望见屋外院内一株玉兰树,花开正好,不由笑而道:
“怒碎花枝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张若菡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道:
“如何,沈大郎今夜可是也想这般唱一折?”
“不敢不敢,若菡姑娘且饶我。”沈绥忙举手投降。
张若菡见她挤眉弄眼的怪模样,终于不由笑了出来,这一笑,便如冰川溶解、万物复苏之春到来般,瞬即融化了沈绥的心。她揽住她的腰,贴紧她身,低头吻住她的唇。张若菡敞开身心接受她的吻,心口暖流四溢,涨得发疼,随着血液冲顶,使得她周身战栗。只觉得这个人怎得如此让人爱恋又让人心安,随时又能挑起她的欲。她十数年的佛家修行,一朝被她尽毁,从此眷恋凡尘,再不愿出世。
这一吻深沉缠绵,沈绥已然压抑不住情/欲,抱起张若菡就往床榻边走去。张若菡却还留着一丝清明,搂着沈绥后颈的手忙拍击她的肩膀,扳住她头,脱离她的唇,气喘吁吁地低声道:
“赤糸,等等……现在还不行,还没用晚食,还有,你不管你妹妹了吗?”
沈绥红着眼睛,平息了片刻,很是不情愿地将张若菡放了下来。张若菡为她理了理乱了的衣衫,柔声道:
“走吧,我们去用晚食,看看琴奴。”
沈绥像个受气包般立在原地,腮帮子鼓鼓的,好似没长大的孩子。张若菡失笑,抬起双手捏住她双颊,红着脸道:
“行了你这小色鬼,等……等晚上好吧。”
沈绥双眼放光,道:“咱们可约好了,夫人可不许爽约。”
张若菡双颊烧得慌,拍了她一下,嗔一句:“甚么话,你也不害臊!”
沈绥挠了挠后脑勺,也觉自己实在急色了,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和张若菡是结发伴侣,这些都是发乎情的自然之事。张若菡面皮薄,她若不厚颜一点怎么行。
“莲婢,你方才唤我甚么?”沈绥问。
“嗯?”张若菡疑惑,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噗嗤一笑,“小色鬼。”
沈绥笑了:“这甚么称呼,我可一点也不好色,我只好你。”
说着就在她面颊上迅速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拉开了房门,跨出门去,站在门口,伸出手来,彬彬有礼道:
“夫人注意门槛。”
张若菡抿着唇走出来,绯红的面颊在廊前灯笼的火光中不甚明显。她将手放在沈绥伸出的掌中,沈绥紧紧握住。然后她转身将门带上,两人携手并肩往外走去。
“嗯……莲婢,莫掐我,疼……我错了……”
“哼!”
***
六月初五,获嘉城东北方向百里地界。这里是河南府与河北道的交界处,再往东北方向前进,翻过前方的一座山丘,就将进入河北道地界。
时近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拱月军大军决定先在此扎营休整,明日再翻山入河北。放饭时分,李瑾月草草用了晚食,便叫上程昳,二人沿着山道上山,往密林之中行去。程昳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忧心这山中不安全,劝说李瑾月回营地。
李瑾月却不听,只是道:“别废话了,来帮我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荔枝树。”
“什么?”程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夜色中,李瑾月的脸色有些红,显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很蠢。但是万一呢,万一这山中就有荔枝树……
“没有这种万一。”程昳板着脸道,“公主,您难道不知道,荔枝只生长在岭南啊,这都快到河北了,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会有荔枝?”
“哎呀!我知道!你闭嘴,给我找!”李瑾月恼羞成怒。
程昳扶额,公主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好好的干什么要找荔枝?她想张口询问,但看李瑾月那模样,还是打算暂时不要去惹她了。
程昳与李瑾月分头寻找,但她不敢离李瑾月太远,一边注意着李瑾月的动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在林子里,心底慢慢转着心事。
最近公主的心思越来越捉摸不透了,程昳很是伤脑筋。她不是徐玠,不是很会猜公主的心思,对于公主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她只能怀着满腔的疑问去执行。多问一句,都会被公主坏脾气地斥责一顿。
唉……要不是玉介早先就启程去了幽州打点,眼下也不需要她来费这些脑筋了,公主很听玉介的话,玉介要是在可多好。
说起来,这几日部队只要行过密林亦或城镇、乡村间的市场,公主都会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难道就是在找荔枝?真是奇了怪了,公主对荔枝也没有偏好,怎的就这般拼命找起荔枝来了。
等等,难道说?程昳想起一个可能性。
那还是在洛阳的公主府中时,有一日玉介来找她,问她知不知道洛阳府哪里有卖新鲜荔枝的,程昳长这么大从没吃过新鲜荔枝,哪里会知晓,玉介也没细问,就匆匆离开了。当时程昳就有些奇怪,公主府从来不进荔枝,这玩意儿贵得很,从岭南运送过来十分艰难,也容易变质,一般只能制成荔枝干这类蜜饯贩售到市面上,新鲜荔枝,那是帝王的享受,她们是吃不到的。
即便是公主,自小到大吃荔枝的次数也绝不会超过三次。她们都是北方人,荔枝是南方人的享受。而眼下,可不就有一个南方人在军中吗?
难道公主找荔枝,是为了杨小娘子?杨小娘子自幼在蜀地长大,那里靠南一些,应当比较容易能吃到荔枝。而且杨小娘子的家乡,在蜀地东南部地区,那里位处涪陵郡,这个地方也是荔枝的产地。
越想越是可能,程昳不由豁然开朗。正出神间,冷不防听到不远处公主的喊声:
“阿昳!找到了吗?”
“没!”程昳高声回答,心里有点慌,要让公主知道自己根本没找,就站在这发愣了,她定又要责骂自己了。
慌里慌张地装作寻找荔枝树,走了几步,程昳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棵酸枣树,夜幕下,隐约能望到树上果实累累,掐指一算,眼下也是酸枣成熟的时节了。想想,不能空手去见公主,干脆弄点酸枣来吧。于是一挥剑,便砍下一整枝的酸枣来,取下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一口:
嗯,还行,不算很酸。
片刻后,李瑾月面色不善地望着程昳扛着的那一整枝的酸枣,无语片刻,道:
“酸枣,是荔枝吗?可以充数吗?”
“公主,这过了江,又过了河,实在不可能有荔枝了。要不,您就用酸枣对付一下吧,眼下是酸枣的成熟季节,我刚尝了一个,还不错。”程昳苦口婆心。
“什么叫对付一下!这能对付一下的吗?你让我把面子往哪里搁?”李瑾月怒火勃发。
程昳噤若寒蝉。
“哼!”李瑾月气恼地夺过程昳手中的酸枣枝,也不理她,径直往林子外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回营地去了。
程昳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杨玉环用完晚食,靠在营地篝火边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营帐,打算洗漱一下上床歇息。这些日子她实在累得狠了,脚上的伤,这几日没怎么走路,总算好多了,只是每一日的疲惫都在积累,她现在哪怕吃着饭,都想睡觉。
这天实在太闷热了,她入了帐,褪去了身上厚重的藤甲,总算感到了几丝凉意。用打来的凉水简单擦洗了几下身子,爱干净的她,也不得不在简陋的环境下,忍受不能沐浴的痛苦。躺在行军床上,她望着帐顶,双目怔忪,想着自己的未来。
她该怎么办呢?她已然没有亲人,或者说,已然没有至亲了。父亲走了,母亲将她送与叔父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她的几个姊妹都被带走了,不是被嫁了出去,就是被送给了他人家,谁也顾不上她。眼下叔父也不要她了,父亲那里还剩下一些族中亲属,也不甚亲近,更不会在她落难时管她。
她只是一个谁都不要的十一岁女孩,自父亲死后,她就被人送来送去。唯一谋生的手段,是叔父教给她的琵琶与舞蹈。叔父说,她的美,是她最大的武器,她必须要善加利用,否则无法在这世上存活。杨玉环懂叔父的意思,曾经父亲的那些妾也是一般,利用美貌彼此争宠,只是为了活得比别人更好。所以她想要活得更好,就必须利用美貌,利用男人。
她眼下身处晋国公主身侧,她知道的,公主收留她,代表着自己对于公主有利用价值,她早晚也是要被公主送出去的。可是她不愿,这一次她真的不愿再被送出去。她听过公主的一些传闻,知晓她可能好磨镜,想着自己或许也能利用美貌,牢牢吸引住公主,让她舍不得将自己送出去。
可是她失败了,公主不喜欢她这样,她惹公主生气了,而那日,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公主发火,这几日公主再也没看过她一眼。她心里惶恐非常,脑子里总是不住地冒出一个想法:公主会不会在下一站,就将我丢下。
该不该去向公主道歉呢?会不会惹得她更加反感。小小的女孩辗转反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己处境的委屈悲哀,使她泪水盈眶。她咬住自己的手指,压抑着,无声地卧在床上哭泣,很快,泪水便打湿了枕头。
正自伤心,忽的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小丫头,你哭什么,吃不到荔枝就这么难过吗?”
杨玉环泪眼朦胧地扭身一看,就见李瑾月正蹲在她的行军床畔,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帐中熠熠生辉。
“公…公主……”杨玉环懵了,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呐,我实在找不到荔枝,这是咱北方的酸枣,要不你尝尝?”李瑾月忽的扬起手,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已经摘下来,清洗干净的酸枣。
李瑾月拿出一个,递到杨玉环面前。杨玉环怯生生地接过,看着手中酸枣,溢满大眼睛的泪水流下,打湿了面颊,可她却停止了哭泣。她尝试着咬了一小口,顿时酸酸的枣汁溢满口腔,一张漂亮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瘪嘴道:
“好酸啊……”
“有那么酸吗?”李瑾月蹙眉,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了。
“还好吧,没那么酸。难道你们南方人吃不了酸的?”李瑾月问。
杨玉环抽了抽小鼻子,道:“我……我吃不了酸的,我喜欢吃甜的。荔枝多好吃,又甜又多汁,可是我……我再也吃不到了……”说着说着,小姑娘压抑多时的情绪彻底崩溃,竟是大哭了起来。
李瑾月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看着杨玉环哭得伤心极了,她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抽痛。想着自己自小被父亲遣送在外,在战场杀戮中成长。母亲离世后,再无人疼爱,不禁也悲从中来。她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帕子,一面帮杨玉环擦泪,一面道:
“莫哭了,我知你委屈。唉……以后只要你不再动一些歪心思,我会对你好的。”
“真…真的吗?”杨玉环抽泣着问。
“我说谎话骗你做什么。你那个叔父,为人不端正,他教给你的东西,从现在起你要全忘了,以后我慢慢教你怎么去做一个端正有为的人。”
杨玉环朦胧着泪眼望着眼前人,忽的觉得她如山一般高大沉稳,让她安心极了。
“那我还能弹琵琶、跳舞吗?”杨小娘子嗫嚅着问。
“噗!”李瑾月笑了,“当然可以,我是要你忘记你叔父教给你的那些不正经的想法。你以后啊,要跟着我读书学道理,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跟着我练练武,我带着你在战场上奔波,总要教给你一些保命的本事。”
杨玉环拼命点头:“我都学的。公主……您不会不要我的罢。”
李瑾月微微蹙眉,一面思索,一面唇角带笑地看着她,半晌她道:
“你也别‘公主、公主’地喊我了,就叫我‘瑾月姐’罢,以后就好好跟着我,你不犯大错,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看杨玉环放不下心的模样,李瑾月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
“好吧,你犯了大错我也不会赶你走的,但是我会责罚你,狠狠责罚你。”
小姑娘在昏暗的军帐中,终于绽放了数日以来久违的笑容。那笑颜,充满着感激与如释重负,又携着孩子才有的天真无邪的信任,就此深深刻在了李瑾月的脑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竟然写了五千多字,算是国庆最后一日的福利了。接下来恢复上班模式了,一般来说是周二、周四更新,双休日日更。
过去人们觉得杨玉环是红颜祸水,现在的人们觉得杨玉环不该背锅。而我私以为,历史上的杨玉环确实恃宠而骄,身为贵妃宠冠六宫,地位与皇后无异,却对于玄宗缺乏约束与劝导,她是有一定责任的。但这不能怪她,因为那个年代的女子,很少有能做到像长孙皇后一般贤德的。所以,文中的杨玉环,我需要给她一个重塑的机会,希望她能懂得更多的道理,能更成熟更稳重,成为卯卯的良佐。
PS:这章后半段,不是“酸莲子”,成了“酸枣子”了。【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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