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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晨,风和日丽,东安门外天不亮就净了街,厂卫校尉手持刀叉剑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到了辰时半,一向很少开启的东厂外署南大门徐徐打开,三顶大轿,在侍从的护卫下次第进了东厂大院,在祠堂前停下。锦衣卫都督朱希孝、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一个个走出轿子,整理冠带,相互寒暄、谦让着,往大厅方向走去。突然,风沙大作,黑雾四塞,人对面不相识,众皆骇惧,尚未回过神儿来,暴雨夹带冰雹,倾盆而下!
朱希孝、葛守礼、冯保倶大惊失色,慌忙钻进祠堂躲雨。
大厅里,都察院、锦衣卫、东厂各自挑选的问官已各就各位,忽听外面狂风大作,大厅的窗户上响起啪啪啦啦的声音,相顾失色。
东厂理刑官白一清一脸惊恐地对本厂所差二问官道:“喔呀老天爷啊!天意如此,你们不怕?高新郑是顾命元老,与此事何干,硬要诬他!我辈皆有身家子女,他日能免诛夷之祸?二公受冯公公厚恩,当进一忠言为是!”
二问官浑身颤抖着,不敢出一言。
过了约莫两刻钟,雨住风息,天气稍开朗,冯保站起来,躬身请朱希孝和葛守礼出祠堂,进大厅。
大厅里,在雕刻着狄公断虎故事的墙下的高台上,摆着一张长条桌,上以黑布覆盖,朱希孝年长,又是功勋之后,居中落座,葛守礼和冯保在左右两侧坐定。
“带人犯——”朱希孝大声喊道。
须臾,披枷带锁的王大臣被校尉带到大厅。按制,厂卫问事,必先加刑。于是,行刑校尉先将王大臣打十五大板。
“原说与我官做,永享富贵,怎么打我?”王大臣嚎叫道。
冯保忙问:“快说,是谁主使你来?”
王大臣瞪目仰面道:“是你使小人来,你自己不晓得,却又问小人?”
朱希孝、葛守礼端坐着,微闭双目,一语不发。
冯保气急败坏,面色如土,一拍桌子:“你招供说是高阁老使你来刺朝廷,如何今日不说?”
王大臣不服气地说:“是你教小人说来,小人哪里认得高阁老?”
朱希孝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他照杨博的指点,早已密遣锦衣校尉到狱中见过王大臣,探得所谓高拱主使刺驾,乃冯保所授,又警告王大臣:“入宫谋逆,乃灭族之罪,难道你想把一家老小都搭进去?不如吐实,或可免罪。”王大臣顿悟。待高福逮至,朱希孝又命把高福混在镇抚司里的一帮人犯中,让王大臣辨认,王大臣辨别不出。朱希孝见此,对此案底蕴已然一清二楚。但这个底他又不能一股脑揭出来,只能见好就收,遂厉声喝道:“大胆奴才!竟然连问官也攀扯,一片胡说,只该打死,老公公不必问他!”又一指人犯,“押下去!”他扭脸看了看葛守礼,又转向冯保,“这奴才胡言乱语,审也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还是算了吧。”
冯保既羞且怒,又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回到宫里,他把张大受叫进直房,“啪啪”扇了两个耳光,骂道:“狗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利落,差一点让老子下不来台!”
张大受吓得忙跪在地上叩头,连道:“厂公饶命,小的明明都办停当了,小的看那朱希孝表情诡异,会不会是他差人见过王大臣?”
冯保抬脚要踢,就听门外响起“万岁爷叫老公”的喊声,这是宫里宦官间的一个惯例,一旦皇上要见掌印太监,乾清宫近侍太监就会喊一声“万岁爷叫老公”,宫外的宦官再接着喊,一直喊到掌印的直房。冯保只得收住腿,赶往乾清宫。
皇上正在御案前温书,一见冯保进来,忙跑过去,好奇地问:“大伴,案子问明了吗?”
冯保叹气道:“那个狗奴才,一会儿说是高胡子主使行刺,一会儿又胡言乱语……”
“万岁爷爷!”突然,年已七十余的掌钥太监殷康跪奏道,“不要听他,那高阁老是个忠臣,他如何干这等事,他是臣下,行刺万岁爷对他有何益?必无此事,不要听他!”又转向冯保,“冯家,万岁爷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扶助万岁爷爷,如何干这等事?那高胡子是正直忠臣,受顾命的,谁不知道那张蛮子夺他首相,故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首相,你只替张蛮子出力为何?你若干了此事,我辈内官必然受祸,不知死多少哩。使不的,使不的啊!”
“是啊冯家,”秉笔太监张宏附和道,“说高阁老差人行刺,天下人谁也不会信,万万不可以此兴大狱啊!”
皇上忽闪着眼睛,看着冯保,冯保低头不敢辩驳,只得道:“万岁爷放心,老奴定然把此案审勘明白。”
出了乾清宫,冯保忙差陈应凤前去内阁,向张居正讨教。
东厂会审情形,张居正已了如指掌。他忙把一直欲谒他而不得见的刑科给事中召来,吩咐道:“此事我当出面主导,只不妨碍玄翁便了,你们不必上本,也请转告科道同僚,不要再言此事,不的,若事态控制不住,谁上本谁负责!”
刑科给谏们喏喏告退。坐在一旁的吕调阳举着一份文牍道:“元翁,这是御史钟继英的回话奏本,我看留中不发算了。”钟继英上本言王大臣案事有蹊跷,当移送三法司审勘。内阁拟旨,令他回话,这是钟继英遵旨上的回话本。
“不行!”张居正断然道,“罚俸半年!”
“这、这是为何?”吕调阳不解。
“不处分他,恐科道以为谁都可随意上本!”张居正恨恨然道。
“哦,明白。借以威众,使不敢再有言者。”吕调阳低声嘀咕道。
这时,陈应凤走了进来,张居正忙起身相迎,延之朝房。陈应凤低声道:“印公让小的禀报张老先生:内边有人说话,事不谐矣,请张老先生拿主张。”
张居正点头:“回去禀报印公,内阁会打理停当。”不等陈应凤回应,即唤书办,“到刑部去,请大司寇来见!”
刑部尚书王之诰来到文渊阁,张居正正在朝房用午饭,他叫着亲家的号说:“西石,来,你的备下了,一起吃。”
王之诰见张居正面色憔悴,故意轻松地说:“亲家,不会是请我来吃饭的吧?”
“王大臣闯宫案,转刑部审勘。”张居正道。
“喔呀!”王之诰惊叫道,“亲家,别难为我!”
张居正一皱眉:“既然交刑部一家审,说明不是什么大案。”
“可,事先都对外散布是高新郑和陈洪主使……”王之诰支吾着。
张居正打断他:“事体是这样的:王大臣者,佣奴诡名,南直隶武进人,以浮荡入都,与一小竖交昵,窃其牌帽,闯入禁门。”他抬头问王之诰,“此何罪?”又自答,“阑入宫禁罪嘛!”
王之诰听明白了,亲家把此案经过、罪名都定好了,让他走程序,可他还是不踏实:“亲家,万一人犯在公堂上说出隐情……”
张居正不等王之诰说完,“啪”地把筷子往书案上一拍:“他是何人,想说就说?!”
“喔,明白!”王之诰颔首,“我这就回去布置。”
张居正也不起身,瓮声瓮气道:“速办,今夜审毕,明日上奏,速了此事!”
当夜,刑部大堂开审王大臣案。当人犯带到时,已不会说话,问官郑汝璧自问自答了一番,令王大臣画了供,遂以“阑入宫禁罪”判斩立决以奏。
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惊天大案,就此了结。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瓒知道张居正很关注科道反应,向他禀报说:“科道倒是不敢上本,可私下还是交头接耳,说甚追究幕后主使者是怎么回事?逮高福来京又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一掀长须:“玉泉你看,为救玄翁,须发顿白,耿耿丹心,谁可知之?!”他眼圈泛红,长叹一声,“今才救得下,也对得起玄翁,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一连几天,张居正无心办文,接连给各地督抚、巡按修书,每函都有相同的一段话:
顷奸人挟刃入内,诬指新郑所使。上自两宫主上,下自闾阎细
民,一闻此语,咸以为信;而抵隙者,遂欲甘心焉。中外汹汹,几成大狱。仆切心知其不然,未有以明也。乃面奏主上,斯事关系重大,窃恐滥及无辜。又委曲开导,以国法甚严,人臣不敢萌此念,请得姑缓其狱,务求真的,乃可正法。荷主上面允。而左右中贵人,亦皆雅相尊信,深谅鄙心,不敢肆其钩钜之巧。伏念六七日,至于旬时,果得真情。新郑之诬,始从辩释。国家元气,乃得无损。不然此公之祸,固不待言,而株连蔓引,流毒缙绅,今不知作何状矣。嗟乎!如仆苦心,谁则知之?日来为此,形神俱瘁,须发顿白,啕荼茹药,又谁与怜之?耿耿丹心,祗自怜耳。
公初闻此,必重惊骇。恐远,不详其颠末,特以奉闻。士大夫有欲知者,亦可略示其概,俾得安意无恐。
他又提笔给高拱修书,写了又毁,毁了又写,斟酌了几天,觉得还是暂时不写为好,只是差钱佩再赴新郑,给高拱送去人参、黄芪等两大布袋补品。
这些天,高拱在惊恐、愤懑中度日如年。房尧第每天都到县署西边的永新驿打探消息。接到张居正送来的补品,又访得他给督抚的书函大意,高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高拱虽怀疑此案乃冯保与张居正密谋锻造,却又不愿相信。待得知张居正四处解释,高拱方不得不相信了。他一时接受不了。密谋夺他首相之位,固然让高拱耿耿于怀,但他慢慢也想开了,首相之位乃公器,张居正急不可耐要展布经济,夺了就夺了吧,毕竟他有报国之志,治国之才;但既然已然夺了首相之位,因何要锻造假案,族灭多年旧友?
“为甚?叔大,这是为甚?!”高拱仰天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在病榻上躺了一个月,病却不见好。胸闷、头晕,浑身乏力,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张氏见状,只得悄悄嘱咐家人,预备后事。
清明节这天,高拱嘱咐房尧第:“崇楼,你备好笔墨纸砚。”
“玄翁,不必多想,你老人家因受打击,承受不住,方才病倒的,实则并无大碍。”房尧第劝道。
高拱道:“我恐不久于人世。我的冤屈可到九泉诉于先皇;可事实真相不能不留给后人,我口述,你记下,藏好,有朝一日,让后人看看,知道历史真相到底是什么。”
房尧第思忖,或许一腔愤懑抒发出来,病也就好了,也就不再劝阻,搬来几案,备好笔墨纸砚,听高拱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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