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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魏学曾应召来到朝房,高拱把放在书案上的一摞故牍向前推了推:“惟贯,此内阁所藏成祖封贡文牍,其间勑谕之谆详、赉赏之隆厚,纤悉皆备,你拿去,示本兵暨各议事之臣,使其周知,祖宗朝亦有此事!”
“只是……”魏学曾想说什么,高拱打断他:“不必多说,争得一分是一分。你近期不要忙别的,就忙这件事。一些关键人物,需你亲自持牍去见。”
正说着,御史郜永春已站在门外候见。魏学曾拿起故牍要走,高拱拦住他,“惟贯稍候,我还有话说。”又对门外喊了声,“传请郜御史。”
郜永春进来,施礼间,高拱道:“就封贡互市一事,我有几句话要说。”他呷了口茶,缓缓道,“反对封贡互市者,动辄拿北宋屈辱求和为说辞。不知宋弱虏强,宋求于虏,故为讲和;今虏纳贡称臣,南向稽首,是臣服于我,与宋之讲和是两回事嘛!反对者又动辄以先帝禁马市为说辞,岂不知,先帝所禁者,是官府出钱买物与北虏交换马匹,形同向其纳贡!若听民间交易,何谓之犯马市之禁?反对者又动辄以虏必背盟为说辞,以前北虏累岁内犯,直至近郊,残毒为甚,是封贡互市所致?纵使背盟,不过如往岁之入犯而巳矣,岂能比往岁还要猖獗?然少者亦当有三、五年之安,正可乘暇修吾战守之备,备既修,则伸缩在我,任其叛服,吾皆有以制之。即叛,固无妨也,独柰何舍此不计,而徒为纷纷?虏数十年犯我无状甚矣,我终岁奔命,自救不暇,竟无如之何!今能称臣纳贡,叩头呼万岁,亦可以伸吾君父之威,独柰何不敢,而畏惧至此乎?何愚者之多也?我看那些个反对封贡互市的人,不是审究利害,为国而谋,而是见事体重大,故发言相左,恐后有不谐者,则以为他有先见之明!臣子皆为己谋,乃如国事何?!”
魏学曾、郜永春连连点头。
“惟贯,你去见那些关键人物,送故牍示之,再把我这番话说给他们听。”又转向郜永春,叫着他的字说,“子元,你可把这番话说给科道同僚听。”言毕,摆摆手,示意魏学曾退出,他则转身从抽斗中拿出一份文牍,递给郜永春,“子元,你看看吧!”
郜永春接过展读,竟是王崇古弹劾他的奏本:“御史郜永春指劾臣事,原无情实。缘因郜永春冬月挑渠,冻馁贫民,臣行议止,遂以抱恨。又因臣举劾运司副使丘瓒,见郜永春生事虐民,故于本中指其不能匡赞。郜永春不思自任狂悖,乃挟仇捏诬臣弟王崇教为运司商人,阻坏盐法。乃访得郜永春得安邑县知县袁弘德以金银首饰脏赎,装成皮箱六个,馈送郜永春,送原籍长葛。乞将郜永春论臣缘由及臣奏内事情,行接管巡盐御史会同山西抚按衙门查勘,心迹自明。”
高拱不等郜永春看完,就以和缓的语调说:“子元,我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此弹章的。因副本内阁照例会抄送于你。”顿了顿,又道,“子元,封贡互市乃大机大略,为万世开太平之盛举,是大局。当其时也,宁委屈自己,不可阻坏大局。我不管你弹劾王崇古的是真是假,也不管王崇古论劾你的有无其事,都不会去查勘;但不许你再上本,纠缠不休!”
“可是,玄翁,如此一来,朝野岂不视学生为墨吏?”郜永春委屈地说。
“我自有区处。”高拱道,“待廷议有了结果,吏部即题覆,载于邸报,替你洗刷。”见郜永春还是不甘心,高拱说出了他的想法,“题覆用语我已想好,要领就是:郜永春本为王崇古论劾丘瓒疏中对其有指责之语,遂激而动气,劾以阻坏盐法,若王崇古无前说,则郜永春必无此劾;王崇古又因郜永春之劾,激而动气,遂有此劾,若郜永春无前奏,则王崇古必无此劾。二臣皆出于动气,有激而然。故其所讦之词,皆不足为据。”高拱笑了笑,“至于如何处分,就是对你和王崇古戒谕,当以国家之务为急,不可求逞一己之愤,交口互攻。若再有攻讦,本部参奏纠治!”
郜永春红着脸,忿忿然的样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学生委曲求全吧!”
“识大体就好!”高拱满意地笑了。突然想起张居正的话,遂问,“子元,张太岳怀疑你弹劾王崇古背后有人指授,你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郜永春摇头,两只眼睛却眯成一条缝,似乎在重新审视回京途中偶遇客商的一幕。高拱无心再问,又嘱咐道:“子元,别忘了,把我适才说给魏侍郎和你的那番话转告科道同僚。”
过了两天,第三次慰留张四维的圣旨下到吏部,高拱命司务到其府中去请。张四维早已接到高拱的提醒,在此关键时刻不得避去,遂撕掉首门张贴的“注籍”告示,到吏部当直。进得衙门,先到高拱直房谒见。高拱即把召见郜永春情形,简要说了一遍,嘱咐他道:“子维,只要郜永春不再纠缠,此事也就化解了。无非有人说高某庇护子维和令舅,或言高某专横跋扈,如此而已!大局所关,岂可在乎个人毁誉,任他说去!你转告令舅,当以边务为急,一意经画,不得分心。”
张四维点头应诺。
“子维,我与太岳,有厚望于你!”高拱突然动情地说。张四维露出不解的神情。高拱遂把那天与张居正说的一番话,说于他听。
“喔呀玄翁,万万使不得!”张四维一脸焦虑地说,“玄翁励精图治,大明中兴之望,系于一身,岂可轻言去国!”
“要做的事委实甚多,但为安边大略,和平之局,万不得已时,只好如此!”高拱解释道。
张四维甚不安,道:“玄翁,学生虽注籍在家,于边务却不敢一刻有忘。访得玄翁命人检出成祖封贡故牍,传示众臣;又对廷议中反对者的三点持论,辩驳甚明,令魏侍郎、郜御史广而传布,举朝悉闻之,时下局面似有扭转之势。明日廷议,或可期待。无论如何,玄翁都不能有归田之念。”
“先看看明日廷议结果再说。”高拱回应道。突然想起张四维也是廷议与会者,便嘱咐说,“你明日当参加廷议,一俟散议,即到内阁朝房去见。”
次日,尚未交巳时,张四维就匆匆到了内阁。正在中堂批阅文牍的高拱闻报,不觉吃惊,忙叫上张居正,一同到了朝房。未等高拱开口问,张四维即禀报道:“此番廷议,大司马事先已先备好了簿册,分封贡、互市两节,各有‘当许’、‘不当许’簿册摆在案上,不复发言辩论,即请会议诸臣直接签名。故只用半个多时辰,即告竣。”
“结果如何?”高拱急切地问。
“封贡,二十八员以为当许;一十七员以为不当许。”张四维禀报道。高拱、张居正闻言,面露喜色,张四维又道,“互市,二十二员以为当许;二十三员以为不当许。”
“喔呀,互市,反对者略多,不妙!”张居正着急地说。他盯着张四维道,“子维,你不妨去找大司马,争取在奏报疏稿中,模糊一下,把封贡互市连为一体,一揽子奏请允准。”
“四维试试看。”说完,急忙告辞,赴兵部而去。
高拱道:“封贡已无大碍,互市稍有阻力,差不多算是平手,比预想的要好。无论兵部如何题覆,内阁必拟旨允准!”
“玄翁,明日是经筵?”张居正问。
高拱不明白张居正何以突发出此问,疑惑地看着他。
“玄翁,经筵讲毕,内阁何不当面陈于皇上?”张居正道,“部院正堂倶在,只要皇上点头,大家知封贡互市出自宸断,想必也就不再固执己见或首鼠两端,兵部题覆也就不敢再模棱两可,此事可成!”
高拱沉吟片刻,道:“嗯,好在不是当初一边倒的局面了,请皇上发话也好。”
“玄翁,兴化是首揆,公开场合,不宜抛开他。当请其出面一同去说。”张居正建言道。
“叔大与兴化是同年,你去说,我不去。”高拱不屑地说。
张居正一笑,转身往李春芳朝房而走。李春芳名为阁揆,阁臣却甚少登其门,他一见张居正进来,喜出望外,忙道:“江陵,来来来,请坐请坐!”张居正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最后道,“新郑嘱居正登门请示。”
李春芳竟受宠若惊般,连声道:“甚好甚好!”
次日,经筵讲毕,李春芳在前,高拱、张居正随其后,往御座走去,殷世儋见状,也慌慌张张跟了上去。
“陛下,臣等有事要奏。”李春芳躬身施礼道。
皇上正欲起身,又坐稳了身子,道:“卿何事?”
李春芳奏道:“北虏请和,督抚转奏,廷议再三,臣等窃以为,和,虽未可永保,但得一年,则有一年之便,臣等以为当许之,敢请陛下宸断。”
“高先生何意?”皇上看着高拱问。
“启禀皇上:王崇古等苦辛北边数十载,洞悉虏情,今转请封贡互市。臣以为,漠北来朝,古今盛事,而因以羁縻,实制驭长策。九塞诸虏,俺答最雄,自上谷至甘凉,穹庐万里,东服土速,西制吉丙。先年以求贡无着致愤,遂致残毒诸边三十余年,中原苦不支矣;今俨然听命于藩篱之外,若拒之,隔虏情、隘皇化,失神灵所想望。臣以为,宜从其请。”
“陛下,自议贡以来且数月,近边绝无抄犯,足见俺答不但守信义,亦见伊威令严齐。许之,安边可期。”张居正接言道。
皇上道:“此事情重大,边臣必知之悉.今边臣既说干得,卿等同心干理,便多费些钱粮也罢。”
“吾皇圣明!”高拱带头激动地喊了一声,跪地叩头。
“大局定矣,大事成矣!”走出殿外,高拱兴奋不已,对跟在身后的张居正说。
张居正却正扭头看着郭乾,道:“丝纶一出,朝论帖然,大司马就不必为难了吧?”
郭乾“嘿嘿”一笑:“皇上宸断,经番大定,本部自当遵旨办理。”
当天,兵部即题覆:“封贡互市,事在边疆,惟边臣知之,亦惟边臣能任之,当从宣大督抚请;然套虏事体与宣大不同,宜令三边督抚更议可否。”
接到兵部文牍,高拱摇头道:“本兵无奈之状,跃然纸上!”
“皇上已降纶音,大司马还敢如何?”张居正吃惊地问,待看完题覆,苦笑道,“兵部极不情愿,到底把三边给甩出来了!”他转向高拱道,“玄翁,兵部题覆既然已同意王崇古所请,也只能如此了,至于河套,本是与俺答一体的,即使今次搁置,下一步再说就是了。”
“也罢,此事不能拖!”高拱决断说,遂提笔拟旨:
这事情你们既议处停当,都依拟行。
放下笔,问张居正道:“怎么工部还没有揭帖上来?北边互市已定,漕运的事该上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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