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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鸢听见陆离的声音,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立刻又咬住嘴唇敛了笑容,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奔向陆离的脚步,也在同一时刻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陆离张开的双臂尴尬地僵了一下,随后默默地放了下去。
苏轻鸢发出“哼”地一声,背转身去。
陆离略一迟疑,将目光放到了小李子的身上:“你是神雀国人?”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小李子慢慢地跪了下来,迟疑许久才道:“奴才从未听过‘神雀国’这三个字,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陆离冷冷地看着他:“你若是神雀国人,朕可以饶你不死。否则,单凭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腰斩车裂都不为过。”
小李子深深地埋下头,似乎是在思忖。
最后,他仍然坚持了原来的供述:“奴才并非神雀国人。皇上要治罪,奴才不敢申辩。”
“既然如此,”陆离冷下脸来,“小李子蛊惑太后,干犯大忌,着即刻杖毙,不得有误!”
门外立刻便有执事太监领命,过来扭住了小李子的手臂。
陆离看向苏轻鸢:“母后不打算为他求情吗?”
苏轻鸢转过身来,发出一声低低的冷笑:“皇帝说笑了。你是天下之主,你要杀谁就杀谁,哪里轮得到我来求情?”
陆离微蹙了眉心,脸色有些难看。
苏轻鸢冷笑着起身走过来,要从他的身边绕过去。
“阿鸢!”陆离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苏轻鸢仰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陆离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小李子有罪当死,念其护卫太后有功,暂免死罪,拔舌断腕罚作掖庭苦役,以示惩戒!”
“奴才谢皇上隆恩!”小李子跪扑在地,高声道。
陆离细细地观察着苏轻鸢的脸色,却一无所获。
小李子被拖了下去,再未多发一言。
只有苏轻鸢注意到,他最后回头看的那一眼,似乎有些歉意,又像是带着几分担忧。
“阿鸢,你要去哪儿?”陆离攥住苏轻鸢的手腕,把她拖回了怀里。
苏轻鸢冷声道:“你既然称我为‘母后’,我自然该回我自己的宫里去。老在你这里不明不白地混着,我亏心不亏心呐?”
“母后现在才知道‘亏心’,是不是晚了些?”陆离抬头向零乱的床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苏轻鸢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陆离皱了皱眉头:“小李子的事,你若觉得不妥,朕可以赦他无罪。”
苏轻鸢嗤笑一声:“你老提小李子做什么?是因为心里发虚,怕我责问你,所以才要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吗?”
“奇怪,朕的心里有什么好发虚的?”陆离有些不解。
苏轻鸢愣了一下,黯然地低下了头:“是呢……你有什么好心虚的?你没有错,是我逾越了。”
“阿鸢?”陆离的心里忽然有些慌。
苏轻鸢挣脱了他的手,冷声道:“我记不得小李子是谁,但至少今日,他是我的人!就算他再怎么罪大恶极,也应该由我来下令处斩!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你不会不懂,你这样着急惩处他,甚至连问都不肯问我一句,就是为了打我的脸,对吧?皇上真是费心了!你若觉得我失了本分、逾越了规矩,明白告诉我就是了,何必旁敲侧击,给我这样的下马威!我如今虽有些糊涂,眉高眼低还是能看出来的,不要以为我是真傻!”
“阿鸢,你多心了。”陆离退后两步拦住门口,叹了口气。
苏轻鸢撇了撇嘴,转过脸去不肯回应他的目光。
陆离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肩膀:“阿鸢,方才是我急躁了些,可是从前你和我一向不分彼此,芳华宫和养居殿的奴才都默认了你我二人都是他们的主子——我没料到你会为一个奴才跟我生气。”
“不分彼此?真的有那么好吗?”苏轻鸢眯起眼睛问。
“当然。”陆离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真诚。
苏轻鸢勾起了唇角:“这么说,你的贵妃,也就是我的贵妃咯?”
“这跟贵妃又有什么关系?”陆离皱眉。
苏轻鸢阴阳怪气地道:“没关系就不能提吗?我的奴才你随便打随便杀,你的贵妃我却连提都不能提一个字,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分彼此’?”
陆离低下头看了她很久,忽然笑了:“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脑筋也没有从前清楚了,这醋劲儿倒是半点儿也没减少!我确实抽空去了一趟毓秀宫,是谁多嘴告诉你的?”
苏轻鸢昂首道:“是淡月说的。她确实不该多嘴告诉我这件事,你叫人打死她吧!”
陆离哭笑不得,揉着苏轻鸢的头发一个劲地叹气:“醋缸都打翻了,这可怎么好!”
苏轻鸢烦躁地甩开他的手,只管生气。
陆离只得叹道:“静敏是贵妃,又跟西梁有些瓜葛,身份非比寻常。她昨晚受了些惊吓,我总不能不管不问——我只过去看了一眼便回来了,连话都没有同她说一句,这也值得生气?”
苏轻鸢甩了甩衣袖,冷声道:“不值得,可我就是要生气!我就是要打翻醋缸、就是要无理取闹,你打我啊!”
陆离笑了:“为什么要打你?你肯吃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轻鸢气呼呼地背转身去:“又被你绕糊涂了——你惩处小李子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呢!就算我吃醋生气是无理取闹,那也是你无理取闹在先!”
陆离揉了揉鬓角,一脸无奈:“阿鸢,这是两件事!我惩处小李子,不是为了损你的颜面,而是因为他做了坏事。”
“他做了什么坏事?”苏轻鸢不服气。
陆离正色道:“巫术、媚术这些东西,宫里是万万容不得的。他犯了大忌讳,纵然是你我二人,也没道理袒护他。”
苏轻鸢跺着脚,愤愤地道:“我何曾说过要袒护他?他犯了忌讳,你当面说清楚,难道我会不许你判他死罪么?你一面急冲冲地惩处他,一面又阴阳怪气地试探着我的口风,到底是什么用意?你是不是想说我是小李子的同谋,也该腰斩车裂以示公正?”
“我该拿你怎么办!”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轻鸢怒气更盛:“还能怎么办?割舌断腕以示惩戒呗!”
陆离俯身将她抱回床上,无奈地叹道:“你是不逼死我不罢休!阿鸢,难道只许你疑神疑鬼乱吃飞醋,不许我提心吊胆惶惑不安吗?这些日子我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他却可以日日夜夜陪在你的身边,我妒忌他、想找他的茬,却又担心你回护他——这点儿丢人现眼的小心思,你非要逼我亲口说出来吗?”
“什么啊……”苏轻鸢听得愣了。
陆离别扭地背转身去,不肯让苏轻鸢看见他的脸。
苏轻鸢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所以,你也是在吃醋?而且——是在吃一个太监的飞醋?”
“……。”陆离很想把刚才的那番话收回来。
苏轻鸢拍着枕头大笑起来:“陆离,你连太监的醋都吃,下次要不要吃宫女的醋?方才淡月说她陪了我八年呢,没准儿我心里喜欢的人是她……”
“你敢!”陆离黑了脸。
“呃?”苏轻鸢愣住了。
这个人……他该不会真的介意吧?
“当皇帝的人,心眼那么小?”她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陆离黑着脸道:“朕就算是小心眼,那也是你教的!”
苏轻鸢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陆离俯下身,在她旁边侧躺了下来:“刚见面又要吵架,何苦呢?咱们都把小心眼收起来,言归于好,如何?”
苏轻鸢迟疑着,点了点头。
陆离松了口气,又向她解释道:“西梁的人很可能已经进京。如今我摸不透他们对静敏是什么态度,所以面子上一定要过得去。何况静敏天真烂漫,一向对你也十分敬重,我没道理对她不管不问。”
苏轻鸢低低地“嗯”了一声。
陆离支起半边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现在,该轮到你向我解释了——巫术、媚术,都是怎么回事?”
苏轻鸢想了好一会儿,低下头闷闷地道:“我记不得那么多,只知道都是那个女人要我学的……媚术是小李子在教,我不喜欢。巫术是那女人自己教我的,我觉得……或许会有些用处。”
“她叫你学那两种邪术,用来控制我?”陆离的脸色阴沉下来。
苏轻鸢有些胆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离扶着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要对付我,根本用不着什么‘媚术’!”
苏轻鸢想了一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个我知道,所以我根本没有好好学嘛!小李子逼我学那些鬼东西,我就打他、骂他、拿簪子扎他,他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陆离松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地觉得有些遗憾。
他压住心里那点儿奇怪的念头,继续追问:“巫术呢?”
苏轻鸢想了一想,认真地道:“巫术最初也是那女人逼我学的,但后来是我自己想学了。那女人说我天赋过人,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超过她。”
陆离正色道:“你用不着超过她!你的身边有人保护,而她——我定会尽早除掉她,永绝后患!”
苏轻鸢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着道:“我记得,我想学那些东西,似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但是后来我病了,就忘记了。如今我的巫术连入门都算不上,却已经可以有点儿用处,也许学成之后会有惊喜也说不定呢!小李子说,我没准儿可以记起从前的事……”
陆离沉下脸来:“不许学!”
“为什么?!”苏轻鸢委屈地大叫起来。
陆离拧住她的手腕,急道:“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坏处!那女人是咱们的敌人,你怎么可以受她摆布!”
苏轻鸢急得都快哭了:“可是,我不想永远当个傻子啊!先前的事情,我几乎全都忘记了,最近发生的事也常常记不清楚……我总是做错事,一定会闹笑话的……”
陆离痛心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苏轻鸢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求肯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可是对我而言,已经不会有比如今更坏的结果了!你知道,我即使变傻变疯、失了理智,也断然不会伤害你——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呢?”
“你觉得……现在的状态是不完整的吗?”陆离哑声问。
苏轻鸢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离思忖许久,终于叹道:“你想要的书,明日我去御书房替你找。你不要勉强,一旦发现不对,必须立即停止!”
苏轻鸢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我一定不会胡闹!”
陆离抓住她的手指,叹了口气:“总是拗不过你,我只怕以后会后悔……”
苏轻鸢“嗤”地笑了一声:“你是害怕将来死在我手里吧?”
陆离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反而大感诧异:“真的怕我?你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那么胆小?”
陆离掖紧被角,无奈道:“一个来自巫族的身份不明的女人、一个神雀国秘术的传人——你在这样的两个人手里困了那么多天,连心智都被他们害得有些糊涂了,我怎么能不担心?”
“神雀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苏轻鸢一脸茫然。
陆离叹道:“神雀曾是南越的属国,后来叛向北燕,给南越添了一场很大的麻烦。当时昭帝爷大怒,派兵平了神雀……”
“也就是说,神雀国的结局,跟巫族是一样的了?”苏轻鸢脱口而出。
陆离思忖许久,认真地斟酌着词句:“关于巫族的事,如今能查到的典籍少之又少,就连史官的记载也是语焉不详……但神雀国那件事,内情其实颇为复杂。”
苏轻鸢苦恼地揉了揉鬓角:“又是巫族又是神雀的,怎么那么麻烦啊?我记不住那么多名字……”
陆离拿开她的手,自己替她揉着鬓角,笑道:“南越原本有九个属国,神雀曾经是其中之一。这次进京朝贺的有七个,只有最为荒僻的落滩国没有来。至于巫族——那是多年前深山之中的一个隐世宗族,不算属国的。”
苏轻鸢听得昏昏欲睡,许久才敷衍地“嗯”了一声。
陆离叹道:“传说巫族秘术能掌控人心、上通于神,所以多年之前三大国都对他们颇为忌惮。大约在二十年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巫族不知怎的忽然销声匿迹,天下人着实为此高兴了一阵子。想来,巫术、蛊术那些东西必定是不容于天,这也是我不喜欢你修习巫术的原因。”
“只怕不是‘不容于天’,而是‘不容于人’吧?”苏轻鸢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
陆离笑了一笑,没有反驳她的话,却又斟酌着道:“神雀国的秘术与巫族不同,却比巫术更加神秘——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自幼便能通阴阳、知兴替、料事于先……”
“那不就是招摇撞骗的神棍吗?”苏轻鸢来了兴致。
陆离摇头笑道:“他们是有真本事的。南越立国数百年来一直有尊奉国师的传统,国师无一例外都是神雀国人,就是看中了他们的占卜之术。”
“所以,你不杀小李子,是想让他当国师?”苏轻鸢瞪大了眼睛。
想到小李子可能从一个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为国师,她便觉得十分有趣。
国师哇,听上去多神气、多了不起!提到“国师”二字,人人都会想到长须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如果小李子当了国师——
不管怎么样,他的胡子是注定长不出来了!
“想什么呢?!”陆离用指尖点了点苏轻鸢的额头。
苏轻鸢忙垂下眼睑,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来。
陆离见状便继续道:“除了极少数的占卜师之外,神雀国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在神雀贵族之中流传着一种隐秘的媚人之术,据说长期修习者非但容色倾城、青春永驻,更有勾魂摄魄之能。”
“小李子懂媚术,所以你疑心他是神雀国贵族?”苏轻鸢立刻抓住了关键所在。
陆离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轻鸢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解释。
陆离随手把玩着她的发丝,沉吟道:“当年神雀国被灭的事,典籍记载同样模糊不清,我总疑心其中另有内情,所以想留下小李子详加审问。这件事不必着急,他既然无心与此,我自然更不打算催他。”
苏轻鸢往陆离的臂弯里蹭了蹭,闷闷地问:“真的有那样神奇的术法吗?如果朱雀国的贵族女子个个容色倾城,南越皇帝的后宫里岂不是要成了神雀的天下?你该不会是心向往之,所以想向小李子打听神雀有没有女子存世吧?”
陆离瞪了一眼,无奈地苦笑起来:“你真是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自己找到醋喝!南越以媚术为旁门左道,自太祖初年便有严令传下,严谨宗室子弟纳娶神雀女子为妻妾——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不信你不眼馋!”苏轻鸢皱了皱鼻子,闷声道。
陆离又好气又好笑,一脸无奈。
苏轻鸢看见他吃瘪的样子,心情大好。
这时,一个小太监又在窗外低声禀道:“毓秀宫来人传信,说是贵妃娘娘吃了药之后非但没有退烧,反而说起胡话来,扎手舞脚的胡乱打人。身边服侍的人都没了主意,太医也不敢上前,只说多半是中了邪祟。”
苏轻鸢“呼”地坐了起来:“这宫里,哪有什么邪祟!”
外面的小太监低声道:“毓秀宫的人说,宫里阴气重,邪祟是常有的。世间能镇得住邪祟的,恐怕就只有皇上了。”
“说来说去,还是想骗陆离去瞧她!”苏轻鸢气哼哼地道。
陆离跟着她坐了起来,欲言又止。
苏轻鸢横了他一眼:“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即刻过去就是了,谁抱着你的大腿不许你走了不成?”
陆离苦笑着揽住了她:“你陪我一起去。”
“我累!”苏轻鸢闷声道。
陆离板起了面孔:“累了可以乘步辇,实在不成,我抱你过去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去,否则我怕你又要吃飞醋!”
苏轻鸢想了一会儿,昂起了头:“也好,我正要去瞧瞧那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于是二人相携出门,叫了两乘步辇,果然一前一后地到了毓秀宫。
毓秀宫的小太监们看见陆离,立时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待看见苏轻鸢在后面,一个个的便都有些尴尬。
陆离等着苏轻鸢踏上台阶,然后才转过身去,同她一起进了门。
在廊下便听到了殿内的嘶吼怒骂,声声凄厉,令人惊骇。
陆离眉头微皱,低声向苏轻鸢道:“她似乎确实发疯了。你先不要进去,小心危险。”
说罢,他脚下停顿了片刻,快步走进了殿中。
苏轻鸢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最终还是在门口停了下来。
只见殿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狂呼乱叫,死死地抓住了陆离的手臂,用力撕扯着。
苏轻鸢心里发急,却不便进去,只好吩咐小太监们过去帮忙。
关于静敏郡主的事,她一件都记不清了。但先前的敌意融在了骨子里,让她怎么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毓秀宫的一个小宫女走过来,恭谨地行了个礼:“太后病体未痊,不要在风口里久站了,请到阁中来坐吧。”
苏轻鸢确实觉得风吹得有些头痛,便点了点头。
毓秀宫暖阁,与静敏郡主的寝殿只有一墙之隔,苏轻鸢并不担心陆离会找不到她。
进了暖阁,果然通身舒泰,头皮也不那么紧绷着了。
先前那小宫女捧上茶,恭敬地跪了下来,双手奉到苏轻鸢的面前:“太后请用茶。”
外人给的茶点,苏轻鸢是不会轻易入口的。她顺手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
这时她才注意到,除了茶碗之外,还有一个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那是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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