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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草心神恍惚,手上的碗差点忘了放下。
她离开翼城大饭店,去救谢洛白之前,就已经交待侯副官先派人带着龙砚秋去火车站,不要等他们前来会和,到了就买车票,越早离开越好。
龙砚秋对谢洛白有种近乎偏执的爱,她一定是不愿意走,恐怕护送的人拿不住刁钻多变的龙砚秋,在火车站闹了起来,引起了别人怀疑,很快就被军政府的人抓住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谢洛白?
溪草为难了。
谢洛白欠了龙家三条人命,他又答应过龙砚平会好好照顾他的妹子,如果知道龙砚秋被抓,他一定会救她。
可是现在,他们自己都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又拿什么去救龙砚秋?
而且,她既然是被潘项禹带走的,那么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最多受些皮肉之苦,这个溪草可不会心疼龙砚秋。
她觉得,在想出法子之前,还是不要告诉谢洛白为好。
“夫人,这件事,请不要在我家二爷面前提起。”
蒋夫人虽知道他们来历非凡,也不多问别的,只认溪草救过自家儿子性命,自是一口应承不提。
回到卧房,谢洛白并不在房中,溪草发现通往暗房的门虚掩。她拉开进去,果真发现他进了这里。
此刻,谢洛白正在桌上写着什么,听见溪草的脚步声,抬头道。
“放个碗,怎么去那么久?”
溪草故作自然地道。
“蒋夫人正在切草药,要熬制外敷的刀伤药,我看着有趣,就跟着学了一下,哪天要是你受伤了,兴许能派上用场。”
谢洛白目光闪了闪,似乎很高兴,一把将她搂在腿上坐了。
“二爷身上就有现成的旧伤,不如现在就让你练练手?”
说着,伸手就要解自己的衣裳,溪草吓得连忙按住他的手,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又发疯了!再这样!我不介意再给你添上两刀!”
谢洛白笑了一声,这才放开了她,溪草从他腿上爬下来,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坐了,她注意到桌上亮着一盏陈旧的台灯,灯座连着一支孤零零的灯泡,连灯罩都没有。
昨晚溪草还看见它七零八落地堆在角落,显然是摔坏了的,不知怎么现在又能用了,微黄的灯光给暗沉的地下室带来了几分光明与温暖。
“这个……你修好的?”
谢洛白点头,不以为意地道。
“二爷连飞机都能修,何况一盏小小的台灯。”
溪草白了他一眼,看向桌上谢洛白刚才在写的字纸。
那是一张通行路证,内容是翼城苦水镇商民万宏宇携妻前往崇安经商,经由镇长批准请翼州警军哨岗予以放行,楷体字形状方正,横平竖直,若非墨迹未干,简直像是印刷出来的。
“你在伪造通行路证?”
谢洛白还真是什么邪门歪道都懂一点,
溪草的语气惊讶,同时她有点兴奋。
“这个办法可行啊!潘代英为了抓捕你,这几日势必要封锁翼城搜查,但他总不可能让翼城人一辈子不出去,早则半月,迟则一月,他总是要放百姓通行的。如果我们能易容,又有通行证,就能出关了。”
谢洛白点头。
“没错,我们可以先混出翼城,到邻近的崇安去坐火车,潘代英绝对不会查到那里。”
想起一个问题,溪草又有点苦恼。
“可是印章怎么办?”
谢洛白拎起那张纸,摸着下巴感叹。
“印章还好,我有办法伪造,只是用普通墨水写,始终不像印刷字,需要复写纸。”
复写纸多为日本进口的,一般书局是买不到的,只有政府、邮局、报社等用量大的地方才会统一采买,员工要用时,还得填写材料领用单。
溪草想了想。
“我去弄吧!二爷身高太显眼了,即便乔装打扮出门,也要被拦下来检查,我就不同了,我扮成女学生,很容易蒙混过关。”
见谢洛白蹙起眉,似乎不打算同意,溪草冷下脸来。
“可别说不行,不让我去,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谢洛白知道她在这种问题上一向倔强,加之相信她机灵,也就没再说什么。
溪草去找了蒋夫人,她很快就从亲戚家给她借了套学生装来,溪草换上阴丹士林蓝的斜襟衫,黑色百褶裙,把齐刘海用发夹夹住,长头打散,编成两个麻花辫,用橄榄油把脸庞抹成蜜色。今早起身时,易容药水掉了一些,老态去了,只余蜡黄。最后唇边点了痣,笑眼乌浓,清纯质朴,活像换了个人。
“怎么样?我这个装扮,只怕二爷迎面走来,也不一定认得。”
她一面说,一面背身对镜,扎着蝴蝶结缎带,身姿在微黄的台灯光中,朦胧妙曼,像一株刚抽芽的栀子花。
谢洛白静静地看着,眼底有烈焰滚滚地烧起来,突然就很想把她按住,可还没伸手,溪草身子一旋,与他擦身而过,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为了变装更彻底,溪草又找蒋老先生借了副眼镜戴上,怀里抱两本书出门了。
街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扛枪的大兵,果然如她所料,谢洛白和她的肖像画贴了满街,但凡看见瘦高的男人,或皮肤白嫩,看上去像南方女人的,就要被拦下来比对。
溪草的变装虽不像辛红鹤那般高明,但也和画像截然不同,加之潘代英封锁翼城,预备去淮城参加数学竞赛的学生走不了,联合几个中学闹了起来,街头全是学生,拉了大横幅,举着各色小旗,喊着反军阀反独裁的口号,浩浩荡荡地挤满大街,溪草混在里头,犹如水滴入大海,很轻松就躲开了。
溪草很快进了翼城报社,所有人都埋头奋笔疾书,她巡视一圈,走到一张书桌旁边。
“先生,我想登寻亲启事。”
那个看上去很迂的男人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
“你稍等一下,我不负责这版。”
他转头对着身后喊。
“小吴!小吴!你接待一下这位小姐,她想登寻亲启事!”
溪草趁机把他桌上的复写纸扯了几张,在那人转身前,飞快地塞进手提包里。
文人心思单纯,见是女学生便不存防备,溪草很容易就得逞了。
溪草和向小吴的记者随便扯了个故事,又问了登报的价格,就表示自己承担不起,要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轻轻松松走出了报社。
街上的学生不仅没散开,似乎还和军政府的巡警发生了冲突,巡警挥舞着警棍开始打人,溪草不想被卷进去,转身要走,谁知汹涌的人潮瞬间就将她吞没了。
她被推搡到一名满脸横肉的巡警身边,那人举棍就朝她脑门上砸下来,溪草躲闪不及,下意识抱住头,谁知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没有出现,有一双手臂抱住了她,那一棍就砸在那人的右手臂上。
溪草抬眼,八角学生帽下头,是一张青涩干净的面庞,男孩子约莫十七八岁,涉世未深的样子,身材很清瘦,但嗓门却不小。
他痛呼一声,并没有放开溪草,而是冲着巡警吼道。
“你们的武器,不敢挥向侵略华夏的列强,就只敢挥向同胞妇孺吗?懦夫!走狗!”
巡警闻言,越发恼羞成怒,雨点般的棍子朝他砸下来,他也不服输,立马抬手反抗,但一看平时就没怎么打过架,动作笨拙很快就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依旧豪气十足地喊着。
“誓死力争,抵制军阀!革除不平等,才有新生活!”
周遭有人被打倒,被踩踏,惨叫声不绝于耳,而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满头的血溢出来,还不断展开双臂护着周遭的同学,溪草也在他的手臂范围内。
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打死。
乱世之中,溪草早已看惯人情冷漠,但是来自陌生人的维护,还是让她感动,何况这年轻人一腔热血。
溪草悄悄摸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枪,趁人不备打开了保险。
混乱中,殴打男孩子的巡警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脑门上的枪眼冒着青烟,巡警的包围圈于是有了缺口。
溪草趁机拉住那男孩,窜出人群,飞快地奔入一条小巷。
街道上乱了起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革命党!有革命党混在里头杀人!”
男孩子呆呆地被身材娇小的溪草拖着左躲右闪,到一处偏僻的墙根下头才停下来。
溪草放开那男孩。
“能站得起来吗?”
被一个柔软的女孩子救了,男孩觉得有点羞耻,顿时涨红了脸,倔强地挺起腰板,擦干净额头上的血,假装风轻云淡地撑着他的男子气概。
“我没事,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溪草没有回答,她交待道。
“不要去医院包扎,军政府或许会去那里抓带头闹事的学生,我建议你去蒋氏医馆,蒋老先生心善,不仅会帮你处理伤口,也不会检举你,包好伤口就回家去,不要再上街闹事了,只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明明是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和他说话的语气,却像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
说罢,她转身就走。
“等等!”
男孩几步赶上来拦在她面前。
“你是革命党吗?”
溪草摇头。
“不是。”
她正要走,那男孩又追上来,他目光闪闪地盯着溪草,充满憧憬。
“你一定是的!我看到你打死了那个恶警。你有枪,枪法还很准!你可以介绍我加入吗?我叫魏家延,投身革命一直是我的志愿!我要为我们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丢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溪草不胜其烦,她没有功夫在这里和愣头青学生纠缠,干脆掏出枪吓唬他。
“你再跟着我,我就一枪打死你。”
“不!你不会杀我!革命党人的枪口,不会指向爱国的同胞!”
男孩面目肃然,有种可笑的坚定,溪草只觉黏上一条甩不掉的尾巴,一时头大不已。
无论如何,他脑袋上的血要是继续流,可能会死也不一定,即便不死,这么傻天真,一个人走,难说也会被抓。
溪草叹了口气。
既然甩不掉,就先把他带到蒋氏医馆,趁他包扎,再溜回地下室去。
“我们先去蒋氏医馆,翼城的路你应该熟吧?有没有办法绕开警察?”
魏家延以为她同意介绍自己入党了,连连点头,目光兴奋。
“跟我走!”
他下意识想去拉溪草的手腕,但想起男女有别,又马上缩回来,红着脸阔步向前。
不得不说,这个魏家延约莫平日躲巡警躲习惯了,对逃跑路线倒是很有研究,带着溪草走街窜巷,居然真的没怎么遇到巡逻的士兵。
“我很懂迂回战术的,将来可以帮你们打游击!”
刚要走出巷子,他得意地回头对溪草道,溪草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他顿时又红透脖子根。
“怎……怎么了?”
这个女孩子很好看,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眼,魏家延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心跳得很厉害,但他出神片刻,就发现溪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
魏家延转头,只见主街上,一辆黑色庞蒂克汽车驶过,前后都有坐满了护兵的汽车夹道。
溪草眼尖地发现,龙砚秋被五花大绑塞在副驾驶里,后座上坐着潘代英和汪文洁。
“是狗军阀的车队!”
魏家延气愤地说,溪草却全然没在听他说话,她身形有点僵。
耳边传来路人的议论。
“听说了吗?少帅前脚刚从火车站把那个谢少夫人劫了,带回自己的别苑,大帅后脚就赶到了,为了这个女人,还打了少帅一巴掌,可少帅就是死活不肯放手,要不是大帅命人押着他,只怕还要追过来呢!”
“那个谢少夫人,听说被火烧过,后脑勺和胳膊都有很丑的疤,也不知有什么好的,把他迷得魂都丢了!”
“谁知道呢!南方女人都是狐媚子!”
军阀之间的争斗,在魏家延看来,就是狗咬狗,争女人的戏码,更是荒淫无耻,他一点都不同情,等车队走远了,他狠狠地说了一句。
“什么大帅!这些投机份子,只知道瓜分地盘,吸民众的血!总有一天都要完蛋!”
见溪草一动不动,魏家延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趁着现在安全,咱们快走吧?”
溪草回神,压下心中的不安,点点头,和他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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