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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希麟自打出生就没有遭受过任何委屈, 兴安王是当今圣上最为宠信的臣弟,虽分封西北苦寒之地,却享受着皇室特有的优渥待遇,盐粮油米乃至羊毛铁矿全由王府管控, 只要按时向朝廷上贡税金即可。
他自小便在英勇善战的父亲及军营里几位重将的指导下习武,寒冬酷夏,勤勉苦练,从未有一日懈怠, 而且六岁后父亲就为他求了名士徐渭于府中教习孔孟之道、文韬武略……这徐渭素有美名, 与朝中顾首辅的老师王洪元皆为先帝时重臣, 且门徒众多, 德高望重, 两人并称为“大梁鸿笔, 北徐南王”。
有如此良师,兼兴安王府底蕴丰厚的藏书, 总角之年的唐希麟已经通熟四书五经, 与人言谈对答间屡有妙语, 跟师长徐渭的课业考校还被人专门记录成问答短册,流传于西北民间, 享有“兴安神童”之美誉。不过这些文人雅谈在他十二岁后便渐渐沉寂, 因为他进了军营,不是仗着世子身份闹着玩, 而是实打实的上了战场。
要知道, 大梁军规, 年满十二可为卒,十四为正编兵,十六才能升擢为将。
而唐希麟隐姓埋名从军三年,积累军功不计其数,许多低级将士不知其身份,却隐隐尊其为首,并且跟上级强烈推崇,甚至就连统领西北全军的兴安王也收到了耳闻,知晓名字后不由得哑然失笑——儿子化名参军,作为父亲的他本就只求平安,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争气,竟然博得了军中将士的真心拥戴,看来自己是后继有人了。
可是只有唐希麟知道,他最初不顾母妃劝阻父王担忧,执意进入军营的缘由——
不过是为一句孩童戏语罢了。
那年,他刚满十二,随父亲兴安王回京为太后祝寿。
太后信佛,极为虔诚,建康寺住持及两序大众就请金光庙大师开坛传戒,为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庆祝寿诞。
当时寺庙盛景,香火袅袅,只有皇室内眷才被允许跟随太后一同聆听大师念经,沐浴佛祖圣光。
唐希麟也“有幸”位列其中。
只是小少年在西北野惯了,对这种烟熏火燎、和尚念经的地方不耐烦得很,趁王妃不注意便偷溜出了佛堂,去别处找乐子。
嘴里叼了根杂草,唐希麟吊儿郎当地靠着一个不知名小院的黑瓦白墙上,仰头看天空那白驹过隙,近午的阳光烈得他忍不住眯起眼,心浮气躁恰似这树上蝉鸣吱喳。
“都说佛门净地清凉避暑,我看这烟味都快把小爷熏死了!”他心中暗自呸了一口这京城佛信徒的圣地,将嘴里苦涩的草根一吐,皱着眉往前走。
其实建康寺绿树成荫,风景秀丽,檀香轻幽缥缈,并不像他想得这般不堪。
唐希麟此番怨念,深究起来,还是对皇太后的不爽——不知为何,明明父王跟皇上都同出一母,也就是当今太后,可是这老太婆也太区别对待了吧?他们一家回京半月有余,数次进宫想要探望太后都被拒而不见,弄得父王好生尴尬。
倒是宫中那位小公主,虽然出生丧母,但皇帝却视若珍宝,甚至连太后也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日日礼佛都要带着小孙女跟佛祖祈福平安。
据说那丫头生得钟灵毓秀,年纪小小便有倾城之姿……
真是笑死个人。
唐希麟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事情懂得不少,只觉得皇帝为了女儿的名声也是煞费苦心。
一个髫年小儿,有什么资本敢称倾城?
就算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女儿,也不必自吹自擂到如此地步吧?
正好到了院前窄门,小少年听见墙内传来一段对话,不禁顿住了脚步——
“公主殿下,陛下吩咐您待在此处,切勿乱跑。”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公主?唐希麟打了一个激灵,悄悄从墙角露出一双眼,偷瞄里面情形,却见空荡荡的小院里,只有一棵老桃树,约莫五六米高大,缀满了粉艳艳的娇嫩花朵。
树下有一个皂色袈裟的老丈人,白发长须,眉目慈和地看着身前矮小的女娃。
那小丫头一袭粉裙,背对着他,叫人看不清形貌。
不过就背影来讲,这永乐公主只是个身材没发育的小女郎,要胸没胸,要臀没臀,跟兴安王府里那些身段妖娆眉目秀雅的婢女根本没法比……唐希麟不屑地想着,可那双眼睛却鬼使神差地滞留在那个粉色的身影上。
“大师,嬷嬷说,求签必须找您解,可以告诉我此为何意吗?”小女郎声音稚嫩,却又格外认真,字正腔圆的话音犹如滚落白盘的玉石琳琅,清清碎碎,震动心弦。
唐希麟想骂自己脑壳被泥浆糊了,居然会看着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孩发呆,可是那裹在粉纱锦缎下小巧玲珑的身体却含着一种格外奇异的魔力,静静立在那里,就好似岁月都变得亘古久远。
“公主,这可不是庙里给香客平时所测的命签,而是姻缘签啊。”大师捋须摇头,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您还未到求取此签的年纪。”
“那……”那女童似乎有些羞赧,“那我去重新求一份!”
见公主折身欲走,老丈人心道一句“阿弥陀佛”,出声拦住了她:“殿下,既然求得此签,老衲还是替您解了吧。毕竟每一支签都是佛祖命定的,改不得哪……”
唐希麟盯着那老和尚,恨不得冲上去啐他一口——
这话语前后矛盾的老秃驴,怎么能信得过?
可小丫头显然信了。
她将木质的牌子递给了那位老方丈,好奇地等待那老头为她揭秘。
白须老人眉眼低垂,凝神在那牌子上瞥了几眼,便道: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
“公主殿下,汝之良人,必有救世济民之心,兼万夫莫当之勇。”
“那岂不是文武双全的大英雄?”小公主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方丈,您真会哄人。”济世安民是文臣干的事,万夫莫当却又只有武将才做得到,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兼任文臣武将的奇人嘛!
老和尚摇了摇头,这是根据公主的面相和签语得出的论断,准确与否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等那和尚走了,院里只剩下一个粉裙娇美的小女郎。
她转过身来,正好面对着唐希麟这边的方向,却丝毫不知墙后还有位少年正在偷觑。
抬起头,清风徐来,那棵古老而繁茂的桃树便稀稀落落地坠下粉白的纷纷扬扬的花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公主扬起唇角,伸展开了双臂,粉霞似的纱罗水袖便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她的五官尚未长开,玉雪般干净的肌肤透着浅浅红晕,恰如白里透红的花骨朵,娇嫩易折,带着一种脆弱似琉璃的美感。
最动人还是那双明净无暇剪水瞳,盈盈带着亮光,含着欢喜地望着繁花坠落的盛景。
也不知是人在看花,还是花中看人。
脱离了所有视线拘束的小女郎甚至四处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解了沉重的宝石礼冠,卸了手腕金镯银链,在花树下踏着轻快的步伐,莲足飞转,将裙摆荡起绚丽华美的涟漪。
风轻扬,撩乱了她的乌发,梳开了她的齐眉青丝,小姑娘却毫不在意。
她只在意荡起的裙摆,只在意这一刻偷得的放纵。
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见这个打破了淑女礼仪,尽情享受着繁花满枝头的春日盛景的自己。
此时她不是千娇万宠的公主永乐,也不是身负任务的外来者花绵,只是一个单纯贪玩的小女孩而已。
这本来应该是只属于她自己的时光。
可是在唐希麟眼里,那老和尚离去后,永乐公主就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在她的容颜映入他眼帘时——
那一瞬,天光倾洒,万物俱籁。
那种从灵魂里渗透出来的自由和纯澈,那种超越了年龄限制的绝美风华,让尚且懵懂不识男女之情的小少年,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出去,出现在她面前的。
“你是在跳舞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她。
“不是……你是何人?”
“再、再跳一次刚才那样的舞好吗?”
“都说不是了,你究竟是谁,不说的话我要叫人了——”
“再跳一次吧,我愿意送你府中所有的珍宝……”小少年焦急地朝她伸出手去。
最后,兴安王府的宝贝自然没有送出去,小公主也在赶来的侍女护送下匆匆离开了。
被卫士看守在原地的唐希麟,双目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嘴里低声喃喃着——
“救世济民之心,万夫莫当之勇吗?”
他写过针砭时事的策论,被师长和父亲称颂“心怀百川,有容乃大”,也提过治理旱灾的明谏,被父王采纳后,的的确确挽救了那年的灾患。
经国之才还是有的,兼济天下也未尝不可。
万夫莫当之勇却难了。
便是他的父亲兴安王,虽有“西北战神”之称,也不敢自夸项羽再世,恃武扬威,每战必谋定而后动。
小少年思索片刻,艳美凌厉的眉目一锁,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父王做不到的,他唐希麟未必!
只是他脑海里下意识地漏过了一件事——
他为何……要记住老和尚那句话呢?
#
湖心亭上,从回忆中渐渐抽身的唐希麟,垂眸盯着被自己困锁在怀中,只有咫尺之隔的少女,心中仿佛燃起了烈火,几欲吞人。
不过公主殿下真不是好惹的,只是低呼了两声,便有皇宫侍卫四下围来。
少年只是笑,这番情景真像时光回溯到了当年的建康寺。
花绵怒视着这“登徒子”,心里只觉得他十分可恶,不仅肆意妄为视女子名节于无物,而且被宫中守卫围住还有恃无恐。
“公主殿下,我的小堂妹,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唐希麟笑吟吟地看着她,“虽说许久不见,但堂兄我再次遇见你自然激动万分,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殿下看在兄妹情谊上多多包涵。”
“堂兄?”花绵抬手示意附近侍卫停下,抬头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你是……叔父兴安王的孩子么?”
“我叫唐希麟,殿下你说呢?”芝兰玉树般的少年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眸懒散地一抬,便流露风情无限。
少女微愣:“可是我们没有见过吧……”十年太过遥远,她记忆中并没有唐希麟的存在。
唐希麟眼眸微沉,不禁自嘲:当年那一眼万年,自己便夜夜难眠,她的身影仿佛跗骨之俎,流连在他的每一个梦境中。
可是对她来说,自己……或许只是一缕吹过的清风,在她心房留不下一丝痕迹。
“仁显二十一年,祖母大寿,我随父王进京祝寿,在建康寺认识了你。”唐希麟瞥了眼那些侍卫,见他们警惕的模样,心中冷笑,“殿下不必疑心,冒充皇室中人可是死罪,我在这件事上不可能骗你。”
这层堂兄妹的亲戚关系让少女挥退了后面的护卫,但她也小心地退开了他的掌控范围,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上——
“既然如此,堂兄为何还要轻薄于我?”先前的轻浮戏弄让少女怒意难消,她紧盯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年,冷声问道。
“此非轻薄,而是表达为兄的心情。”唐希麟耸了耸肩,信口胡诌,“且跳舞之事是真的,寺中佛祖都为你我做了见证。”
小姑娘不是蠢货,见他睫羽震颤,神采飞扬,便知道他多半在胡说八道:“我印象中并无此事,堂兄说的又有何凭据?”
……在周围侍卫和婢女的近距离环绕下,这对堂兄妹终于开始了正常的寒暄。
而不远处,距离亭心约莫十来米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着鹅黄长裙的佳人。
她容貌娟美,明眸善睐,气质馥郁如兰,轻轻巧巧伫立在花圃旁边,便好似一幅清新雅丽的名家画卷,令人心旷神怡。
女郎目光幽远,望着亭子里那对仙姿玉貌的男女,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亲密暧昧的姿态还是能够看见的。
“兴安王世子……”她眉头无声无息地皱了起来,假若这位世子对公主有意,那自己这边的谋划就麻烦了。
汝阳侯府家大业大,新式制法的绫罗绸缎,改良版的瓷器赏玩,在京城及周边地区固然畅销,但想要谋取更多利益,必然得从西北胡人那边入手。
而且以高价卖给那些胡族,换回来的牛羊马匹又可以进行培育,加工的畜牧业制品再返回西北市场,钱生钱,也无后顾之忧。
纪蓉前世也是这般筹谋,结果搭上了二皇子这条船,一腔心血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这一世,她却没有因此而抛弃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智慧,只是越发低调行事。
本来兴安王府是她盯准的合作目标,但要是这位世子爷跟公主结为姻亲,那自己的赚钱计划很可能会被这位公主泄露给她的皇帝爹爹,届时再一查,汝阳侯府庞大的财产链曝光,皇帝必然大怒。
毕竟这可是封建王朝,商人地位极贱,她家侯府又富可敌国,不被整死才怪。
忧虑之下,她也不看湖心亭那两个人了,径直往回走,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跟弟弟商量一下这件事。
或许来得正巧,一拐弯,那金銮殿下的青衫少年便冲着纪蓉微微一笑。
“阿姐!”他扬起手,招呼着她。
“恒儿,你怎么出来了?”纪蓉蹙眉。
“皇上命我当堂作诗,跟你说得一样,是以‘花卉’为题,我便把准备好的那首诗拿出来了,皇上很喜欢,还赏了我十两金。”
纪蓉虽然看不上这点财物,但好歹也是亲弟从皇帝手里赢来的赏赐,不由得笑道:“那你还不留在宴席上,说不定还能结交一些贵人呢。”
可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却摇了摇头,神情渐渐凝重——
“阿姐,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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