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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杨博,高拱低头边想着心事,边往夫人房里走,张氏恰巧从屋里往外走,两人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难得你还记得有家室!”张氏嗔怪了一句,拉他进屋,“她爹啊,俺想和你商量件事。”没有外人在场时,张氏一向按老家的习俗称呼高拱。
“喔,有事?那快说吧!”高拱正觉无话头,一听有事相商,精神倍增。他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张氏坐在床沿,拿出一张邀帖伸手递给过去:“这是曹亲家送来的,叫俺看,还是去一趟为好。”
高拱接过邀帖,看了又看,表情沉重,沉吟不语。
“她爹,还是认下吧,曹亲家为人不赖。”张氏劝道。
曹亲家名曹金,号傅川,与高拱同为开封府人,他与张居正同登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高拱三女五姐出生不久,就与曹金次子治和订了亲。八年前,十四岁的五姐殁了,未能成婚。曹金只得又为儿子治和另订亲事。照开封地方习俗,新订未婚妻相当于接续亡者,亡者父母若认可,即可认其为“续闺女”。曹金曾与高拱提及此事,高拱未置可否。前不久,二十二岁的治和举行婚礼,高拱因皇上在病中,也就未去参加。如今过年,大年初二照例要走娘家,曹家拿不准该不该让治和夫妇到高府“走娘家”,高拱认不认这个“续闺女”,就又差人送来邀帖,请高拱过府贺喜。若去贺喜,就意味着认下这门亲事。可一提到曹家,高拱就会想起聪明慧懿的五姐,心如刀绞,何况认了亲,此后还要经常走动?
“俺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续上亲事,以后治和添了孩儿,叫咱姥爷姥姥,膝下承欢,老来也有个抓挠。”张氏又劝道。
高拱想到当年夫人以死相逼要他纳妾添丁,他敷衍过去了,又回绝了珊娘,内心就对夫人有了几分愧疚,也体谅她的苦楚,既然夫人一再相劝,高拱也只好答应。他吩咐高福雇了两顶小轿,在大年初一的午时,来到曹金府上。
曹金进士及第后授南通州知州,迁山东兖州府同知,累迁陕西左布政使,入为顺天府尹,前不久改刑部右侍郎。他家人口多,赁了一个两进的院子,倒比高府还要轩敞些。正在花厅接待访客的曹金,闻得高拱夫妇便衣来访,急忙跑出花厅,到首门迎接,径直把高拱夫妇引入正堂,在八仙桌两侧坐定,曹治和夫妇忙前来叩头行礼,认下了亲事。曹金夫人要带高拱夫妇到治和小两口的卧室去看看,高拱连连摇头。
“那是女儿的卧房,照例该去看看的。”张氏劝道。
高拱只得跟在夫人身后进了新房,抬头一看墙上挂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条幅,正色道:“怎么挂这个?给我摘下来,摘下来!”
众人莫名其妙,一时不知所措,张氏道:“你这个倔老头,唱的事哪一出啊?”
“什么黄金屋、颜如玉!”高拱不屑地说,“诚如此训,则所养成者,岂不都是些淫逸骄奢、惨民蠹国之人?!”
“你说说你,竟这么较真儿!”张氏嗔怪一声,也无可奈何,治和哭笑不得,只得命人摘下。
已是用午饭时分,曹金夫人带着新娘子,婆媳二人一边一个,搀扶张氏去后院招待,曹金又吩咐就在正堂摆下酒宴,只他和治和两人陪着。酒过三巡,曹金道:“当年治和订亲时,亲家翁曾说待告老还乡时欲卜居汴京,怎么样?我让治和为亲家翁操办操办吧?”
高拱摆手:“不提这个了。”他当年确有卜居汴京之意,因为只有五姐一女,为了能够他日与五姐朝夕相处,让她为自己养老送终,方与家在开封的曹家结亲。可五姐已殁,说这些只能勾起心中的隐痛,是以他不愿再谈这个话题,遂叫着曹金的号说,“傅川,你说,内政民生,当务之急是何事?”
“清丈田亩、平均赋役!”曹金不假思索地说,“时下,朝野对亲家翁的治国思路已然明晰:主张处理政务要严谨务实、讲究实效,不能图虚名;消弭外患,营造和平的外部环境;大力改革吏治,裁淘冗员,选贤任能。亲家翁复出二载,面对困局,以排山倒海之势,大开大合,消弭边患,改革弊政,天下翕然称治平!然目今贫富悬殊越来越严重,若要长治久安,非均赋役不可!”
高拱点头:“消弭外患是创造条件,改革吏治是手段,目的还是富民强国。故清丈田亩、平均赋役委实是当务之急。不过,此事,恐一时还不能铺开。”
“喔?”曹金不解地看着高拱,“这是为何?时下外患已弭,正可集中精力于内政民生。”
正说着,门外有人兴奋地高声道:“给元翁拜年啦!”
高拱抬头一看,是尚宝寺卿刘奋庸,正恭恭敬敬行叩拜大礼。
“喔,亲家翁,亮采适才来给我拜年,正遇亲家翁光临。”曹金忙解释道,“都是同乡,过年走动走动,也是人之常情。”
“是光走动走动吗?”高拱脸一沉说。
刘奋庸提督四夷馆时,高拱因四夷馆无缅语译字生,刘奋庸却恬不为意,钻谋出差,对他生出恶感;近来刘奋庸又屡托曹金在高拱面前为他美言,乞求荣进,更让高拱厌恶。是以一见刘奋庸,就满脸不高兴,出语毫不客气。刘奋庸脸“唰”地红了,低头不敢再言。他已施礼毕,等着曹金请他入座,曹金恐高拱生气,不敢说话,场面甚尴尬。
“呵呵,既然遇上了,奋庸怎么也得给元翁敬盅酒吧!”刘奋庸走过来,拿起酒壶,为高拱斟上,“元翁,奋庸表达下心意。”
“你的心意我知道。”高拱端坐不动,“你屡托乡人为你说项,他们都替你说过话了,我一直不同意为你升职,你还敬我酒?!”他一扬手,“罢了,你可以走了!”
刘奋庸尴尬万端,求助地看着曹金,曹金给治和使了个眼色,治和起身,把高拱的酒盅端起,道:“岳父大人,小婿给岳父大人敬酒。”又拉了拉站在旁边的刘奋庸,刘奋庸举起酒盅,碰了碰,治和把酒盅捧递于高拱面前,高拱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曹金忙说:“亮采,元翁干了,你也快干了吧!”待刘奋庸干了一盅酒,曹金拉了拉他的袍袖,示意他快走。
“躁急孟浪之辈!”高拱望着刘奋庸的背影,轻蔑地说,“一心想着升迁,到处钻谋,越是这样,越不升他的职!”
“喝酒喝酒,不能让别的事扫了兴!”曹金端起酒盅敬酒。
高拱喝了一盅酒,道:“傅川,你不是问清丈田亩的事何以一时还不能铺开吗?这就是原因所在。”
曹金一头雾水,不敢接话。
“污习未殄,吏治不兴。”高拱忧虑地说,“官场上不图虚名,不袭故套,踏踏实实做事的,能占几成?我担心清丈田亩之事贸然推开,这帮官僚借机扰民,骚动海内,把好事办坏,要么半途而废,要么不真不实成为数字游戏,如何是好?!”
“喔呀!这一层我确乎未曾想到!”曹金恍然大悟似的,“亲家翁所虑周详。”
高拱一攥拳头,道:“隆庆六年,还要把改革吏治放在首位!驰而不息抓下去!”
曹金点头。两人又就吏治应兴应革事项,议论良久,直到张氏差人来催,方知酒席已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高拱这才起身告辞。
高福、高德跟在两顶轿子旁,刚拐了个弯,高福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跟踪,猛地回头一看,两个人闪身躲到了一个院墙角里。
“老爷,好像有人跟踪嘞!”回到高府,高拱刚下轿,高福就低声禀报说,“这些天,小的总觉得,咱院子附近也有人盯着。”
“你说甚?!”高拱大吃一惊,“盯梢?盯我的梢?谁如此胆大妄为?!”但转念一想,东厂的侦事番子盯大臣的梢,也是常事,也就不再耿耿于怀,一扬手道,“不管他,看他能盯出个子丑寅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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