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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坐起来皱眉瞧了我一阵儿,才悠悠开口同我讲了四个字,他说:“最后一次。”
那神情里头带着的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儿,我跟他四目相对,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阵儿,忽然有些好笑,挑挑眉就问他:“怎么?事不过三?”
三回,算起来这恰是我第三回发了颠的去啃他,他不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单是那明亮的招子不晓得带着什么意思在我身上转了几圈,又用那一贯的调子喊我:“花梁……”
我一惯不觉得自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却偏是在这时候,忽然厌恶起他这熟悉温软,曾经一度叫我觉得听他这么喊我一声就好像是在做梦的调子,忽然不想再听他这么喊我,因而想也不想,当即回敬他,“最后一次,六儿爷,希望你也是最后一次。”
我话音落下的当儿,他张了张口没出声,看那口型分明又是一个“花”字,然而他这个字始终没有出口,只是在末了闭嘴时,自喉中吐出了一个“好”字。
他的一个“好”字,说出了千万种意味,打从头一回见面起,他当着我说过的最多的一个字,既是这个“好”字。
我要他把那准备好的饭菜倒了换他亲手做的,他说,“好”;我要散了花家,放弃曾经所有,他说,“好”;我让人取他性命未果,发着癫抱他的腿央他别走,他说“好”;我从那两年的沉睡里醒过来,要他亲手做东西来吃,他说“好”。
不论哪一回,他对我的什么要求说一个“好”字,我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晓得他应的是什么,偏是这一回,我倒不晓得他在应什么,不晓得是不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能从他口中听到他用那温软熟悉的调子喊我一声“花梁”。
这分明是我要的,如今得他应允,我偏又害怕起来,害怕他再不用那调子喊我,害怕我往后再不能借着一股子疯劲儿去啃他,更害怕再去啃他时候,又叫他拿那宝贝千机手甩我一巴掌,甩得我浑浑噩噩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辨不明个是非对错、前因后果。
因而他话音落下的当儿,却又是我嚷嚷起来,“不好!”,我说。
当然不好,我还没学会用我的舌头给他那舌头打上个结,我还没在哪怕一个方面征服他一下,怎么就下不为例了呢?
所以我说着,顺便也就做了,学那小狼狗朝他扑过去,捏着他的脸蛋子就想再啃他一口。
要说我在墓冢里头一点也没讲错,论起个无情无义,没有谁能及得上他千机手六儿爷的了,说了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就当真不给我机会啃他第四回,他倒是干脆,这一回不等我啃上去,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我这脸蛋子上。
一声脆响里头带着满脑子的闷疼落下,打得我好一会子回不过神来,等到我好容易有些反应,他又跟着用那冰冷地调子斥我一句,“滚。”
滚?
我脑子里头迷迷糊糊,只觉得好笑,既想反问他一句有什么资格叫我滚?这是我花家的老宅子,就是非得说一个“滚”字,也该是我跟他说,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家人来同我这个主人说“滚”。
好歹我晕晕乎乎地没将这话说出口,回过神来细细一琢磨才想起来,我把一切都输给了他,花家这老宅子,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这么算起来,他确是有资格叫我“滚”,这么算起来,我也确实该滚的。
我瞧着他望了一阵儿,直瞧得他把眉头解了锁,一双招子化冰成水,一汪柔情,才想起我该爬起来“滚”了。
可我偏不想滚,我清楚得很,若我换到他的位子上,是决计舍不得同他讲一个“滚”字的,即便是真讲了,也是舍不得真叫他滚的。他跟我不同,他舍得跟我讲一个“滚”字,那必是真想叫我“滚”,而这一次我要滚了,想来,就再也回不来。
所以我不滚,我喊他,“六儿爷。”
我央他,“别这么绝情。”
我囫囵着自己去哄他,“我好歹是花家的当家,就算我把花家输给了你,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赶我走,留着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先我一步爬起来,杵在我跟前像极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他颔着首,一双明亮的招子直勾勾落在我身上,下命令似的跟我讲,“回去休息,别折腾自己。”
我昂头瞧着他不应话,其时我坐着他立着,我仰着他俯着,这情境意外的熟悉,我心下想着,这时候要是有人路过瞧见了,想必也是一派其乐融融和谐景象。
“起来。”他等不来我动身,张口又是这样一句命令似话,却忽然缓和了口气,才接着讲:“我不要你的花家,破蛊冢、取婴胎,蛊门那边已经得到消息,这件事得由花家一力承担,所以你——”
“所以你……”这一程,我脑子里忽然清醒过来,爬起来立在他对面,问他:“所以你又要落井下石了吗,六儿爷?”
他又要恼了,话一出口我就瞧出来了,可这一回我没拦他,只痴痴地望着他,等他接话儿,他静默了一会子,却没有恼起来,反倒是用温润地调子道:“这件事本来跟张家无关,小爷是去帮你,我不希望你累及张家。”
哈?
我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话里话外,他在意的从来不是花家如何我如何,从始至终,他所做的全都是为了张家那只小狮子。
我单是反问了一句抱怨抱怨,却不晓得他想到哪里去了,看来我花梁在他眼里,到底不是个好人,可纵使我不是个好人,不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好歹也从来没做过恩将仇报的事,破蛊冢,就是张家那小狮子不为帮我,看在他千机手六儿爷的面儿上,我怎么也不会推他入火坑。
他这话听来怎么都是好笑的,这要是从旁人口中讲出来,我大抵真会笑,从他口中讲出来,我却偏偏笑不出来,踯躅许久,也只是点点头,跟他讲:“放心,你六儿爷宝贝的小狮子,我哪儿舍得连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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