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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空师太与妙玉所居的这一间小院, 极为干净整洁,只是正厅之中不设条案太师椅之类,只在正中安放了一只矮几, 厅中布置得如同禅房一般。
石咏倒也没想到,自己一提“颁瓟斝”,就当真说动了妙玉, 邀自己进院。他不敢怠慢这位“大小姐小师父”, 略施了一礼,才学着妙玉的样子, 恭敬席地而坐。
妙玉自始至终板着一张脸, 跪坐在石咏对面,有道婆进来,妙玉在对方耳边轻声吩咐一阵,那道婆转身下去,不一会儿, 取了一只风炉, 一只银铫子并一只茶壶出来。
石咏看着心里生疑:这是要招待他喝茶么?
妙玉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将那只风炉点着了, 然后将银铫子顿在路上, 瞥一眼石咏, 见他面上微带惊讶, 但是却恭恭敬敬坐在一旁, 一语不发。
妙玉登时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梅花雪融水, 本有杂质,泡出来的茶‘轻浮无比’什么的,都是假的。所以这是旧年蠲的雨水。”
石咏无语,唯有苦笑,知道这姑娘记仇,将他以前说过的话都牢牢记着呢。
可是旧年蠲的雨水,从卫生的角度上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啊。石咏望着那只银铫子,心想:好歹是烧开的开水,沏茶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因为另一只“颁瓟斝”的关系,石咏此刻面对妙玉,百般容让,无论妙玉怎么酸,他都拿定了主意不还口。好在妙玉只损了他两句之后,便不再说话,花厅内寂静无声,妙玉与石咏两人相对而坐,早先取风炉出来的那个婆子则在一旁陪着。
石咏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他记起在马尔汉尚书府上那一回,那位“英小姐”见他,一定得隔着帘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外帘子那边怕还有丫鬟婆子陪着。而妙玉虽是出家人,却能落落大方地当着他的面烹茶。
他心下好奇,忍不住盯着妙玉细细打量。见这位带发修行的女尼,除了身上衣饰不同以外,容貌举止,都与寻常小姑娘无异。而她这点儿年纪,若是放在后世,眼下该只是个正在念书的小姑娘,可如今却绷着一张脸,严肃无比地在他面前表演茶道……
“咳咳!”
妙玉一声咳嗽。
石咏这才省过来,他怕是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赶紧摇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失礼了!”
随后他立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神再也不敢乱转,甚至片刻之后,他的鼻尖上,微微渗出一点汗水来。
妙玉深深地低了头,才总算忍住了没笑出来:这个人,实在也太老实了。
一时银铫子里的水已经生了蟹眼泡,妙玉将茶沏了,转身去她随身带回来的一只竹篾箱子里去取茶器。
那只箱子,是她从本地黄庙里带回来的。其中一只,正是“颁瓟斝”。
妙玉见到“颁瓟斝”便微愣:她之所以放石咏进来,请他品茶,就是因为被对方一语喝破了“颁瓟斝”的缘故。妙玉听说石咏知道这件器物的名儿,便知石咏这人不简单,心生不服,所以要用自己手上其余器皿来试一试石咏,能将他压过一头才好。
可是如今选择器皿的时候,妙玉却犯了愁。早先她在黄庙里饮茶,用这只“颁瓟斝”盛过酥油茶,这在妙玉看来,便是沾上了腥膻,这只茶具便“不洁”了,起码得洗上好几遍之后才能再用来饮茶。她一犹豫之下,伸手将一只翡翠杯取了出来,随即又拿了一只犀角杯,放在桌面上。
“石大人博闻广见,可知我这两件,又是什么茶具?”妙玉淡淡地开口,语气傲岸,拿准了石咏再也不知道这两件的来历的。
石咏只看了这两件一眼,心里就有了计较。他想:小师父,您若是换两件出来,我可能就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眼前这两件么——这是一道送分题啊!
自从石咏进入这个时空,遇上的事也不算少,他的性格正在被一点点地塑造,棱角也在一点点地被磨圆,然而他本性依旧是个耿直的,所以这会儿见了送分题,心里只管一阵暗喜:总管不用交白卷了。
于是石咏当即开口,说:“这只翡翠杯,琢磨成方形,开口上大下小,乃是盛器‘斗’的形状。加上这翡翠的水色极佳,堪称绿玉,想必名叫‘绿玉斗’了。”
此刻见到实物,石咏也不免由衷赞叹,作为一名专门研究“硬片”“硬彩”的研究员,古代各种玉器他也见过不少,知道这样玉色纯净的绿玉斗极其难得,再加上这枚玉器的玉雕雕工浑然天成,令这只绿玉斗器型的美学价值立马上了一个台阶。
妙玉听石咏赞叹得真诚,忍不住有点儿小得意:这还是认得石咏以来,这人唯一一次没有在鸡蛋里挑骨头的一回。她当即客气:“石大人过奖了,这只绿玉斗么……也不过是一枚人间俗器而已。”
石咏却摇着头说:“只怕世间也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来了。”
妙玉听这话再合心意不过,心里登时又高看石咏两分,接着又将那只犀角杯往石咏那边推一推,说:“大人可辨得出这一只?”
犀角杯上本有垂珠篆字,但是妙玉却让那几个篆字朝向自己,不让石咏看见。
石咏见那只犀角杯形似钵而小,颜色呈棕黄色,但杯身上有一道白色纹路,从杯身一侧一直延续至杯底。他更有把握了,当即开口:“世间最珍贵的犀牛角,由根部直到尖端,横断面看,中心有一白点,其实是犀角中有一道白色,连成一线,世称‘点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这一种。这种角是犀牛角中最为珍贵之物,以这点犀为杯,又做成盂钵的形状,想来该是叫做‘点犀钵’,或是‘点犀乔’。”
他再抬眼,便见妙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石咏。
石咏不好意思地回想,这回算是有了原著帮忙,才能得到满分。他一向又是个婆妈的性子,这时免不了又补充道:“对了,犀牛本是异兽,世人多因犀角而将其猎杀。我虽然觉得这‘点犀乔’无比珍贵,但亦盼望世间少些无谓的捕猎与杀戮。”总之保护珍稀野生动物,人人有责啦。
岂料这话颇对妙玉的胃口,她受佛门熏陶颇深,石咏提起“不杀生”一事,她当即双手合什,垂首口宣佛号,喃喃念了两句经文,这才抬起头,望着石咏,说:“若是石大人选,会选哪一只作为茶具?”
石咏心想,书上说那只绿玉斗是妙玉常用的,当然不能选那一只。于是他便指了那只点犀乔,说:“不才想试一试这只。”
妙玉闻言一怔,脸上稍稍现出些异样。她身旁的婆子则对石咏说:“哎呀,这只犀角杯是妙玉师父常用的。”
石咏:啊?……难道,书上记得不对?
他赶紧摇摇手,道:“小师父常用的器皿,在下绝不敢妄自擅动,在下就用这只绿玉斗好了。”
于是他谢过妙玉,取了她面前那只绿玉斗,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茶,只觉得那茶确实妙绝,在这略带些闷热的夏日午后,饮了这茶之后,整个人都是通透清爽的。
“谢妙玉师父赐茶!”石咏慢慢将茶品过,恭恭敬敬地将绿玉斗放在他面前矮几上。
妙玉则神色莫辨,淡淡瞥了石咏一眼,自管自低头,将点犀乔中的茶水小口小口地啜了。
“小石咏,别光顾着和小姑娘聊天,别忘了我拜托的事儿!”石崇这时候急不可耐,忍不住提醒石咏。
石咏想想也是,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妙玉:“听闻阁下藏有一枚‘颁瓟斝’,在下斗胆,可否借来观赏片刻。”
就这,石崇还不满意呢,“观赏片刻怎么行?小石咏,反正那一只是仿品,你有多少钱,把那只仿品买下来么!”
石咏压根儿不理他。
可是对面妙玉的脸色却立马变冷,眼光中生出些恼意,径直伸手,将石咏饮过的那只绿玉斗收起,也顺手收了点犀乔。
“真对不住,那只‘颁瓟斝’,我嫌腌臜了,所以不便取出,就不请大人赏玩了。”
妙玉冷冷地说。
石咏则挠挠头。
他一直是这么个钢铁直男,当年小师妹陪在他身边看他修复文物的时候是如此,如今妙玉变脸,他依旧是如此。他从来都没有这种能力,去感知身边的女性们,到底因何而对他生出不满,就像他此刻绝想不到,从此以后,那只“绿玉斗”也会成为妙玉常用的杯子,只因为“世间未必再找的出这样一枚俗器”。
只不过,托那些文物“小姐姐”们的福,石咏多多少少还是有了一些与女性打交道的经验,至少这时候他能感知妙玉的情绪不大对,有问题。因此他也不敢胡搅蛮缠,强求妙玉出示另外那只“颁瓟斝”。
“若……若是如此……”石咏想,要不然下次来吧。
哪知这时候石崇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她会扶乩,她会扶乩!”
“石咏,你快去请她扶乩,我来降坛,我来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石崇难抑兴奋。
石咏这才注意到妙玉所在的这间“禅室”之中,屋角有一只矮柜,柜上放着一只沙盘,还有乩笔符纸之类。
“请我扶乩?”妙玉倒是吃惊了,大约没想到眼前之人竟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石咏无奈了,他知道此刻若是不请动妙玉扶乩,之后十九要被石崇烦死,于是石咏连忙解释:“确实如此,前一阵子承德发生过凶案,中招之人恰好是在下的顶头上司。如今大家都茫然没有半点头绪,所以……所以想请一位乩仙降坛问问,看看能不能多些线索。”
时人迷信,丢东西、找人、问姻缘,都可以靠扶乩之术,想过往的灵鬼打听,看看有没有知道的。至于断案么……公堂上的大老爷自然不能靠沙盘里“乩仙”写的字来断案,但是私下里石咏问一问、打听打听,这样的行事倒也很常见。
“石大人真的信得过我,能请乩仙降坛?”妙玉此问,并非是她没有自信,而是疑惑于石咏竟然将询问案情这样的“大事”,交给她,而不是她那位精擅先天神数的师父慧空。
石咏当然相信,毕竟红楼原著里就写过,宝玉的玉丢了之后,妙玉还帮忙扶乩问过拐仙,宝玉那块玉的下落——身为一名寄居在高门大户里的出家人,人家这种业务能力一定是有的。
妙玉盯着石咏,看了半天,微微抿了抿嘴唇,点点头,道:“石大人,您请先想好,要问什么。我这就为您扶乩。”
说罢,妙玉立即开始准备沙盘符纸,准备扶乩请散仙降坛。她一面凝神书符,一面记起师父说过的话:扶乩所请降坛的仙人,大多数不是所谓散仙,只是灵鬼而已。真能有路过的灵鬼,帮到石咏么?
少时,妙玉手中扶着的乩笔就开始在沙盘上凭空乱动起来。妙玉赶紧冲石咏使个眼神,示意他赶紧问。
石咏听过石崇所说的,知道石崇只需要一个引子而已。于是他装作恭敬,问:“何人降坛?”
片刻之后,那乩笔非常规整地动了起来,笔下所写乃是小楷,这边飞快地写,妙玉便飞快地认,石咏在一旁,则执了纸笔,飞快地记。
只见这一位写的是:“晋安阳乡侯、历任荆州刺史、南蛮校尉、鹰扬将军、交趾采访使……”
这么一长串写出来,可没有任何标点符号。石咏一面记,一面忍不住想要吐槽,这个石崇,真当他自己是龙母不成?
“……金谷二十四友之首,石季伦!”
石咏长舒一口气,险些绝倒。
妙玉倒是生出些好奇:“石崇?真是石崇?”
她一派好奇,并非是有什么想要质疑的意思。
岂料石崇那边会错了意,沙盘上乩笔颤动,又接着往下写,妙玉一看,见是写着:“绿玉斗、点犀乔,甚好,值钱几何,吾欲沽之……”
妙玉当即变了脸色。绿玉斗与点犀乔都是她的东西,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卖。
“……付与石咏即可!”
石咏一看石崇这几个字写出来,就知道要糟糕。以妙玉的脾气,决计不会肯再继续扶乩扶下去。
果然,只见妙玉将乩笔一摔,冷着脸道:“石大人这便请回吧!”
石咏刚张口想要解释,妙玉已经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知石大人动的什么手脚,竟连扶乩降坛的散仙也都能为你说话。然而我与师父,还没穷到要沽东西维持生计的地步。石大人若是动着我这些茶具的心思,就还是请回吧!”
石咏:“我真不……”
岂料这话又被妙玉给截了:“大人自己也说过,水也罢,杯子也罢,只要是真正洁净的,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些器物,在我眼里,也绝不能以寻常金银来衡量。”
石咏:好厉害,自己的话都能被她拿去活学活用。
妙玉板着脸,一端手中的点犀乔,当即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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