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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领命。”沈绥眉梢微颤,但依旧镇定地接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圣命。
“好!沈司直有什么需要, 尽管与朕说, 朕定全部满足。”皇帝龙颜大悦, 右手又一次拍了拍沈绥的左肩,沈绥暗自咬牙, 心道:圣人你再拍下去, 臣左肩就要废了。
皇帝随即转过身来, 对李瑾月道:
“晋国,你起来罢, 此事你责任最大。现在,有沈司直愿为你分忧,你便与他一道彻查此案,将功赎罪。”
“儿遵命。”李瑾月拜下,随即依言起身。
“朕还有国事在身,便先回宫了,晚些时候,晋国来朕这汇报一下初查的结果。哦, 几位卿家, 也随朕回去罢, 朕还有要事相商。高力士,起驾。”
“喏。”高力士忙上前为圣人领路, 圣人大跨步走出了水榭,一众重臣,皆紧紧跟随。
沈绥仔细看了看, 为首的是三位宰相——中书令右相萧嵩、左相太子少傅源乾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光庭。源乾曜不久前刚刚被罢相,只留左相头衔,他的实权由裴光庭接揽。现如今裴光庭大权在握,还身兼御史大夫之职,是可与萧嵩分庭抗礼之人。
三位宰相之后,便是三位司法重臣——刑部尚书崔衍、大理寺卿秦臻、御史中丞李林甫。
秦臻在路过沈绥身旁时,顿了顿脚步,但并未有过多的动作,很快便离去。
待三位司法重臣之后,便是司仪重臣——鸿胪寺卿张九章、礼部侍郎韩休。
此后,还有两位官员,品级较低,但看官服,当是少府监的官员。这些官员本身就是负责勘定圣杯的匠官,因而圣杯失窃,他们多少也被牵扯进来。
最后,有两位披盔戴甲的将领,沈绥认出来了,一位是左飞骑军统领王忠嗣,另一位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杨朔是老将军了,昔年跟随皇帝南来北往,立下赫赫功劳,老来就任金吾卫大将军,戍守皇城。这次圣杯失窃,他亦责无旁贷。
王忠嗣是个青年人,勇猛刚毅、寡言少语,二十岁出头,比沈绥还要小上几岁。他品阶尚不算高,但因是皇帝收的义子,又与忠王李浚【注】交好,在军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他的父亲是丰安军使王海滨,于武阶之战中牺牲,皇帝疼惜,将他收做义子。此次他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死去的那一个什队,是他麾下的兵士。这位年轻人此时的表情显得有些悲愤,一双豹眼圆睁,看着沈绥,然后拱手一礼,拜道:
“请沈司直查明真相,以告我弟兄们在天之灵。”
沈绥郑重点头。
“忠嗣,你留下罢,当时的情况你多少比较清楚,且协助沈司直查案。”杨朔吩咐道。
王忠嗣点头。
于是当大队人马离去,水榭中只余沈绥、李瑾月与王忠嗣三人。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沈绥说完,便来到最近的一处尸首身旁,蹲下身来,双手结印、轻念一句往生咒,然后揭开了覆盖住尸首的白单。
白单下,露出了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庞,死状凄惨可怖,仿佛临死前见到了极大的恐怖景象。沈绥蹙眉凝视,李瑾月抿起双唇,王忠嗣眼圈发红。
“可有仵作来验过尸首?”沈绥询问李瑾月。
“尚不曾,此事尚在保密中。”李瑾月简单回答。
“尸首捞上来后,就一直停放在这里吗?”沈绥又问。
李瑾月点头。
沈绥从袖中取出束绳,穿过双肋,将自己的袍袖扎拢起来,结于颈后。随即取出腰间皮囊中装着的皮手套,戴上,准备动手验尸。
王忠嗣瞪大双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官员亲自验尸的,着实吃了一惊。而李瑾月蹲在沈绥身旁,一副随时准备打下手帮忙的状态,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公主稍等,这个给你。”沈绥取出一副备用的丝绢手套,递给李瑾月。李瑾月身上穿着剑袖胡服,外着轻甲,行动起来很是利落,不似沈绥宽袍大袖。因而她若想帮忙验尸,只需戴上一副手套便可。
沈绥双手附上那尸首的头颅,首先观察表面,她一手捏着下巴,一首扣住头盖骨,缓缓转动。接着,检查口鼻,她仔细观察了尸首的鼻腔、口腔,发现其内有微量的泥沙。紧接着她解开死者胸甲,伸手进入他的缝在衣服里的胸袋,从其中摸出几块碎石。简单观察了一下,便放在一旁。她叩击死者胸腹部,静听回声,又按了按死者的肋骨下的腹腔,手感偏软。最后,沈绥才翻开死者眼皮,仔细瞧了瞧。最后为死者合眼,合掌静默。
接着她看向李瑾月与王忠嗣来,道:
“死者是溺水而亡,死前未做过多的挣扎,溺水后几乎没有动弹。他的溺亡很蹊跷,应当在死前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以致当时他的心肺就处在骤然绷紧的状态,濒临死亡。溺水,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肺部、胃里,并未有多少积水,与一般溺水者不同。”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李瑾月的帮助下,将死者全身的束甲、佩刀卸了下来,将他身上所有携带的石块石子摸出来,堆在一旁,然后拉过一旁的白单,将这些石子拢起来,提在手中掂量了两下,道:
“起码有十来斤重,再加上尸首身上束甲和兵器的重量,足以拖着尸首沉湖了。”
“他为何会携带这么多的石子?”李瑾月询问道。
沈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她眼中显然若有所思。片刻后,她道:
“我虽不清楚原因,但这些石子,瞧着不像是被人强制塞进口袋里的。应当是,他自己放进去的。”
“何以见得?”王忠嗣问。
沈绥笑了,道:
“王统领,你想想,若你想将人沉湖,你会怎么做?你会如此繁琐地将这么多细碎的石子石块,塞进对方衣袋里吗?而且,还特意将束甲规整好。还是,你会直接在对方的脚踝上拴上绳索,另一端挂上大石,直接推入湖中。如此岂不更加直接痛快,更节省时间?在当时那样四处都是搜索军队的环境之中,多停留片刻都很危险,若真有人想将他们这十位兵士沉湖,选择这样繁琐的方式是极其不合理的。”
王忠嗣恍然大悟,心下暗叹,“雪刀明断”果然名不虚传。可若如此,却愈发令人费解了,他不由低头沉思起来。
李瑾月望着沈绥,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赤糸当初学得那门所谓“推理”的本领,果真已修炼得比她的老师贺知章厉害太多了。李瑾月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大大咧咧、凤风火火的火凤凰赤糸,竟会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如丝,思维超乎寻常的神探。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这门学问,似乎就专门是为了探案而设计的。原本,这就是狄仁杰狄国老的本领,辗转被赤糸继承,现如今她是这世间唯一会这一门本领的人。且,赤糸似乎于这门本领中融入了很多她自己的思维和想法,还融进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知识经验,一旦运用出来,如添一双鬼神之目,可瞬息洞察一切阴阳是非,让四周之人叹为观止。
沈绥不再做过多的解释,她非常有耐心,将十具尸首一一验尸,最后得出结论,这十个人的死法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在极度的惊吓之后溺亡,虽然因为个体差异,呈现出不一样的死亡状态,但推导出的原因尽皆相同。
沈绥的面色沉凝,插着腰站在大门口,紧蹙双眉望着地上摆着的十具尸体。显然,这十个人的诡异死法,也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想不通便不去想,沈绥决定转换思维,便于李瑾月和王忠嗣道:
“我们出去看看罢,去湖边。”
于是三人离开飞云水榭,向湖边走去。离开时,李瑾月按照沈绥的意思,吩咐留守的禁军将尸首送往大理寺的停尸房,沈绥此后还会再去验尸。
三人沿着浩渺的人工海一路往北绕去,一边走,沈绥一边询问王忠嗣:
“你与这一小队人马,是在何处分开的?”
王忠嗣指着远处回道:
“再往北,要过了万象阁,在万象阁的北部,人工海的东岸。我记得,是在一处假山群畔分开的。”
于是沈绥加紧了脚步,李瑾月与王忠嗣紧紧跟随。三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皆不言不语,沉默地往万象阁北面行去。中途路过万象阁,沈绥不由停住了脚步,近距离仰首眺望了一下万象阁,高台楼阁,统共五层,金瓦红楠修葺,飞檐深远,歇山檐下是一层一层的斗拱,气象恢弘。
沈绥什么话也没说,举目望了一眼,便继续抬脚向远处行去。李瑾月与王忠嗣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万象阁。王忠嗣欲言又止,李瑾月似有所感,乜了他一眼。
待行至王忠嗣所说的,与死亡什队分手之地,沈绥便开始仔细观察起地面来。西苑的大片土地上几乎都覆盖着一层碧绿的草皮,草皮间有碎石子铺就的小径,原本看起来十分雅观。但因着大批军马涌入,草皮已然被踏坏,泥土斑斑点点翻溅而出,狼藉不堪。沈绥蹲下身,触手摸了摸草皮,感受到水润。她忽而问王忠嗣:
“今晨大雾,有多浓厚?”
“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径,我们骑马都不敢骑快,生怕撞上障碍,或者不慎冲入湖中。”王忠嗣回答。
“为何在此分队?”沈绥又问。
王忠嗣向着那片假山群努了努嘴,回答:
“呐,就是因为我看见了那片假山。那假山在浓雾中隐约可见,可以当做一个汇合标志。我知道这个地方靠近湖畔,所以我让手底下的三个什队,一队沿着湖畔往南搜索,一队往北,搜索完了就在这假山地汇合。还有一队跟着我直接去了万象阁,因为我怀疑盗贼可能还藏匿在万象阁附近。结果,往南的那个什队,就这么没了。”
沈绥沉默了下来,不再询问。她开始分辨地面上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涌进西苑的禁军,有骑兵也有步兵,几乎是混编在一起的。因而地面既有马蹄印,也有脚印,纷织交错,无比复杂。这种复杂的痕迹,除非经验丰富的斥候,或者长期在深林中打猎的猎人才有本事分辨,就连曾在大漠之上追索敌人数百里的李瑾月,一时之间也难以分明这些痕迹。但是沈绥的眼睛仿佛与众不同,她很快就察觉出了死亡什队脚印的分岔点。
紧接着,她开始沿着她观察到的痕迹,缓缓移步。王忠嗣与李瑾月片刻不离地跟着她,离开了痕迹最为凌乱的地带,之后的脚印渐渐分明起来,他们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个十人小队的脚印。
这些脚印的走向,最初很正常,但大概行出不到二里远,忽的一个奇怪的转向,十个人的脚印纷纷转向东南方。沈绥加紧了脚步,追索着那些脚印,最终竟然将他们引到了一处灌木丛中。那灌木丛中有一处枯山水的景观,其内全是石块石子。此时可见景观已被破坏,不少石块石子不翼而飞。
紧接着,那些脚印又离开了枯山水的景观,踅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圈,又折回了假山处。沈绥紧紧蹙着眉站在假山旁,再一次仔细观察地面上那些复杂的脚印,不多时,她忽的抬眸,望向人工海的方向,然后长舒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
李瑾月忍不住问:
“伯昭,如何?”
“我想我们大概遇上麻烦了。”沈绥道。
“到底怎么回事?”王忠嗣焦虑地问。
沈绥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手下这个什队,是集体自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忠王李浚,即后来的李亨,也就是唐肃宗。
另,王忠嗣是唐代十大名将之一,大破吐蕃、降服契丹三十六部的奇人。他原名王训,因为父亲战死,被玄宗收养,玄宗赐名“忠嗣”,意为忠臣之后。玄宗将他父亲比作霍去病,带他成年便要封将,自幼在宫中长大。安史之乱爆发前,他被李林甫进谗言陷害而死,终年45岁。如果他还活着,安史之乱则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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