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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进入前情回顾环节, 能找到隐藏的彩蛋哦! 进十三阿哥府邸之前, 杨镜锌耳提面命,嘱咐小石咏千万不能再“胡闹”, 在这行礼上出什么岔子了。石咏见杨镜锌言语恳切,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解释各色礼节的场合和用意。他不是那种不知好处的人, 当即谢过了杨掌柜的教诲,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十三阿哥胤祥这时候该只有二十六岁,可看着颇为憔悴。石咏匆匆扫了一眼, 没敢多看,但第一印象只觉胤祥与胤禛差不多年纪, 甚至两鬓有些微白。十三阿哥坐在炕沿,炕桌上兀自放着药酒与白棉布,似乎石咏他们进来之前,旁人正在给十三阿哥上药酒。
“杨掌柜, ”胤祥认得杨镜锌, 当即笑道:“四哥遣你来,又是有什么宝贝珍玩要赠我么?你这就直接拿回你们店去搁着,再转告四哥,老十三这里, 啥都不缺!”
“倒也不是!”杨镜锌双手奉上那只锦盒,“雍亲王命小人过来, 是送一对十三爷认得的器物。”
“认得的?”胤祥听了, 稍许变变脸色, 眼看着杨镜锌打开锦盒, 他一伸手,满腹狐疑地将那一对甜白釉瓷碗取了出来。
这对碗当初是胤禛赠与兄弟,又被胤祥失手打了的,胤祥自然认得。只是一旦视线触及补得天衣无缝的碗身,又见碗身上蜿蜒延伸的一道道金线,胤祥惊讶之余,那对眉头却又紧紧地皱着,一转脸,盯着杨镜锌,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镜锌却不便回答,扭头看看石咏。
胤祥不耐烦地一挥手,命杨镜锌出去,上房里留下石咏一个。
“你是什么人?”胤祥盯着石咏,对眼前这十几岁的年轻人生出些好奇。
待听了石咏自报家门,胤祥竟点点头,傲然道:“石宏文啊,正白旗骁骑校对不对?嗯,当年你老子也算是跟过爷的。”
——老石家祖上人脉竟然还挺广!
然而石咏却不是靠着裙带才进的这十三阿哥府,他没有攀关系的打算,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十三爷,您眼前的这对碗,是我补的!”
十三阿哥坐在冷炕上,原本一副憔悴颓唐的样子,到了此刻,他的眼神却突转锐利,紧紧地盯着石咏,寒声问:“你想说什么?”
十三阿哥这一动怒,内室那边帘子便动了动,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石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修这对碗,不是因为这对碗被打碎了,而是因为这对碗,它值得修!”
当初他修复这对甜白釉瓷碗的时候,武则天的宝镜曾经提过:“一见这碗,便觉‘缺陷’。”
然而就算这对“缺陷”摆在眼前,这对碗上用力延伸着的金线,不也象征着一种永不服输的韧劲儿,和一股子蓬勃而发的生机么?
雍亲王胤禛知道十三阿哥胤祥心中毁伤,所以以碗喻人,找了石咏,将其精心修复。而石咏明白那位的用意,才会说出这种话。
这对碗,器型美,色釉匀,确实是品味上佳的物件儿,所以值得修,值得补——那么,人呢?
人是不是也值得修,值得补?如果是,那又该怎么修,怎么补?
石咏只说了这话,胤祥那里立即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门帘那头儿听听这边觉得不对劲,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声:“爷?”
石咏这会儿听得真了,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
“——爷没事儿!”
胤祥回答,声音里却带了鼻音。
石咏见胤祥这样,忽然大悔,觉得自己下的这一味药是不是过猛了一点,连忙往回找补:“十三爷,小人的意思是……十三爷是有造化的人物,您将来的福气,指定要从这碗里溢出来呢!”
两只瓷碗,其中一只没碎,而是缺了个口儿。石咏当时用大漆将这里补齐,表面再涂上金漆,此刻胤祥用手托着,从外面看上去,就和这碗口里满满地溢出黄金似的。
胤祥闻言一看,哈哈地笑了一声,随手一抹,脸上再无伤感的痕迹,而是开口唤道:“福晋也出来见见吧!这石家哥儿,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算是咱家子侄辈儿的人物。”
里面的人听见,一打帘子出来。只见是一位旗装贵妇,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石咏却不敢多看,赶紧行礼,一低下头去,就不用烦恼眼神该往哪儿放的问题了。
出来的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见石咏这样,就知道是个守礼的傻小子,当下抿嘴一笑,说:“爷也不早说,既是子侄辈儿,也不知会一声,府里连表礼都没备下!”
十三阿哥闻言也笑,说:“他爹当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当儿子的自然讲究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他手里兀自托着那对碗,“这小子手艺不赖,能修会补,家里铁定不缺什么?”
石咏听了十三阿哥的奚落,也不敢接话。其实他和外头候着的杨掌柜杨镜锌一样,命里缺“金”呢。
*
少时石咏从十三阿哥的上房里退出来,杨镜锌见他脸色如常,心里也暗暗舒了口气。两人跟着府里管家,刚抬脚要往外走,管家竟又将他们两人一拦,杨镜锌也赶紧将石咏的衣袖一扯,三个人一起避在旁边。
只听一群人脚步声渐近,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开口问:“姑母在吗?”
就在这时,管家给杨石两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在此刻,赶紧走。杨掌柜见石咏在原地发呆,将他衣袖一拉,两个人恨不得猫着腰,随着管家从这内院里飞快地溜出去。
待出了内院,管家却让两人稍等一下。门房那里请杨镜锌与石咏喝了杯茶,少时里面有人出来,给杨镜锌与石咏各自递了个盒子,说是福晋吩咐,一点儿小东西,让他们转带给家里女眷的端午节礼。
在这短短几天之内,石咏见了不少人。哪怕是关系近如忠勇伯府,都没有想到该送他们孤儿寡母一点儿节礼。反倒是十三阿哥这无爵皇子的府邸给想到了。
今日石咏差事交代完,别过杨掌柜,自己回到红线胡同。他与母亲石大娘一起,将十三阿哥府邸赠的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都是所费不巨的几件应景儿物事:一小把菖蒲叶儿,几个五色丝线绑起的小香囊,还有一小盒“五毒饼”。这“五毒饼”其实是糖渍玫瑰馅儿的翻毛酥饼,只是饼面儿上戳了“五毒”形象的红印儿,吃了便算是驱邪。
石咏掰了一个试过,觉得味道很不错,赶紧将剩下的全部孝敬了母亲和二婶,自然也没短了喻哥儿的。
喻哥儿今日倒是很乖,下午石咏在外头,留喻哥儿独个儿在家。这孩子竟然也将石咏布置给他的功课都做完了。
石咏看过弟弟的功课,好生赞了喻哥儿几句,才跟母亲和二婶说起,今儿他从金鱼胡同出来,无意与杨掌柜聊了几句,杨掌柜便荐了个先生,就在琉璃厂那附近坐馆,让石咏隔天带喻哥儿去看看。
王氏听了,自然非常感激,千万要谢,却被石大娘拦住,只说这是石咏应该的。于是妯娌两个到里屋去说体己话去了。
石咏这才得空,独自一个坐在院中,静静地回想。
他记起在金鱼胡同府邸里听见的那一声,“姑母在吗?”只觉得那个声音好生耳熟!
——像,像极了!
石咏默默地想。
然而石咏记忆中后世那座永远香烟缭绕的喇嘛庙,却并未就此模糊远去。他曾经在后世的雍和宫参与过修复工作,对这里熟悉无比。此刻无数细节瞬时涌上心头,与眼前的景象一一对照,一下子令他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境。石咏便整个儿看呆了。
杨掌柜在一旁看着石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笑,以为这石咏毕竟年轻,手上的活计再巧妙,见过的世面到底有限。他一扯石咏的衣袖,两人一道,先在门房等候通传,随后有人引着,杨镜锌在前,石咏在后,两人沿廊庑入内,穿过一进院子,来到一座翼楼跟前。前来接引的人就先退下去了,杨镜锌与石咏就只屏声静气地在翼楼门口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人请杨石两人进去。石咏不敢明目张胆地东张西望,只能用余光瞅瞅,见这翼楼里陈设简单,有案有架,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本子,看着是个外书房模样。除了陈设以外,这书房里还隐隐约约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闻了,心里的燥气渐渐去了不少。
跨门槛进了内室,杨镜锌先翻下衣袖,给立在室中的人打了个千儿。他余光一瞟石咏,眼角登时一跳——石咏在他斜后方,竟然双手抱拳高拱,打算作个揖。
杨镜锌登时就慌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于礼节之上一窍不通,赶紧往身后丢了个眼色。石咏瞥瞥他,这才有样学样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着道了一句:“请王爷大安。”
对面的人登时冷哼了一声。
天气原本就热,杨镜锌这一吓,更是急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对面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为人冷面冷心,于礼数上又是极为端严挑剔的。
对杨掌柜而言,石咏是他带来的人,虽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子,雍亲王不喜便罢了,可万一迁怒到他杨镜锌的头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对石咏而言,他行这个“打千”礼下去,多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活动——作揖是自然而然的头一反应,毕竟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的观念早已渗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礼则是对历史与人生的妥协,石咏只在心里默念:看在您年纪比较大的份儿上……
雍亲王胤禛,今年刚满三十五岁。
他还从未见过石咏这样呆气横溢的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竟然双手一拱,打算作个揖。
若依胤禛的脾气,岂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咏于雍亲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咏身上又没有官职品级,是个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礼原本是下对上、仆对主的请安礼节,石咏唯一可以论起错处的,就是他年纪小些,又是个草民——
可既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想到这里,胤禛当即收了怒气,语气里不带半点情绪:“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咏见提及家里尊长,当即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点头应“是”。
胤禛便觉舒服了点儿,点着头说:“你们这一家子,亮工曾经向本王提起过。”
“亮工”是年羹尧的字。石咏曾听母亲说过,二叔石宏武与年羹尧有同袍之谊。只没想到过年羹尧竟然向雍亲王提过他们这一家子。石咏想起雍亲王和这位年大将军的关系,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年轻人,须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练,不要急!”
胤禛板着脸,教训了一句。只不过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石咏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么了。只是他认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即又应了一句:“是,”想想又补了半句,“小人谢谢王爷的教诲!”口气十分诚挚。
胤禛原本胸腔里还有半口闷气的,见他乖觉,这气也平了,当即一转身,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问:“将这对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石咏见桌上一只锦盒里,盛着一对甜白釉的碗。这对碗的器型优雅而简洁,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线正用力蜿蜒,为略显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气。
正是他亲手补起的那一对。
听了雍亲王的话,石咏忍不住吃惊,竟尔抬起头,双眼直视胤禛。
他倒真没想到,胤禛要他费这许多功夫,以“金缮”之法修起的这对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给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时间石咏脑海里念头纷至沓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雍亲王发呆。他只觉得对方眼里平静无波,甚至隐隐约约地带着些悲悯……他一时联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头一震——
他明白了!
石咏全然不知直视位尊之人是极其失礼的事儿,他在认真思索之际也完全想不到这些,只是他此刻双眼略有些发热,没想到眼前这位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寻工匠补这一对碗,竟然是这个用意。
石咏当即低头,认真地躬了躬身,点头应道:“小人明白!”
胤禛则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他也没想到这样年纪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这份胆子,直视于他。这位雍亲王在这个岁数上,与天斗与人斗与兄弟斗,也斗了有十几年了,识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只见石咏的目光干净而澄澈,听了的他的话,石咏原本还透着些疑惑,却忽然精光大盛,隐隐地显得有些动容——胤禛便知石咏是真的明白了。
难得这小子,虽然礼数上还差得老远,又没怎么经过事儿,心思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亲王忍不住偏头,又瞥了瞥锦盒里装着的那对甜白釉的碗:他当初收到这对补好的碗,就知道补碗的人决计是个能静下心、专心致志的人,现在一见,虽说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没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轻单纯直白的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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