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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就是庆儿的姐姐,不过十来岁年纪, 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突然说到自己身上。小姑娘一时涨红了脸就要避开,却发现没人顾得上她,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石咏往下说呢。
“……你们觉得,再佃上三四亩薄田, 努力耕种了,日子会比现在更好么?”
李家上下,竟都被石咏这个“呆子”给问住了。
以李家现在的情形,多垦上三四亩薄田,头两年肯定非常辛苦, 刨去丁银和地租, 得到手的也有限。喜儿姑娘的嫁妆还不急,大郎二郎的亲事却也等不了太久。李家人一下子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 除了从土里刨食儿, 也不会别的。
只听石咏叹了口气,说:“如今南边华家屯在修园子。这边荒山里却生了这么多毛竹,不用白不用啊!”
他说起毛竹, 李大牛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拍大腿, 说:“挑竿!”
李大牛说的“挑竿”, 就是建筑时用的脚手架, 多以竹木扎成, 三到五年生的毛竹粗细和韧度都合适,是做挑竿得用的材料。这里离华家屯这么近,将毛竹伐了运过去,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赚一笔。
而且这毛竹一旦成林,只要不要一次性伐光,让竹子边采边长,规划好了,就能年年都有出产。
“李叔,你还和我说着山上没出产,除了这毛竹以外,山里的野菜、瓜果、药材,只要细心找一找,遍地都是出产!”石咏心想,只不过出产的不是粮食罢了。
李大牛听了心存犹豫,李家的妇人们,陈姥姥和李陈氏,已经相视而笑,该是已经有些主意了。
“除了山上的出产之外,还可以散养家禽,白天圈一小块地,让鸡鸭之类,在山里自己觅食,晚上再关回棚子里,这样养出来的家禽,肉质鲜,还不容易得病。”
这下连李家大郎二郎他们都听懂了,李大牛反而还在摸着后脑犹豫:“可是养这么多鸡鸭,我们一共就这么几口人,哪里吃得了这么些!”
这下子李家人全笑起来,都在笑这李大牛一根筋,脑子转不过弯来。
“爹,华家屯新来了那么些修园子的人,难道还吃不了咱家养的鸡鸭?”喜儿捂着嘴直笑,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大牛立刻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嘿嘿地傻笑着,却越笑越是畅快。
石咏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脑子也不算特别活络,可毕竟拥有现代人看事物的角度,更容易跳出旧有的框框。
他知道以后树村这附近,修园子的修园子,驻扎的驻扎,以后李家的生计指定要慢慢从耕田种地往副业方向发展。等到这附近住的人多了,李家无论是种瓜果还是养家禽,都有销路的,反倒是一味种田没什么太大指望。况且这里的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去了,无人开垦的荒山却会好些。
买下这荒山,石咏不仅是为了自家,也是为了李家,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约就是这么着吧!
“李叔,我买了地之后,大约还剩个半吊钱,尽都交给你,你先看着,明年开春,添上点儿种鸡种鸭、苗木种子什么的,你们来定!”石咏伸出双臂,抱着后颈,对李大牛说:“荒山头一年,我家不收地租,但是从第二年起,我家每亩收半吊钱。”
十九亩就是近十两银子,这每亩的地租快赶上早先那几亩薄田了。
可是李家人早已将算盘拨拉开了,如今市面上鸡鸭多少钱,瓜果多少钱,山货多少钱……李大牛是个老成的,犹犹豫豫地没敢应。旁边李陈氏已经在推他:“当家的,快应了!这便宜,是咏哥儿送到门上的!”
石咏笑笑:“不用那么快应,等明年这时候,你们再应也不迟!”
他笑望着饭桌上希望满满的李家人,心里还有好些话都还未说出口。
只要肯努力,你们以后的日子铁定过得不错,石咏想。
康熙帝眼看就要推行“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令,李家的丁银和劳役就是这么多,不会再添了。往后还会有数次钱粮蠲免,百姓的日子,会渐渐好过起来的。
*
第二天,石咏就和李大牛一起,去见了里长,然后去县里办妥了文书。石家买了十九亩荒山,扣去零零散散的费用和税金,石咏还剩下几百大钱,全塞给了李大牛。
他们办完文书,回到树村,又在里长那里签了租地的契书,他和李大牛两个摁了手印儿,约定先免地租租一年,往后怎说,明年再定。
签完了契书,石咏向里长告辞,一转身又遇见昨日那个姓王的,笑笑嘻嘻地进来向石咏问安。
石咏昨日向李大牛打听过这王家的情形,越发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原来,这位姓王的男子,父亲名叫王成,他本名王平,但村里人大多只记得他小名狗儿。王平之妻姓刘,膝下有一子一女,分别叫做板儿青儿。如今王家一家四口,与刘氏之母刘姥姥一处住着过活。
据说这王家祖上跟什么高门大户连过宗,只是如今家业萧条,住在树村,不过与邻里一般过活。可前阵子那位刘姥姥进了一趟城,回来之后,这王平就抖起来了,逢人炫耀他在城里有一门显贵亲眷,被嫡妻刘氏和岳母刘姥姥数落了两回,王平才消停了些,可是为人依旧功利,见到石咏才会这么着。
石咏却知这王平曾经帮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一家争买田地,而他最最忌惮的冷子兴偏偏又是周瑞的女婿。石咏自然不会对王平有什么好脸色。王平见石咏年纪小,怕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便也淡了。
石咏看看天色不早,便央了李大牛帮忙,寻了一趟进城的车驾,哥儿两个坐了,辞别李家人,慢慢往城里赶。
早先在树村里,弟弟石喻简直是甩脱了一切束缚,撒欢儿似的和庆儿一起疯玩,到了这要离别的时候,石喻反而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回城的方向。
石咏问他怎么了,石喻只说:“早先想痛痛快快地玩儿一阵,等到真玩了个爽快,却觉得也就这样。大哥,弟弟倒有点儿惦念起夫子和鸿祯了。”
石咏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气。
弟弟石喻想要放松一回,他没有“堵”,反而选择了“疏”,让石喻痛痛快快地松快了一回,玩过之后,石喻反而又惦记起学塾的好儿来。
这哥儿俩就这么坐在大车上,晃悠晃悠着回城去,忽听后面远处有人高声呼喝。大车的车夫赶紧将车赶到道旁。
车夫告诉石咏,这是经常在官道上疾驰传递消息文书的驿吏。
石咏自然不知道这驿吏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至多只是好奇,并不怎么关心,自然也不晓得这个消息传到京中,会令无数人或畏惧、或叹息、或蠢蠢欲动、或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石咏的案上,宝镜、金盘、香囊,与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关的器物,自然也凑成一台好戏。
石咏还在发愣,什么时候这香囊竟也开口了,他这不还没完全修好呢!
可后来一想,石咏明白过来,其实这具香囊没有损坏,只是被外面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见天日。而他,则做了那个让宝物重见天日的人。香囊与宝镜、金盘一样,是有灵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与其余物件儿交流。
武则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杨玉环的香囊听说了,自然赶着宝镜唤“皇祖母”。武则天却对杨玉环没有半点儿印象,细细地问了,才晓得是孙子的妃嫔。两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宝镜自然追着香囊问起身后之事。
香囊只管捡自己知道的说了,并无半点隐瞒,连杨玉环是如何入宫之事,都一一详述。
旁边卫子夫的金盘又听不下去了:“感情你们两位,都是侍奉了父子两代的……”
宝镜与香囊同时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继,嫁了两代帝王;另一位则是……儿媳妇被老子抢了去?”
香囊继续沉默,而宝镜则重重地咳了一声。
金盘便不再说什么了:这种话题,好尴尬的!
渐渐地,武则天的宝镜问至天宝年间的变乱,当她听说安史之乱时,拥有雄兵二十万的潼关失守,长安失陷,登时大怒,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贤并举,国泰民安,岂料数十年之后,就丢在此等竖子手中?”
石咏赶紧出言安慰。毕竟安史之乱之后,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岂料他答了几句之后,不止是武则天的宝镜,连杨玉环的香囊也一起来问石咏:“石郎,请问你……”
杨玉环的生命,在马嵬坡便就此终止了,香囊自然也无法得知后来的事,即便历经千年,那份关怀也从未消散。
石咏听了大为感动,微有些心酸,原来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听了香囊这般殷殷相询,石咏便替杨玉环觉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记的种种风流韵事,安禄山掷木瓜什么的,如今看起来大约都是诋毁。说到底,杨玉环大约只是一个痴情的寻常女子罢了。
他大致解释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后来安史之乱平息,他返回长安之后做了几年太上皇这才过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过多久,却又婉转开口:“石郎,请问你,可知变乱之后,妾身可曾有幸,归葬于三郎身畔?”
它声音动听,语意恳切,似乎殷殷期盼着一个答案。
石咏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后世诗人们写了那么多优美却悲切的词句,描绘玄宗悲悼这位爱妃,却无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贵妃遗骸,葬在自己身侧。
他天性不会说谎,终于只能答了,“史书上并无记载”这几个字。《旧唐书》中对贵妃的结局只有寥寥数字记载: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并密令改葬他处。
石咏在香囊的要求下,复述了史书所记,室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声传来。虽然不是什么号啕痛哭,只是这等无声饮泣,却更叫人觉得悲从中来。
直到石咏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时,都能听见香囊低低的啜泣声。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两位是怎么安慰的,香囊那里,已经不再哭了。
然而武则天的宝镜却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随着石咏出门,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咏正巧要送喻哥儿去学塾念书,当下便应了,怀里揣了宝镜,一手提了弟弟的书箱,一手牵了喻哥儿,出了红线胡同,往椿树胡同过去。
待送了喻哥儿去了学塾,石咏怀揣着宝镜,在琉璃厂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馆门口听里面说书先生说了几句书,忽听怀里宝镜开了腔:“朕实在是太憋闷了……”
什么能让这位女皇的魂魄如此郁闷的?
“以临淄王的性子……哼哼!”宝镜依旧以武皇的口吻说话。石咏这才记起来,武皇在位的时候,因废了睿宗李旦,皇孙李隆基因此被降爵,封为临淄王。所以武皇会用“临淄王”称呼她这个孙子。
“马嵬坡兵变,背后煽动之人,世人多猜是太子吧!”宝镜悠悠叹出一句。
石咏应了是。后世的主流看法是,马嵬坡兵变,背后主使是太子李亨,执行者是领兵将领陈玄礼。也有人认为是士兵自发所为,被太子李亨所利用。
“朕却猜这件事,真正合着是临淄王本人的心意!”
石咏听了这话,在光天化日之下,竟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诛了杨氏一族,去了叛军‘清君侧’的口实,诛杀丞相,缢死贵妃,这根本就是临淄王本人的意愿吧!”
武则天称帝的时候,玄宗李隆基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但是武皇却对他的心性多少有些了解。更要紧的是,两人都是精明的政治家,知道趋利避害,武皇更大可能是基于自己的帝王之术,以此来判断,身处这样的危机,一名帝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然而石咏却听得遍体生寒,炎炎夏日的艳阳也并不能让他感受到什么暖意。
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呢?
原来这世所称颂的爱情背后,竟然也只是算计与利益?
此刻石咏心里唯独只有八个字:珍爱生命,远离皇权。
“朕这话,不能在玉环面前说,”宝镜放缓了语气,“但是却必须让你明白!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副样貌。”
“你需要知道,这世上,你若只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头百姓,怕就逃不了被人欺凌,抄家夺扇的命运,因为你无力反抗;可一旦你当真与权力有了任何牵扯干系,即便是你选对了人,站对了队,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被牺牲出去。这两者之间,如何取得微妙的平衡,是需要你自己去面对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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