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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自留都南京朔江而上，北岸有一座滨江小城，谓之安庆。这里西接湖广，南邻江西，素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称。
这天薄暮，巡江官船在安庆靠岸，从船上走下三个男子。为首的不到四十岁年纪，细高个，乃是南京守备太监张宏的掌班，身后两个宦官，是他的侍从。

国朝留都南京，设有守备太监一员，关防一颗，看守留都的内宫摊子，为司礼监外差。隆庆五年末，守备太监出缺，钦命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出任，他的掌班太监张鲸随其前来。张鲸自入宫即按例投大太监张宏为其主子，列其名下。他刚介好学，驰心声势，与师叔冯保惺惺相惜，关系密切。临来南京前，张鲸向冯保辞行，冯保向他透露了拟建双林寺的想法，张鲸心照不宣，一到南京，就日夜思忖资助冯保之策。但是师父张宏为人谨慎，约束手下甚严，张鲸不便在南京施展，遂思谋到沿江各府走一遭，看看能不能筹笔款子，献于冯保。他找了个随船查看江防的籍口，行牌操江巡抚李邦珍，搭官船到了安庆。

操江巡抚职在江防，可就江防事宜节制沿江各府、卫。李邦珍从河南巡抚调任此职，有些心灰意懒，既然守备太监行牌，他也不愿细问，就发出滚单，知会各府、卫接待。可当张鲸下了船，却不见安庆府官员来接，倒是安庆卫指挥张志学亲自带着排军赫赫煊煊把张鲸迎到驿馆，又设宴款待。酒酣耳热之际，张鲸终于忍不住问：“这安庆知府是什么人，架子这么大？”

张志学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人家不得了，名门望族，谁也不放在他眼里。”他一咧嘴，“老公公，我辈在他手下，受尽委屈啊！”

张鲸听出来了，安庆府文武不和，张志学与知府似有积怨。但他是来要钱的，虽对知府失礼不满，却还要指望他出银子，也就不愿过多介入他们之间的矛盾，举盏道：“喝酒喝酒，明日咱去会会他。”

次日用过早饭，张鲸坐上张志学雇来的轿子，到间壁的知府衙门投帖。

安庆知府查志隆是浙江海宁县人，出身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宦之家，国中望族。他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与侯必登、蔡国熙为同年好友，三人常以清介爱民相砥砺，目无余子，何况太监？但既然张鲸来拜，他也不能拒之门外，只得吩咐传请，在二堂接待。

张鲸进了二堂，查志隆方起身相迎，拱了拱手，指了指书案前的一把椅子，看也不看张鲸一眼，回身坐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问：“不知老公公到此，有何贵干？”

张鲸看着眼前这位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脸傲慢的白面书生，心中不悦，歪着脑袋问：“操江巡抚的滚单，明府没有接到？”语气中带着对知府未去迎他的不满。

“喔，本府差点忘了，老公公是来察看江防的。”查志隆淡淡地说，“本府可以保证，安庆江防无虞。若有差漏，老公公自可向操江巡抚陈情，请操江巡抚来檄。”

张鲸一听，查志隆是不想听他说话的意思，不禁怒火中烧，刚要发火，却又忍住了，他“嘿嘿”一笑，道：“明府是敞亮人！咱也就明说了吧：京师大内要人，”他抱拳向上一举，“名字就不必提了，这位极要的要人，拟建寺庙，嘿嘿嘿，明府是聪明人，想必这个这个……”

查志隆佯装糊涂，道：“喔？本府愚钝，难道这位要人，要到安庆建寺庙？”

“嘿嘿嘿，怎么可能嘛！”张鲸尴尬一笑，“这个，明府…”

查志隆打断张鲸：“既然如此，京中要人建寺，与安庆有何干系？”

张鲸一愣，自找台阶道：“闻得贵宝地有座护国永昌禅寺，咱顺便来观摩。”

“来人！”查志隆起身向堂外唤了一声，吩咐道，“这位老公公要遊览永昌寺，差两个差弁做向导，以尽地主之谊！”说罢，向张鲸一拱手，“请！”

张鲸见查志隆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大声道：“不必！”说罢，一甩袍袖，怒气冲冲出了二堂。回到驿馆，他跳脚大骂，“查志隆，龟孙子，你等着瞧！”

一直在驿馆守候的安庆卫指挥张志学大喜，吩咐左右给张鲸沏上产自天柱山的天柱剑毫茶，摆上怀宁产的顶雪贡糕，道：“老公公，这回你老人家才知道这查志隆何许人了吧？我辈真是受够他了！”

张鲸喝了口茶，语气急促地问：“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一家人不说外道话，咱想给京城宫里的贵人化缘，你能不能赞助些银子？”

张志学重重吸了口气，叹息道：“不瞒老公公说，过去，安庆城内外，都是安庆卫差逻卒巡城，委实捞了不少油水。可轮到卑职来做指挥，遇到查志隆这个煞星，不许逻卒巡城，给裁了，一星半点儿油水也没得捞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以恳求的目光看着张鲸，“老公公若能复逻卒巡城之例，卑职每年必进贡老公公五千两银子！”

张鲸眼睛一亮，问：“这查志隆有何弊病？”

张志学踌躇片刻，眉毛一挑，道：“哎呦，老公公有所不知，查志隆克扣军粮，每月该拨发月粮，他都迟迟不发，即使发了，也掺进去一半发了霉的，卑职想，他必是把好粮食卖了，买些发霉的粮食以次充好！这事，我卫官兵，早就忍耐不下去了。”

“喔？”张鲸一撸袖子，“他娘的！咱……”随即又泄了气，“可是，这事，守备他老人家如何出面参劾？”沉吟片刻，他一拍大腿，“奶奶的，不如闹场事出来，只要闹出事来，守备老人家就有借口上本参掉查志隆！”

“这个……”张志学踌躇着。

“一家子，知道振武兵变吧？兵变士卒杀了南京户部侍郎，最后怎么样？”张鲸鼓动道，“大不了找几个看不顺眼的卒子当替罪羊！”

张志学自然知道振武兵变。嘉靖年间，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召募了一支御倭部队，由地方健儿组成，谓之振武营。按制，南京军士有妻室者，月给粮饷一石，无妻室者六斗。仲春、仲秋两月，每石米折银五钱。南京户部侍郎黄懋官奏革振武营妻室月粮，引起军士怨愤，继而发饷拖期，振武营士卒遂鼓噪哗变，杀侍郎黄懋官。守备太监何缓和魏国公徐鹏举，许犒赏十万两，乱卒乃稍定。南京兵部又出面抚揖士卒，许复旧制月粮及折银，兵乱乃定。文坛领袖王世贞为此写过一首诗，谓振武兵变官兵“索饭得脯，索浆得酒”，国人无不知之。

可是，说出“兵变”二字，张鲸有些后怕，忙道：“呵呵，咱不是鼓动一家子闹兵变，咱是说，闹出点动静来，方好对查志隆下手。”

张志学双目微眯，眼睛狡黠地眨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