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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足道人付给他了定金, 一出手就是一锭五两的银锭子, 据说完成之后还有另一半酬谢。
石咏在心里默算, 修补这面铜镜的材料, 其实所费不巨, 他最多花上二两银子,就能全部购置齐备,费得最多的其实是人工。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工能净赚八两银,石咏就忍不住轻飘飘的——
这真是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啊!
要知道, 八两银在那些豪门大户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像石家这样小门小户的,八两银足可以支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石咏掐指一算, 与那一僧一道约定了十天之后交货。在这之后, 石咏也不摆摊儿了,直接怀里裹着了那两爿铜镜,拎着小桌小几, 直接回红线胡同, 将那锭银子交到石大娘手里。
石大娘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却又生怕傻儿子被人骗,收了一锭假银子, 连忙带了石咏, 到街面上的钱铺上问过了, 确实是真的, 不是灌了铅的,这才请伙计用银锭夹剪剪成几块,捡了一块一两上下的,兑了九百多制钱。据石大娘说,这些钱,足够石家吃用好些时候的了。
“娘,我想劳烦您做几个好菜,晚间我送两碗到隔壁方叔家去,该谢谢他上回帮咱家解围。”
石咏这么说,石大娘点头同意:“是这个理儿,以前是因为手头还紧着,如今宽裕了怎么样也要表示表示,否则这人岂不是白做了?”
于是石大娘去买菜,石咏则揣上几个钱,去街上的石蜡铺子买了些纯石蜡,见到有便宜的蜡烛,便也一下子买了二十枝,回去交给了王氏,说:“二婶,您要是晚上还和我娘做活计,就别点那油灯了,点这个,这个亮!”
王氏听了一阵好笑:“咏哥儿,用油灯哪里就瞎了?”
石咏却知道在昏暗光线下过度用眼的影响,他直接将石大娘她们常点的一盏油灯没收,搁自己屋里去,只说:“二婶,您以后还要看着喻哥儿进学、读书、中举、做官,给您挣诰命的,哪能现在起就总这么熬着?”
王氏登时便不再说话了,只在石大娘买菜回来以后,非常热情地一起帮忙下厨去。
石大娘真如石咏所请,做了好些肉菜,分了一半出来,由石咏端着,给隔壁方家送了过去。
隔壁那位四十几岁的方叔,全名叫做方世英,独女方小雁,年方十岁。石咏总觉得像方世英这种气度的人物,不像是需要跑解马卖艺求生的,可是这种话他又无从问起,只是恭恭敬敬把来意一说,接着将石大娘亲手烹制的几个菜送给了方家。
“家母说,其实早该来致谢的。只是此前一直银钱不称手,如今我总算是凭手艺,赚了小小的几个钱,家母赶着置办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方叔千万别见外。”
方世英一向冷着脸,待到石咏将谢意表达清楚,才点了点头,眼光稍带两分赞许。
他的女儿方小雁却是个千伶百俐会说话的:“石大哥,这是客气个啥哟,我们也不过是预付了一点儿房租,又没真帮到你们什么?石大哥,你这不都是一直靠着自己吗?”
方小雁年纪不大,可是生得娇美,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眼光在石咏脸上转来转去。暮色之中,石咏能见到她面颊上可爱的苹果肌泛着一层浅浅的光泽。
而石咏最不擅长的,就是和可爱的小姑娘打交道,赶紧低下头,连看也不敢看方小雁一眼,任由对方接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就开口告辞往后退。
他仿佛能感觉到方世英看他的眼神更多几分温和,而方小雁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石咏脚下一绊,险些摔跤,这下子更加尴尬,只能勉强挥手挥了挥算是道别,便从方家院门那里落荒而逃,直到回到自家院儿里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跟人打交道还是比跟器物打交道难得多啊!
这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一直延续到饭桌上。石家人吃饭吃到一半,王氏带着五岁小儿石喻向石咏道谢:“咏哥儿,瞅着你但凡有些进项就想着家里,今儿又听你说以后要提携喻哥儿读书进学,我这心里,这心里……”
王氏本是南方人,她与石大娘比起来,显得身量更小些,眉目更清秀些,说话声儿细巧,情感也含蓄内敛,总之一切都和石咏的娘是互补着来的。岂料到这时候,王氏竟也激动起来,低垂双目似要落泪。石大娘则伸手去拍着王氏的肩膀,轻声安慰。
石咏则一本正经地开口:“二婶你这说话就见外了,俗话说得好,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算什么俗话啊!
“……喻哥儿还小,但他将来需要的花用,咱们大家都得上心,一一地准备起来。咱家一共这四口人,自己人不张罗,还谁给张罗?”
听石咏说了这话,王氏更加低着头,轻轻地说:“咏哥儿,原谅你二婶,前些日子还总不信你,总觉着你是在……”
她没好意思说,石咏哈哈一笑:“二婶总以为我又在败家是不?您放心,我再不是过去那个石咏了!”
*
一下子,一家人把话全说开,彼此都没了心结。
一旦用过晚饭,石咏就收拾出自己屋里一张空桌,将那两爿铜镜碎片搁在桌面上。
屋外有人敲门,听声儿该是方小雁过来还碗。石大娘去接了,方小雁在门口没口子地将石家的菜肴夸了一顿。
然而石咏在屋里,盯着眼前两爿铜镜残片,即便此刻有个可爱小姑娘就立在屋门口说话,石咏也听不到了。
他捡了一枝秃了一半的竹笔,小心翼翼地将铜镜表面的浮土一点点扫去,此刻便越发看得清楚,青绿色深深透入铜质当中,说明这面铜镜铸造的年代比他想得更加久远。
可是仔细看镜面表面,却没有宋代时兴的磨蜡痕迹。
——难道,这面铜镜,比宋代更要久远?
石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他手上这一件,就算是赝品,也要比此前那枚成窑的瓷碗要更有历史价值。
他仔细将铜镜看过,当即定下了修复这面铜镜的方略——明日他会去请街口的铜匠李大树帮忙,将两爿镜身都用火焠一下,将表面杂质与铜锈都去除,然后再由他矫正镜面的水平度,最后制模,用失蜡法将铜镜的两爿铸在一起,最后打磨光洁,这面铜镜就算是修补好了。
石咏在检查过铜镜的情形之后,反倒觉得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实在太过碍事,妨碍他给镜面找平。于是石咏取了一柄铁錾刀,找准最薄弱的一个焊点,轻轻一挑,“风”字就下来了。
石咏如法炮制,将“风月宝鉴”四个字全部取下,丢在书桌旁。
他倒没留神,那“风月宝鉴”四个篆字被取下之后没多久,好端端地放在桌面上,不久竟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起来,石咏早已经忘记了那四个字儿的事,他一出门就去找李大树。李大树就是上回指点石咏去琉璃厂的那个铜匠。对于石咏来说“李大树”和“李大叔”发音着实也差不多。
他将来意说明,就要付钱给李铜匠。
“都是街坊,这点事儿,要什么钱?”李大树鄙视地看了一眼石咏手里的碎银子。
“不是不是,”石咏连忙解释,“还要请大叔帮忙,替我准备一点儿纯铜,您这儿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点儿。”
李大树这才不做声了,伸手掂掂碎银的重量,心知这小子很是厚道,给的银钱价值超过了他说的这些材料,也涵盖了铜匠的手工。
大家虽然都是街坊邻里,可是但只靠着这点儿情分,旁人帮忙就只会点到即止。石咏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计算过这些花费,才往李铜匠这里塞了这样一块碎银子——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非常顺利。
在李铜匠的帮助下,石咏将两爿镜面拾掇干净,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蜡填补在裂缝中间,自己将石蜡雕成镜面补完之后的样子,然后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树的铜匠炉子边上将这陶土模完全烧硬,里面的石蜡则完全融去。石咏这才将两爿铜镜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请李铜匠帮忙,往模具里灌上铜液。待铜液冷却,原本碎成两爿的铜镜就牢牢地筑在一起了。
石咏将铸补完毕的铜镜托在手里,仔细观察接缝处。
只见接缝处能看出一道细线,能看出铜色稍许与别处有些不同。这是因为浇筑时用的铜液与原本的铜质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石咏有些郁闷,他已经请李铜匠在铜水里加入少量的锡,可是没有后世的那些工具,做出来的铜锡合金到底还是与原物有细微的差距。但据李铜匠说,石咏的估算已经相对准确,他平生所见,铸补铜器只有这么点儿色差的,算是相当难得的了。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打磨。
石咏是用水磨法,一点点地将镜面打磨平整。这面铜镜两面皆能照人,石咏便少不得要花两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着急,尽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处理,渐渐的那镜面便真的能照见人影,即便是接缝处也不例外。
这时石咏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喻哥儿此刻正在外面的院子里玩儿,石大娘与王氏两个则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做活计。
石咏满意地将这面铜镜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动一下,忽听那面铜镜里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刻石咏当真是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蹲下,面孔凑在那面铜镜跟前。
只听镜内一个苍老的女声缓缓开口:“是谁,唤醒了朕!”
石咏听了立时一阵尴尬,他如今一穷二白,嘴上言之凿凿说要做“金缮”,可囊中着实羞涩。但是掌柜已经赠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脸求金粉了,毕竟那个要比生漆价值昂贵得多。
“现下还不曾,只不过这上漆的工艺就要花上好几天,我打算在这几天之内,把后续材料一一准备齐。”石咏答得老实。
掌柜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两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说,好说,若是小哥还有什么需要,再来我们店找我便是。”
石咏道谢,问过这掌柜姓杨,便匆匆告辞,临走没忘了提着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厂向南,到了虎坊桥拐上骡马市,走不多远石咏就顺利回到了自家的红线胡同,往胡同里没走多远,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儿在说:“石大娘,这还钱的事儿,到底该怎么说?”
这石家住着的,是胡同西侧一出两进的小院,石家两房人口,全都挤在北进,南面一进另开了个门,算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租给了一对在天桥跑解马卖艺的父女,每月可以多个几钱银子的进项。
眼下正是下午,日头挺大,南院住的那对父女大约还没回来。上石家讨债的人,是个三十几岁,包着头的妇人,叉着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门口,嗓门大得整条胡同都听得见。
“赵姐姐,进来说话,进来说话吧!”
这说话的是石咏的亲娘石大娘。听语气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银不还,不是啥光彩的事儿。
“今儿照旧还不上是吧?”那姓赵的妇人语气倒也和蔼,“等明儿还就不是这个数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场的份儿上,过来提点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来,递到姓赵的手里,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带着求恳的语气,说:“以前是因为咏哥儿受了伤要吃药,如今咏哥儿病好了,我们赶赶工,这两天……这两天定能赶出来。”
石咏知道他娘最近这几天昼夜赶工,晚上与二婶一起凑在那豆大的油灯光旁边做绣活儿女红,想必就是要赶着还钱的原因。他身为人子,不能坐视,赶紧上前,冲那赵氏行了个礼,叫了声“赵大娘”。
那赵大娘却不容他开口说话,“呸”的一声吐了口茶叶渣子,面对着石大娘说:“这就是你家咏哥儿了吧,不是我说,这十五六岁半大不小的年纪,也是该出去寻点儿事情做了。以你们石家的家世,进个族学,当个伴读,讨些公子哥儿们的欢心,手里也进点儿钱财,总比成日价赖在家里的强。”
石咏听了这话还没怎么地,石大娘已经涨红了脸,抗声说:“咏哥儿是没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穷受累,也不能叫咏哥儿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赵大娘无所谓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怎么,今儿你这二两银是还不上了吧,明儿再还,可就是三两了。”
石咏此前听两人对话,就知道自己娘该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的那种高利贷,只是他没想到这利滚利如此厉害,已经失声问道:“娘,您……你当初借了多少?”
一旦问清了石大娘当初不过是几天前刚借了五钱银子而已,石咏心头就一股无明之火往上冒——这,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赵大娘却无所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放贷的要这么多利,我也没办法。石家的,你说是不是?”
石大娘借钱的时候就知道规矩如此,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咏哥儿别闹,确实是这个规矩!”
石咏明知赵大娘在债主的要求之上,还一定会再加成,可是连自己娘都这么说,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确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石小哥,说实在的,你娘借这些钱,也是因为你。”赵大娘见对方哑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长子,又已是这般年纪,也该给少败败家,多给你娘省省心了。说实在的,石家人,混成这样,你们呀,也太拉不下脸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顺胡同那里去求……”
刚说到这里,石大娘已经从赵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来,板着脸张口就撵人:“好了好了,三两就三两,我们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赵大娘口里嘟嘟哝哝地往外走,还说什么,“也就明天是三两,后儿个指不定什么价了……等再过个两三个月,怕是你卖房子卖地、卖儿卖女也还不上了,这可别怪我现在不提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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