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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吃惊之余, 眼光瞄见魏珠和小徐此刻正远远地站在书房门边, 魏珠正在给他打手势。他突然见明白了这老人的身份,反正也还没起来, 干脆拜了下去:
“微臣……微臣内务府辖下养心殿造办处笔帖式石咏见过皇上!”
早先立在石咏身后的这位, 不是别个,正是康熙皇帝本人。
眼下还未到康熙平常到书房看折子的时间, 这位皇帝陛下心里装着事儿,便早一步过来,远远地正见到一名小吏正跪在他的炕格跟前, 聚精会神地摆弄他那只用惯了的自鸣钟。
魏珠与小徐见到皇上亲至,早吃了一惊,正要行礼的时候, 却被康熙比个手势止住了。
这位当今身份最尊贵的老人便就此背着手, 悄没声儿地立在石咏背后, 向魏珠等人摇摇手,示意他们不许出声,老人家就这么站在石咏背后, 盯着他修那只自鸣钟。
待到石咏修好,随口一问,康熙便从怀中取出自己偶尔会随身携带的金壳儿怀表,给石咏报了个时。而石咏只谢了一声,就立马把自鸣钟的时间校准, 一丝儿不差。
康熙自己年轻时对西方文化非常感兴趣, 自己就曾经向来华的传教士学习数学、天文、医学等方面的知识, 对与西方以“小时”为单位的计时法非常熟悉。然而他却没想到一名造办处的小吏,听了西式计时法报出来的时间,竟然也能想也不想,就将他最喜欢的这一具自鸣钟校准。
“抬起头来!”
康熙看不清石咏的面孔,当即如此吩咐。当他看清石咏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心里难免感慨:这样年轻,果然后生可畏啊!
一念及此,康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开口温言问道:“你刚才……修了朕的这具自鸣钟?”
石咏赶紧应下:“回皇上话,刚才这具自鸣钟因为发条偏紧,因此导致其停止运行,卑职只是松了松发条,就立即好了!”
“松了松发条,就立即好了?”
康熙不禁将石咏这话念叨了两遍。
自八岁登基开始,康熙帝的“勤政”,世人便有目共睹。然而如今康熙已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近一两年开始,这样高强度地处理政务,康熙已经觉出一些力不从心。他听了石咏的话,恍然觉得这里头有些深意,然而低头再去看石咏,却只见这年轻人面色如常,好像自己刚才所说的,乃是就自鸣钟论自鸣钟。
其实石咏说这话也有些私心,一来他将自鸣钟停摆的原因一带而过,免得给小徐招祸;二来么,他眼前的康熙没戴帽子,便露出头发已经白了七分,君王脸上石咏不敢多看,可是却能看清康熙双手上尽是老人斑。于是石咏才会这么说,至于他的话,对面这位九五之尊会怎样理解,他就管不着了。
“回皇上的话,确是如此!”石咏答道。
“嗯!”康熙看过石咏的面貌,看似随意地询问:“你看着有些面善,是哪家子弟?”
石咏心道:怎么还查户口来了?
可是君前奏对,他可不敢儿戏,当下老老实实地将家世说了。康熙听了便问:“富达礼是你什么人?”
“回皇上话,是堂伯父!”
石咏老实回答。他倒也完全没想到,他只一提正白旗姓石,康熙就能想到富达礼身上去。他却不知道,昔日伯祖父是皇家姻亲,眼下石咏对康熙而言,算是亲家的子弟,所以康熙一下就能想到。
“朕知道了!”
正在这时,石咏刚刚修过的那只自鸣钟“叮叮叮”地报起时来。康熙一抬手,看了看手中那只金壳儿怀表,点点头说:“修得还算准。”
康熙话音刚落,那自鸣钟报时的声响便也止歇。石咏至此方完全放下心来,看来他这只自鸣钟修得,音锤、止鸣杆都没毛病,目前走得还挺准。
康熙见已经到了寅正,便往自往炕上坐了,挥挥手让石咏与魏珠等人一并下去。石咏随着魏珠从康熙的书房里倒退着出来,身边魏珠与小徐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一时三人都出了乾清宫,魏珠扭脸看了看石咏,忍不住问:“石大人,您这是……头一回见驾?”
石咏点点头:“头一回!”
魏珠看看四下里,当即压低了声音道:“头回见驾,能镇定若斯的人并不多,恕咱家直言,石大人日后,许是前途无量的!”
石咏也低低地回过去:“魏副总管谬赞了!”
他这不是谦虚,是真的觉得魏珠高看了自己。他也知道,之所以能在康熙面前对答自如,是因为他身体里这个灵魂,根本就没有皇权至高的观念。眼前就算是位九五之尊,石咏也只当他是个年迈而孤独的老人,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对答。
不过,石咏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康熙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或是刚才这只自鸣钟他没修妥当,老皇帝一时发作起来,只怕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后怕的人不止他一个,魏珠在旁边也叹了口气,小心地嘱咐石咏:“石大人……今日之事,还请慎言。咱家与小徐,都承您的情!”
石咏赶紧点头:“这个自然!今日之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早先富达礼送了他“少说少做”的四字真言,他已经有一半儿没能做到,如何还敢将此事到处乱说?
魏珠看了看他,似乎又在试图辨识他所言是否出自真心。随后,魏珠就将钥匙都交给了小徐,命小徐带着石咏,将此前所用的工具放还至造办处原处,再将门户重新一一锁好,假装这天夜里闹出的这桩自鸣钟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石咏却总有些预感,觉得这事儿绝难瞒住旁人。他几次出入隆宗门,侍卫们都有见到,总之纸里包不住火……
然而石咏却也没想到,天亮之后,造办处开门不久,这夜里发生的事儿,就已经有人知道了。
石咏的顶头上司王乐水差事繁忙,一来就交给石咏一大堆活计,看见石咏双眼微红,一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王乐水深有感触地说:“在宫中值夜,都是这副样子。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吃来吃去,就习惯了!”
石咏只能讪笑,内心暗道:谢谢您呐!
谁知刚开始忙碌,王乐水就已经被上司叫了去。石咏尚且浑浑噩噩,自管自举着账簿将王乐水交待的事情一一去做。没想到隔了不多时,王乐水就板着脸回来,对石咏大声说:“来,随我到东配殿去!”
石咏见王乐水板着脸,隐隐透着怒气,不知所以,却也只能跟着上司去了。还未进东配殿的小屋,王乐水已经大声训斥起来:“没有主官吩咐,这乾清宫的差事,你就敢擅自接么?”
石咏这才明白,这是“东窗事发”了。
他辩无可辩,毕竟他是个新人,又是头一回值夜,还不清楚造办处这边的规矩到底如何,听见顶头上司训斥,只能低头唯唯诺诺地应了。
王乐水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大着嗓门儿,将石咏好生训了一顿,说要好好教教他规矩。东配殿外面本就人来人往,这下可好,造办处上上下下,这下可都知道石咏闯祸了,挨骂了。
石咏觉得他多少连累了王主事,唯唯诺诺点头之际,对王主事也存了些歉意。可是一抬头,却见王乐水望着他,双眼发亮。
王乐水将石咏好生数落了一顿,便站到小屋门口,四下里看看,然后放下门上挂着的皮棉帘子,转身进来,压低声音,带着激动的声音对石咏说:“你真的修了皇上书房里的自鸣钟?”
石咏:?!
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王乐水一脸的激动不已,伸手重重地拍在石咏的肩膀上,说:“你这真是,太……厉害了!”
“御前,御前的自鸣钟呐!”
说完,王乐水就背着双手,在石咏面前那方寸点儿大的空地上打转,难抑兴奋之情,转了少说有十几圈之后,又回到石咏跟前:“你说说,你是怎么会修这自鸣钟的?”
石咏少不得又用当初哄骗贾琏的那一招来搪塞,只不过又添了点儿细节,只说他家在“搬家前”,隔壁街坊之中有一家是来自广州的匠人,会修这自鸣钟。他以前曾经死乞白赖地赖在人家铺子里看过完整过程,而这次皇上那只自鸣钟,出的毛病正好是他晓得的,这才误打误撞,将以前偶然学会的技艺用上了。
王乐水听了石咏所说,竟没生半点怀疑。
毕竟广州是南方最大的商埠,欧罗巴的商船跨海而来,多是在广州卸货。因此广州贸易兴盛,这等舶来之物极多,手工业也连带发展起来。如今全国上下,能修理、甚至是能制造这种精巧自鸣钟的,就要数来自广州的匠人了。
王乐水听了,颇有些望洋兴叹的意思,感慨了半天,怨自己怎么没这种运气,邻居里出个高手匠人的。
石咏则发了半天呆,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位上司,竟然也这样热衷与自鸣钟相关的机械构造。他倒是很想告诉王乐水,回头若是能弄到一只自鸣钟,将里面的机械拆装个几遍,就能无师自通了。可想了想这话一说,他前面的谎就圆不回来,最终还是将这话咽回肚内去。
末了,王乐水又少不得吩咐石咏:“以后若是再遇到这种没有上官在的情形,你可千万别再接这种御前的活计了,你不是工匠,犯不着担这种干系。”
这话说着,确实谆谆嘱咐,一派为石咏着想。石咏连忙点头谢了,又请教起,以后要是再值夜,遇上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哪知道王乐水却笑着摇头说:“以后这造办处啊,谁也不敢再让你去值夜喽!”
石咏:啊?
到了午间,与石咏同龄同级别的那些笔帖式与书吏一起都来了,照旧将王乐水给挤了出去,大家缩在小屋里,众人一面吃饭,一面将石咏昨夜的经历拷问了个遍。石咏被逼不过,稍许说了几句,众人一时都听住了,好几位都说:“我们都值过夜,怎么就遇不上这种好事儿?”
唐英也在,只不过并不说话,然而却一面吃饭一面专注地望着石咏,看来对他的经历也实在是感兴趣。
石咏苦笑:“这真是好事儿么?我这已经被王主事数落了一早上了!”
他必须摆出这种态度,这样王乐水在上司面前,可能多少能好交代一些。
“怎么不是?”察尔汉激动地睁圆了眼,“御前的器物,乾清宫唉!我们这辈子,都不晓得能不能去亲眼见一眼,你倒好,直接跑到皇上的书房里头去给人修自鸣钟,还叫皇上遇见了,啧啧啧,挨这点儿数落,算什么?我若是你,有这段经历,此生大约也不枉了。”
石咏继续苦笑,心想若是察尔汉知道了后世紫禁城其实是可以供普通人随意参观的,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只能反复说了“侥幸”、“撞上了”,说了几遍,便埋头吃饭,绝口不提魏珠或是小徐,尽量用冷肉冷菜将自己的嘴填住,如此一来,再难吃的午饭盒子,竟也被他一扫而空。
中午之后众人散去,下午石咏又被造办处的郎中与员外郎叫去各自教训了一顿,不外乎说些什么“守规矩”“不可擅做主张”之类的话,石咏一一都应了,再三表示自己再也不会逾矩,这才被放了回来。
他原以为这事儿终于告一段落,谁知到了下午,风云突变,内务府慎刑司的一位太监找到造办处,阴着一张脸,问过石咏的名姓,便命他随自己去慎刑司走一趟。
“不干石大人的事儿……不过就是请您过去,问个话!”那位太监姓何,说起话来皮笑肉不笑。石咏听见他那尖细的声音,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十分难受。
王乐水看过何太监的腰牌,抬头看看石咏,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过去。
石咏却到底有些忐忑,战战兢兢地随何太监走了,穿过宫中长长的巷子,一直往北,石咏几乎已经能见到神武门了,何太监突然一拐弯,将他带到一处院落里。
石咏一进门,便见到小徐被五花大绑,正跪在地上,后面有人刑杖伺候。而慎刑司屋舍前面的石阶上,正立着几名太监,魏珠竟也在其中。
然而魏珠明显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在他之前,还有一人,年纪比魏珠更长些,总有四五十的样子,身上穿着的太监官府较之魏珠所穿的,花色更加繁复,帽子上的花样也更多些。石咏只听见旁人称呼他,“梁总管”。
这难道是梁九功?
不管是谁,总归看起来是个实权人物,石咏无奈之下,与梁九功见了礼,低着头问:“梁总管相请,下官敢问,总管有什么吩咐的吗?”
那梁总管见他态度恭敬,便点点头,木然问道:“阶下跪着之人,可是昨夜前去侍卫处请您出面,前往乾清宫之人?”
小徐此刻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塞实了一条毛巾,此刻吓得瑟瑟发抖,听说石咏来了,也丝毫不敢抬头。
石咏看了看立在梁总管背后的魏珠,见对方面无表情,一脸麻木,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小徐。
他也没法子啊,毕竟小徐曾带他出入隆宗门,都有侍卫为证。若是他有心隐瞒,回头这个梁总管一问就能问出来。
“是此人!”石咏皱着眉头答了一句,心中着实无奈,又替小徐的命运感到担忧。
果然那梁总管从袖中轻轻抽出一条帕子,在嘴唇上拭了拭,淡淡地说:“开始吧!”
立即就有人将小徐拖下去,就在这众人面前,一五一十地打起来。
小徐嘴上堵着毛巾,没法叫出声,可是那刑杖打在人体上沉重的声音,叫石咏听得胆战心惊,压根儿不敢看小徐的样子。
他转头看向梁总管身边的魏珠,只见魏珠依旧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刑杖每打下去一次,魏珠脸上的肌肉似乎就跳动一次,可见心里也着实不好过。
而那位梁总管却始终若无其事地用帕子轻拭嘴唇。要命的是,眼见着那边已经打了二三十杖,这边竟然就是不喊停——难道要生生看着将人打死不成么?
石咏盯着魏珠,见魏珠已经受不住,将头别了过去。
梁总管也回过头,见了魏珠这副样子,心里也颇为得意,却依旧扭头过来看着,依旧没喊停。
石咏觉得心头有一股子火腾了起来,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不晓得宫中到底是什么规矩,他只晓得这整件事并未影响到皇帝处理政务,康熙他老人家也未因此动怒或是指责。因此慎刑司这般草菅人命,看起来不过是总管副总管之间相互倾轧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便要赔上一条年轻的性命不成?
早先富达礼说的四字真言,早已被石咏抛到了脑后,他突然向前迈上了一步,开口就道:“梁总管!”
动作太大,慎刑司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石咏这边转了过来。唯有那打板子的声响,依旧没有停,也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石咏硬着头皮,刚想开口,只听身后有个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啊啾——”
梁总管与魏珠见了石咏背后来人,都不敢再端着架子,赶紧迎了出来。
“啊啾——”
又是响亮的一声喷嚏。
石咏忍不住也回头,自然也少不了侧目。
来人是十六阿哥胤禄,手里正端着一只打开了的鼻烟壶,似是被鼻烟的味道刺激了,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
不止如此,此人脖子后头的衣领里,竟然还插着一柄扇子……
这大冷天的!
石咏实在没法儿不把眼前这人,和京里那些拎着鸟笼子的八旗纨绔们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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