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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其实见过乌尔骨发作,只是那时候他还被蒙在鼓里,恰好长庚也不是很严重,便一直误当成走火入魔,还从未见过这番光景。
长庚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浑身肌肉紧绷得坚硬如铁,不多时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且力大惊人,顾昀居然一脱手没按住他。
长庚猛地甩脱他的手,十指如鹰爪,狠狠地抓向自己,顾昀当然不能看着他自残,伸手格住他的胳膊,低喝道:“长庚!”
他的声音似乎给长庚带来了一线清明,然而也只是让他停顿了片刻而已。
那悬在床头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汽灯在“嘎吱嘎吱”地响了一会后,终于缓缓地倒着气又亮了起来,光线昏黄而不稳,时明时灭地照亮了长庚那双如血的眼睛。
顾昀吃了一惊——只见长庚脸色和嘴唇都是惨白,好像浑身的血色都笼了那双眼睛里,而原本正常的双目中竟隐约现了重瞳。
真像一尊传说中的邪神。
顾昀从陈姑娘嘴里听说“乌尔骨”,当时只觉得心疼,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其实并没怎么信,直至此时,一股凉气才顺着他的后脊缓缓地爬上来,长庚那双无悲无喜、血气翻滚的眼睛,居然让这身经百战的将军突然遍体生寒。
两人目光相抵,顾昀忽然有种在荒郊野外遇上野兽的错觉,他一时没敢移开视线,缓缓地摊开空无一物的手,试探着伸向长庚,长庚没有躲,甚至在那温暖的掌心贴上他脸侧的一瞬间,微微低下头,神色漠然地在顾昀手上蹭了一下。
顾昀胆战心惊地低声问道:“还知道我是谁吗?”
长庚垂下那双比普通中原人更浓密些的眼睫,低低地叫了一声:“……子熹。”
还能认识人就好,顾昀没留神他语气中的异样,先松了口气,可他放心得太早了,还没等这一口气松到底,长庚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掐向他的脖子:“不许你走!”
顾昀:“……”
咽喉乃人身要害,顾昀本能地往后一仰,架住了那只冰凉的手,长庚顺势带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往下一别,顾昀只好屈指敲向他肘间麻筋,极狭隘的空间里,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手了好几招,那疯子本就武艺精湛,此时邪神附体似的力大无穷、横冲直撞,顾昀又投鼠忌器,生怕不小心伤了他,汗都快下来了,气急败坏地骂道:“我他娘的刚回来,往哪走?”
长庚倏地一顿,顾昀落在他颈侧的手随之停下,用手背在他下巴上轻轻掴了一下:“醒醒!”
这一下轻拍可能是力道不够,非但没把人叫醒,长庚那双如同要滴血的眼睛忽然眯起来,像头被激怒的豹子,回头给了他一口,咬住了顾昀的胳膊。
顾昀:“……”
早知道就大巴掌扇上去了!
顾昀轻“嘶”一声,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他这辈子挨过砍、挨过炸,被人恨不能生吞活剥地一口咬住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真有心一甩胳膊崩掉那疯子几颗门牙。
然而他手臂僵了良久,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片刻后,顾昀缓缓地放松了手臂上的肌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长庚的后颈,一边抽凉气一边低声道:“扒皮抽筋吃肉——咱俩多大仇,你有那么恨我吗?”
这话不知触动了长庚哪根神经,他眼睛微微一眨,随后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就下来了。
长庚也不出声,只是一边叼着顾昀的胳膊,一边悄无声息地流眼泪,那眼泪似乎冲淡了他眼睛里可怕的血光,良久,长庚的牙关竟然微微地松了,顾昀试探着抽出自己鲜血淋漓的胳膊,看了一眼,低骂道:“属狗的混蛋。”
可是骂归骂,他还是把人搂进怀里,伸手抹去长庚眼角地泪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长庚伏在他胸口上,足足靠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从一片混沌中艰难地恢复神智,整个人像是刚从一场大梦里苏醒,茫然了半晌,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才渐渐回笼。
一回想起自己刚刚干了什么,长庚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本来是烂泥一团,这么突然一僵,顾昀就知道人缓过来了。
“醒了?”顾昀故作淡定地托起他的肩,微微活动了一下自己发僵的肩膀,伸出手问道,“这是几?”
长庚心乱如麻,根本不敢看他,低头一看顾昀那已经自己结痂的胳膊,脸色更难看了,双手捧起来,嘴唇颤了颤,说不出话来。
“唔,狗咬的。”顾昀不怎么在意地看了一眼,随后又挤兑道,“这狗牙还挺齐。”
长庚微微踉跄着爬起来,找来细绢布和净水,低头擦拭他的伤口,整个人好像刚被蹂/躏过一样,三魂七魄一个在家的都没有,说不出的凄惨。
然而像顾昀这种天生保护欲过剩的男人,倘若不论感情,单说一双眼所见,大概“脆弱”是最能打动他的,美色还要排在其次,他目光当时就软和下来了,抬手将五指做拢,轻柔地整理起长庚方才滚乱的头发。
“去年秋天,我跟季平行至中原一代,路遇一伙以‘起义’为名趁火打劫的土匪,”顾昀用一种比手上的动作还要轻柔的语气,缓缓地说道,“我们联合蔡老收拾了这伙祸害,捉了匪首,那匪首自称‘火龙’,一身的刀疤,还被火烧过,审问过程中,我们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把蛮族的女人刀……是胡格尔的。”
长庚的手狠狠地一哆嗦,手中细绢掉了下去,他神色木然地低头去捡,却被顾昀一把捉住了手。
顾昀:“你那么小也能记得吗?”
长庚的手凉得像个死人。
顾昀叹了口气:“其实陈姑娘都告诉我了,关于那个……”
长庚截口打断他:“别说了。”
顾昀顺从地缄口不言,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
长庚僵坐片刻,手下的动作陡然利索起来,三下五除二地将那点咬上处理好,而后蓦地站起来,背对顾昀道:“雁王府建成之后也有好几年了,一直没人管,不太应该。我……我天亮回军机处,等忙完了这一阵就搬过去……”
顾昀的脸色沉了下去。
长庚语无伦次的话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他不由得想起年关时自己去西北犒军,顾昀那个让他受宠若惊的态度——所以他只是知道了乌尔骨的真相?只是可怜他吗?
说来似乎不可理喻,长庚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李丰面前展览旧伤疤,却连一点端倪都捂着不想让顾昀看见,谁知他自以为捂得严严实实,风声却依然从手指缝里往外透,长庚紧紧地咬住牙关,感觉嘴里还有方才发疯时的血气。
腥而甜。
自从接到顾昀准备回京述职的折子后,这些日子他昼夜都在期盼,每时每刻都像是在熬时间,然而好不容易盼来了人,长庚却恨不能立刻逃出顾昀的视线。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下意识想逃,转身便要往外走。
顾昀:“站住,你去哪?”
长庚浑浑噩噩,没理他。
顾昀骤然低喝一声:“李旻!”
从小到大,顾昀没怎么对他说过重话,更难得有火气。然而他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权威极高,这么微微含怒一声喝问,隐约带着杀伐森严的金石之声,长庚一激灵,本能地停下脚步。
顾昀面沉似水地坐在床边:“给我滚回来。”
长庚茫然道:“我……”
“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顾昀冷冷地说道,“我就打断你的腿,皇上也救不了你,回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长庚:“……”
这是雁王统领军机处之后,第一个敢当面说要打断他腿的人,长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脾气撞懵了,一时真没敢往外走,他鼓足勇气回头看了顾昀一眼,心里百般难以宣之于口的委屈与痛苦一股脑地顺着胸口涌上来。
……只是脸上泪痕犹在,人已经太清醒,实在哭不出来了。
顾昀实在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只好妥协似的起身上前,从身后一把搂住长庚,半强迫地把他扔在床上,拉过已经凉透地被子盖在他身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和我说过?”
长庚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怕。”
怕什么?
顾昀微微一愣,随即一只手端起长庚的脸:“怕谁?我吗?”
长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顾昀明白了什么叫做“爱生忧怖”。
顾昀本想问“怕我什么?怕我嫌你?猜疑你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一时无话好说了,他便直接动了手,拎起长庚的领子,狠狠地亲了他,长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顾昀手撑在他耳侧,扬了扬眉:“现在还怕么?”
长庚:“……”
顾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忽然一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打算干脆把流氓耍到底,抬手便伸向长庚散乱的衣襟。
不料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下煞风景的敲门声,有个姓霍的倒霉蛋不分青红皂白地在外面叫道:“王爷,快到时辰了,该准备上朝了,可要更衣?”
顾昀:“……”
原来是这一番折腾,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了。
霍郸敲了一通门,没人应,以为长庚累惨了没听见,正待再敲,那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霍统领看见来人吓了一跳,震惊道:“侯、侯爷!”
他们家这私下里行为越来越奇诡的顾帅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家将都没惊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跳墙吗?!
屋里的长庚有点尴尬,一边整理自己凄惨的仪容,一边应道:“我这就……”
顾昀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去给王爷告个病假,他今天不去了。”
霍郸吃了一惊,忙问道:“那……传太医吗?”
“太医?太医都是饭桶。”顾昀没好气地撂下这么一句,转身进门,吩咐道,“没事别来打扰,快走。”
霍郸:“……”
被禁足的长庚无奈地看着自作主张的顾昀:“我没病。”
“你没病,难道我有病?”顾昀翻出一小把安神香,放进一边的香案中点起来,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什么了,“这是陈姑娘托我给你带回来的。”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从屋里弥漫开,长庚轻轻地嗅了一下:“陈姑娘改配方了?”
顾昀揉了揉胳膊上被他咬出来的牙印:“专治咬人的小疯子。”
安神香很快起了作用,充入肺腑中,让人闻起来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一点力气与戾气,长庚筋疲力尽的靠在床头,放空了目光,呆呆地望着顾昀。他神色憔悴,发丝散乱,迷茫的眼神总是追着自己打转,有点病病歪歪的,一点也看不出长了一口“铁齿钢牙”。
长庚喃喃道:“子熹,我抱抱你好吗?”
顾昀心说:“真腻歪啊。”
然后还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任凭他不依不饶地靠过来,搂住自己的腰。
“告病吧。”好半晌,顾昀忽然道,“不是已经有军机处了吗?江寒石也算能干,只是以前缺了几分机遇,这回他意外地被提上来,想必也能大施一番拳脚,西域进贡的紫流金已经差不多抵京了,我们可以踏踏实实地休养生息一两年。蛮人不事生产,我们拖得起,加莱荧惑拖不起,北方战局时间长了必有变化,只剩下一个江南……洋人毕竟成千上万里隔海而来,耗资巨大,强龙都不压地头蛇,我们总比他们有优势吧?”
长庚伏在他怀里,微微睁开眼,感觉顾昀布满薄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头颈间穿梭,把他弄得头皮一阵一阵又痒又麻。
“吏治改革方才开始,”顾昀低声道,“此事虽由你一手发起,但是我看群臣水花不大,基本都是默认态度,你若是此时抽身,之后是行是废,功过也都在别人头上,咱们不争功,也未必会落下不是……不管那些事,踏踏实实地回家休养几年,好不好?”
沈易千言万语,唯有那句“将来如何收场”顾昀听进去了。
顾家世代封侯,又是皇亲国戚,权贵起落,宦海沉浮他见过很多,权臣悍将的下场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贵胄,风头太盛,便能躲开当权者与春秋笔的秋后算账么?
“退不了了,”好一会,长庚才低声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经出去了,相当于给人刮骨疗毒,皮肉都已经划开……此时打退堂鼓,是让他皮开肉绽地待着,还是再给重新缝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将其视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这一步便止步不前,来日战后……甚至来不及等到战后,朝中必回产生人人争抢烽火票的局面,到时候不但贪腐也会蔚然成风,倘若没个明白人把关,恐怕烽火票最后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场,大梁恐怕会死得更快。
顾昀抱着他的手一紧,长庚再睁眼时,眼中血色与重瞳已经系数褪去,他忽然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将日思夜想的人压在柔软而轻薄的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么是乌尔骨吗?”
顾昀微微一愣。
“乌尔骨是一种邪神,也是蛮人最古老的一种诅咒,当他们举族覆灭时,就会留下一对孩子,练成乌尔古,这样炼制的人有举世无双力量,必会带来腥风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终结。”长庚伏在他身上,言语间胸口微微震颤,而他的声音温润如昔,只是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嘶哑,“胡格尔临死前对我说,‘我一生到头,心里都只有憎恶、暴虐、怀疑,必得暴虐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真心待我’。”
顾昀微微抽了一口凉气,他以前总觉得长庚少年时心思太多太重,里头藏着无数弯弯绕绕,让人摸不清头脑,却不知无数弯弯绕绕后面,竟然还压着这么一句诛心的话。
“可是有人爱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吗?刚才是你把我叫回来的。”长庚低声道,“她从未有一天给过我温情,我也绝不会如她的意,你信我吗?子熹,只要你说一个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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