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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江西南康府安义县，地处赣西北，离会城南昌不远。国朝武宗正德十三年析建昌县五乡所置，设县不足一甲子。隆庆六年二月初三夜，三更时分，县城北门西边的一个空处，几十个黑影鬼鬼祟祟摸到城墙边，搭上软竹梯，翻墙而入。这伙盗贼，为首的名叫项伯十一，只见他一挥手里的长刀，四十余人跟在他身后，直奔县衙而去。
安义小城的子夜，万籁俱寂，街上已不见行人。偶有一两个起夜的人，望见一伙手持刀枪的强盗，也不敢声张，生恐引火烧身。

一伙人顺利到得县衙，麻利地逾墙而入。

安义小县，官员甚少，负责治安的巡捕，由典史张谨兼任。近来本县盗贼猖獗，他不敢大意，深夜又起来查哨，刚出房门，忽听县衙里有响动，伸头细观，见一群黑衣贼人各持刀枪，来者不善，一旦出声，恐性命难保，他不敢集兵捍拒，忙悄然躲进屋内。

项伯十一如入无人之境，冲进后堂，抬脚把门踹开，一把把熟睡中的知县曾知经从被窝里扽出。抬眼细看，不过二十五、六岁的白面书生，早被吓得浑身战栗，抖个不停。项伯十一抓起床边的一件长衫，胡乱套在他身上，吩咐用绳子绑了，一挥手：“给我搜！”

众喽啰翻箱倒柜，把后堂翻了个遍，只搜出几件首饰，并无多余钱财。

“说，财宝藏在哪里？”项伯十一大声恫吓知县道。

知县曾知经浑身哆嗦着，道：“并、并无财宝。”

“糊弄谁？”项伯十一冷笑道，“做县官的，哪个不贪上几万两银子！”

“本县说的，说的是实话。”曾知经解释道，“本县隆庆二年进士，隆庆三年秋方分发安义。近年朝廷加意肃贪，哪里敢贪墨？”

“他奶奶的，倒霉！”项伯十一骂骂咧咧，指着床上的被褥，“贼不走空，把衣被给老子拿上！”

两个喽啰上前，把衣被卷成一团，绑成包袱，背上了肩。一个喽啰上前道：“大哥，劫一回县衙，只得这一捆破烂玩意，传出去让人笑话。既然来了，索性，把县库劫了！”

曾知经脸色煞白，忙道：“各位好汉，劫县库非同小可，劝诸位收手为好。”

项伯十一踌躇片刻，一咬牙，道：“也罢，老子走江湖，不能让人笑话！”他指着背包袱的两个喽啰，“好生看着他！”说罢，带着三十多人冲向县库。

库吏万以和、书手吴仕来被惊醒，起身查看，一个喽啰一伸铁标枪，扎了过去，两人一人挨了一枪，疼得躺在地上打滚。又一个喽啰从万以和腰间解下钥匙，打开县库，其余人等喘息间即把县库搜罗一空，得银二千八百九十五两，零金九钱八分。

“他奶奶的，堂堂一个县库，才这点碎银子！”项伯十一失望地摇头道，他一指二堂，“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货！”

众人进了二堂，翻检半天，一无所获，气得项伯十一挥刀把一只卷箱砍了个稀巴烂，又把查盘簿册堆到院中，点火烧毁，这才押着知县出了县衙。走到青云楼，一个喽啰低声问：“大哥，把这县官办了？”

“翻箱倒柜也没有搜出钱财，这是个清官。”项伯十一道，他鬼头鬼脑地四处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对押着知县的两个喽啰道，“放了他！”

两个喽啰把知县推到青云楼南侧，项伯十一带着众人，一溜小跑到了北门，守城逻卒不敢阻拦，项伯十一打开城门，出城而去。

巡捕典史张谨这才集兵尾随，到得青云楼，忽听知县呼救，忙四处搜寻，在青云楼南侧墙角下找到了曾知经。

“快，快回衙，申报上官！”曾知经吩咐道。

“当追……”张谨本想说当追捕强盗的，又咽回去了，改口道，“快，扶知县老大人回衙！”

回到县衙，曾知经换上官服，连夜具由申报。巡抚徐栻、巡按御史任春元接报，急行司道查勘挨拿。

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方良曙，正在饶州督造瓷器，闻报大惊。他本分巡南昌道，但九江道道台缺员未补，由他带管。道台以维系一方治安为首务，自己辖下竟发生劫掠县库大案，自是不敢稍怠，星夜赶到安义，查勘现场，得软竹梯三驾，并铁标枪十根，又把知县曾知经所述贼首长相，命画成像，广为张贴，不几日，即拿获项伯十一并喽啰十一人，追出脏银六百四十九两。他一边继续挨拿漏网人犯，一边急差师爷往广东向殷正茂求助。

殷正茂与江西巡抚徐栻乃同年，他任江西按察使时，方良曙任按察副使，两人颇投契。殷正茂升广西巡抚，方良曙升参政。大体是这些缘故，方良曙才差人向他求助的。

听完袁师爷的陈情，殷正茂一笑道：“安义，本是居宅求安，行商讲义之意，看来安义不安，盗贼倒也有义嘞！”

袁师爷苦笑一声，道：“不瞒军门说，方公资俸已满，前些日子向在吏部供职的一位同乡打探，据说吏部建了什么簿、簿册…”

“哦，那是新郑相掌铨后，命吏部建的，咨访、记录官员贤否的册子。”殷正茂补充道。

“对对，”师爷道，“据簿册所记，方公的官声甚佳，就连新郑相也颇赏识，有意推升到湖广去做按察使。谁知突然就冒出安义县劫库案，闻得时下新郑相大力整饬官常，势必问责，方公前程蒙尘。是以方公忐忑不安极矣。特差学生来求助。”

“喔！”殷正茂收敛了笑容，“方参政摄兼两道，遥制之权，势难尽御。况且捕获贼脏，勤劳可原。巡抚只要替他说话，应该没事。我这就给徐巡抚修书，请他关照，对方参政免究就是了。”

袁师爷忙跪地叩首：“学生替方公谢过军门！”他抬起头，踌躇片刻，“军门为当朝首相所赏识，朝野皆知，若军门再给新郑相修书…”

殷正茂摇头道：“新郑相可不是看私人情面就网开一面的人。给新郑相修书替人说情，反倒激起他的反感，就不必再提了。巡抚奏本里替方参政开脱，想来吏部不会不给面子。”

袁师爷不敢再说，又叩了两个头，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礼单，放在殷正茂的书案上。殷正茂佯装没有看见，提笔给江西巡抚徐栻修书。

“来人！”写毕，殷正茂向外喊了声，亲兵应声而来，殷正茂吩咐道，“备两匹快马，星夜赶赴南昌。”言毕，拿起礼单，笑道，“当初我在江西，阖省官员都说殷某贪墨，惟方良曙替我鸣不平，我若收下这礼，岂不辜负了方兄？”说着，起身把礼单并书函交到袁师爷手里，“速回，免得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