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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倏地站起身, 冷了一张脸对石大娘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嫂, 您今日这一番指教, 我是记住了, 日后绝不会多劳大嫂半点费心。”
她觉得既然扮可怜与卖惨都再无半点作用, 便不再乐意抛费辰光在石大娘这儿了,当即起身准备告辞, 心里在盘算着将来怎么找回这一场。
石大娘一向是个好脾气的, 见了她这般变脸, 也觉得骇异。当下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命李家的往如英那里去送信。如英闻讯之后, 将唯哥儿和真姐儿送了出来。唯哥儿手中抱着一架能转的球,说是一只做在球面上的舆图,是石咏亲手做的。
孟氏听说, 立即毫不犹豫地对石唯说:“唯哥儿,怎好随意要你大哥的东西?还不快放下了向你大嫂道歉?”
如英赶紧打圆场, 说:“这是外子交代了, 他做来就是要送给唯哥儿的,所以我才交给唯哥儿带着。”
孟氏听说石咏竟然还想着石唯, 亲自动手给石唯做一个这样的玩意儿, 一瞬间心里稍稍生出些感激。但眼前这只球状的舆图只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孟氏的这种感激稍纵即逝, 她立即绷紧了脸, 招呼一儿一女, 随她离开。
如英见她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早先进椿树胡同小院时那满脸的戚容已经早已不见了,忍不住与婆母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才是。
这边孟氏便自回宅邸,急匆匆地给陕西父亲那边去信,孟逢时见信自然大怒,打算给石宏武那边好生施压,但是暗中请教了年羹尧的意思,年羹尧却不愿再管这等闲事了。孟逢时再想去与石宏武理论,偏巧此时羊峒番起了战事。年羹尧不在川中,他麾下一员大将岳钟琪奉命领兵南下入川。石宏武便自请以守备身份随军前往,跟着岳钟琪一道上战场去了。
这消息送至京中,年羹尧没有任何表示,默许了石宏武的调动。但是石宏武早先那个参将的官职,兵部明明已经批了升迁令,但是却被年羹尧按下,表明他已经彻底弃用此人了。
旁人或有惋惜,觉得这石宏武明明已经摸到了参将的边儿,却因家事不谐,最后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石咏听了却暗暗舒了一口气:自家二叔摆脱了年羹尧,转投了岳钟琪,看起来,这步棋好像是走对了。
只是二叔与二婶如今“析产别居”,不晓得将来有没有机会破镜重圆。但石咏心知,世上最难得便是一个“随心”,将来怎样,还要当事人自己随心如愿才好。
*
转眼便是年节。
这一年因如英身上有服,王氏与石喻又刚刚经过家事的变迁,所以石家都不愿与亲戚家太多走动,因此干脆留在椿树胡同宅子里过年。
沛哥儿这时已经九个月,生得极其壮实,已经能各种花式爬行,由大人扶着甚至能稳稳当当地站一会儿。这孩子的性子也极好,极少哭闹,醒着的时候总是冲人格格直笑。他一直养在石大娘和王氏院中,给两位长辈添了不少欢笑。
安姐儿也已经有两岁多了,已经能满地乱跑,且能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时不时地跑到如英那里报讯:“弟弟哭了!”“弟弟饿了!”有时会透着一副颇有责任感的样子,趴在沛哥儿的摇篮边,道:“弟弟,大姨家里的人要是再欺负你,别怕,有你姐姐在,给你做主,打抱不平!”
石咏与如英听了这话,都有些哭笑不得。“真真充什么荆轲聂政!”如英听了这等孩子气的话,无奈地评论,“咱们大姐儿的脾性是否太男孩儿气了?”
安姐儿越是长大,这个性中的英武爽利之气就越发明显,很有男孩子的风范。石咏却说不碍的,他的闺女,爽利些自然好,千万不要软弱受人欺负,将来长大了,只要不莽撞任性便可。
“还有沛哥儿那里,将来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大姐和大姐夫一家子的事儿?”如英有些担心地问。
哲彦那里对沛哥儿的态度着实有些令人寒心,沛哥儿在石家过年,哲彦这个当人亲爹的,连打发人过来问一声都没做到。倒是听说哲彦那边已经大致相中了继室的人选,等如玉的周年一过,就立即续弦。
“自然要告诉!”石咏已经将这事儿都彻底想明白了,“他将来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和自己的家事。”
“可是……”如英担心这会伤了这孩子的心,毕竟那克母克兄的传言摆着,连亲生父亲都嫌弃了他不要他,才会让石家收养了沛哥儿。
“咱们讲的时候自然会有分寸,不会伤害这孩子。再者他在咱们这儿平平安安地长大,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沛哥儿自然不会被那些传言所扰。”石咏很有信心,觉得自家一定能给沛哥儿足够的爱,弥补这孩子凄凉身世带给他的伤害。
“对了,我已经将这两年灌装果酒的钱攒在了一处,是咱们专门给孩子们将来要用的钱。如今我专门做了一本账,这账上的钱,咱们合计合计,投些稳妥的产业,或是买些地,买些铺子租出去什么的,以后孩子们长大了,读书进学,嫁娶之事,就都从这账上走。”
前两年果酒的生意很好,能卖得上价,但是近一年来这竞争也起来了,利润渐渐趋薄。所以石咏打算将已经赚到手的银子先拢作一处,另外做些风险较小的投资,以满足以后石家后辈们成长时的需要。
关于这果酒,还有一桩格外好笑的“新闻”,石咏每每想起,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儿——九阿哥手下也盯上了这果酒的生意,而且人家相中的是日后大有作为的水果品种:葡萄。再加上十四阿哥经营西北,他的手下在甘肃青海发现了不错的葡萄种,且当地已经有多年的酿酒史,虽然产品依旧以甜酒为主,但需要将酿酒工艺稍稍改进,便能生产出与后世干红干白相媲美的葡萄名酒。
于是九阿哥就命人将那边已经长了多年的葡萄挖了,送回京郊他自己的园中移植。
石咏听说这消息,险些绝倒: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是两千年前春秋时人便知道的事,怎么到了如今还有人会出此下策。他无奈之下,只得托与九阿哥走得近的人递话,婉转说了这观点。石咏说这话,九阿哥才不会听,但是多少留了个心眼儿,命人先行移植了一顷地,看看效果如何。
京郊当地便有积年的老农告诉九阿哥的人,说是这远道移植过来的葡萄种,至少要休养十年,才能完全适应此地的气候和水土,才能产出适合酿酒的葡萄。
九阿哥听说了这个,立即嫌弃了这个商业计划:十年太久,他可是个只争朝夕的人。于是九阿哥立即放弃了移植葡萄的安排,转请十四阿哥帮忙,就在葡萄出产的当地直接采收葡萄,就地挤出葡萄原浆,盛入木桶酿造,等到酿成了之后再送入京中,灌装成玻璃瓶装的葡萄酒。
因为石咏出于好心给了对方一点儿提点,九阿哥那边多少有些表示。早先同仁堂那边需要小型玻璃药瓶的,九阿哥的玻璃厂一直不屑生产,这次就因为这个,到底还是铸了模生产出了不少,平价供应给同仁堂。除此之外,还供应了京畿河北各处的中药房、成药铺子,据说居然还小赚了一笔。
石咏拍头:这位……真是个生意精那。
年还未过完,石咏又听到了一个消息:他的好兄弟贾琏要回京了,只不过是因为公务,随山西巡抚伊都立一道临时回京,可能还需要面圣。
贾琏的这桩公务与山西大同附近发生的一桩盗案有关。
去年年尾时,大同附近有贩卖私盐的团伙劫掠村落,横行乡里,甚至阻塞南北交通,禁人通行。贾琏任同知,原本只是负责钱粮一块,偏巧大同府只有他还素识些弓马,伊都立便安排他带了人下去查看。贾琏带了官兵,化装成运送货物的行商经过,这团伙自然便来抢劫,正中贾琏之计,官兵一下子抓获了一百五十多人。
岂知将这伙匪徒锁至大同府,审讯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这伙匪徒中有那不长眼的匪首王化天自称“王上”,而且号称党羽有三千余人,还大言不惭地正告大同府的官员,说他们在辖下某县的县衙里“有人”。这立即将案子的性质由“盗匪案”,转成了“谋逆造反”。
若真是谋逆大案,势必牵连更广,若是朝廷命附近驻军前往“剿逆”,届时难免玉石俱焚,造成当地无辜百姓的死伤。于是贾琏继续临危受命,细细审讯这伙盗匪,试图辨清真相。
贾琏先是将这一伙盗匪尽数隔开,一个个问清他们在团伙里的职责。这些匪首有的自称“仁义王”,有的自称“悍勇王”,可是贾琏细问他们实际每日的日常,一旦抓住马脚就顺着猛打,最后审出来,发现这一伙其实都是“大话王”。
这些匪首在县衙中的同党也很快被找了出来,乃是阳高县的捕役徐大高一直与匪首“王上”王化天私通书信,书信则为书办于同海所书写。
最终这一案以“盗匪案”结案,所捕之人就只有这一百五十余人,并未株连更多。
但是这一案的消息早已被伊都立的政敌捅到了朝中,尽管六部还未开印,朝堂上已经有人为此打起了口水仗。有人说应严苛,立即遣人入阳高县剿逆,也有人觉得不应小题大作,大同府的处理,未必便不妥当。
因这朝堂上起了争论,康熙索性命山西巡抚伊都立带同大同府知府回京,协同刑部详察案卷,辨明实际案由。因为前次剿匪与审讯,都由贾琏主导。伊都立便在大同知府之外,又捎带上了贾琏,一道回京。
贾琏回京之后,一直没功夫见石咏。他在刑部待了很多天。此前他如何讯问盗匪,刑部的官员便如何讯问他。也亏了这件案子贾琏是亲自从头到尾跟下来的,一应细节与关窍他全都清楚,又问心无愧,任凭刑部官员怎么盘根究底,他都一一回应了。
此案由时任刑部左侍郎的张廷玉亲自过问,在将一切细节还原之后,张廷玉与贾琏密议良久,终于定案。
张廷玉问明内情之后认为,这的确是一个大型的盗案,但是与谋逆无关。最终此案判了匪首王化天等七人斩立决,徐大高、于同海等三十五人判了流配,余人于山西当地服役后释放。
此案审定之后,张廷玉、伊都立带同大同知府与贾琏等人一道面圣,在面圣的同时,张廷玉亲口给了贾琏极高的评价,夸他此案处理得缜密谨慎,滴水不漏。康熙帝年纪大了,似乎也见不得什么杀戮,见此案牵连不广,处理得又有理有据,因此也赞了贾琏几句。
伊都立自然是最高兴的人,他是山西巡抚。若是山西辖内出了谋逆的要案,他这个巡抚也是要担干系的。而此事解决得漂亮,多亏了贾琏。回头伊都立也少不了谢过连襟十三阿哥,毕竟当初是十三阿哥给他荐的贾琏。
直到这时,贾琏才总算是将公务都交待了,有机会与家人亲朋好生相聚一回。他特地邀了妹夫丹济与好友石咏,哥儿几个一起喝酒。
“如今妹夫家事平顺,这在官场上也是步步高升,我这做大舅哥的,总算是一颗心放肚里去了!”贾琏听说丹济又升了内班侍卫首领,如今家中不再有闹心之事,一时高兴,赶紧给这个妹夫面前的酒盅满上,又逼他喝了一杯。好在如今京中时兴的好酒都不是烈酒,据说对身子骨也多有裨益,多喝些也无妨。
丹济想起贾琏上回回京,还冲着他大喊“文刀切肉武刀剔骨你要哪样”,忍不住也笑,说:“小弟是早已见识过了琏二哥的本事,这文武双全的,既能带兵剿匪,又能掌得了刑名,依小弟看,琏二哥哥才是前途无量的那一位!”
他这么一说,贾琏也一下子记起了旧事,哈哈一笑,转脸看向石咏:“如今茂行也是儿女双全了,丹济,你还要加油啊!”
贾琏与石咏一直有书信来往,自然知道石咏收养了外甥沛哥儿,也晓得石咏定会一视同仁。这次上京,他的妻子王氏也一样备了一份礼给沛哥儿,就当是沛哥儿是石咏亲生的。
大家说笑过一回,丹济隔日还要入宫值守,不敢多饮,先告辞了,只剩下贾琏与石咏两人。石咏却见贾琏饮的似乎有些醉了,连忙扶着贾琏出去,要找兴儿。贾琏却道:“不忙,茂行,咱们去外头露台上吹吹风去。”
两人一时来到露台上,贾琏依旧做出一副醉了七八分的模样,脚步虚浮,凑在石咏耳边,道:“前日从宫中出来,我就收了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帖子,去了他府上……”
石咏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一听年羹尧,立即警惕。
“……结果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过正主儿。”贾琏悻悻地说。
石咏凭空想象了一下,以年羹尧的秉性,贾琏就算是国公府出身的子弟,年羹尧也的确不会放在眼里。
“但是他手下出来问了我一句话,我眼下没有半点头绪,又不好问家里,只能向兄弟请教一回!”贾琏低声道,“年公问我,我荣府世代富贵,家中珍藏不少,可曾有见过,‘一捧雪’。”
“一捧雪?”
石咏当即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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