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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清贫(二合一)

茶香渐沓,风色犹凉,曲廊下,翠竹筛下些许天光,因风而动,摇摆不定。
方姓男子悄然举首,见高墙之外,压着厚厚一层云,天色亦比方才更阴沉了些。

方姓男子悄然一叹。

山雨欲来风满楼。

如今的大齐,便如这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场大雨,只怕是免不了的了。

便在此时,道袍男子微阖的双眸,终是缓缓张开,淡然的语声亦随之响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此事,先不提。”

方姓男子一怔,旋即便有些焦急起来,切切道:“学生请大人三思,此事若是按下了,不只我家大人不好交代,且余事亦难以进行。”

“无妨的。”道袍男子振了振衣袖,神情洒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家大人既然问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放一放再说。”

歇一拍,忽尔转头,神光湛然的一双眼,向他身上扫了扫:“若你家大人执意不肯,我看,你这个门客,也可以不必再做了。”

方姓男子霍然色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道袍男子收回视线,平凡的脸上再无表情,信手端起了茶盏。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方姓男子见状,纵有满腹疑问,却也不好多留,只得起身行了一礼,心事重重地去了。

小院重又恢复了安静。

道袍男子却也不曾回屋,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饮茶,视线凝注于脚下地面,似在出神。

“啪嗒”,竹叶间忽地滑过一声轻响,几不可闻。然而,再数息后,“沙沙”之声渐密,曲栏杆外,已是漫天细雨。

道袍男子闭目听着。

小院雨声,听来亦似有一种韵律,阶前点滴,犹如清漏,叶底银毫,像是有谁在抛洒着细盐,檐下跳珠般“叮咚”连绵,便是琴弦拨弄的声音。

道袍男子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淡笑,手指轻轻点向竹案,仿若应和着这造物的乐音,打起了拍了。

蓦地,一个穿葛衣、披青蓑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廊外。

“嚓啦啦”,乐韵倏然一乱,道袍男子睁开了眼睛。

“初影见过大人。”那叫初影的蓑衣男子立时单膝点地,执礼甚恭。

“哦,你来了,进来说话。”道袍男子神色如初,并未因这突然出现之人而有分毫讶色。

初影应了个是,拾级而上,蓑衣却不曾褪,雨水嘀嘀嗒嗒滚落,很快便湿了地面。

道袍男子却是不以为意,只向他身上扫一眼,和声道:“看来你是有收获了。”

“大人高见。”初影并未予以否认。

道袍男子一脸兴味,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初影叉手道:“启禀大人,属下查出了两卫前段日子的动向,正如大人所料,他们确实在二条胡同调派了大批人手。不过,现下人手已经撤回来了。”

“唔,周氏产子,想必便在彼处。”道袍男子淡声道,竟是直称当今皇后娘娘为周氏,堪称大不敬。

初影闻言,神态语气却无一丝异样,沉声道:“正如大人所言,属下打听到,那户人家上个月似有家眷产子,然一个月之后,突然就搬走了。而他们搬来的日子,与皇后前往行宫的日子前后只差了几日。”

“这就对上了。”道袍男子展袖道,其神色便如解决了一个小难题,似懒散、又似欣然。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缓缓在廊下踱起步来。

那步履声嵌入廊外雨声,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而他淡然的语声,亦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今看来,我没让你们硬查,还是对的。”

“属下惭愧。”初影躬身道:“庄上人手不齐,属下也没想到二条胡同竟是如此凶险,幸得大人提醒在前,属下等才不曾暴露。”

“罢了。”道袍男子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两卫本就难缠,敌强我弱,自是不可硬碰。不过……”

他忽地停下脚步,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宫里那个孩子,当真是周氏所出?”

初影立时道:“属下正要向大人禀报。因属下曾亲去二条胡同踩点,与两卫的人也算照过面,却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个疑点。”

言至此,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就在前天傍晚,属下在崇文坊青云巷撞见了两个熟人。这两人一个是在二条胡同卖瓜果的小贩,另一个是二条胡同某户人家打杂的老叟,属下曾见他晾晒衣物。而在青云巷中,他二人却成了要饭的乞丐。”

道袍男子淡淡地“唔”了一声,抬手轻抚朱漆廊柱,说道:“两卫。”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大人果然明见千里。”初影的语气中,有着难掩的钦佩。

道袍男子笑了笑,挥手道:“你接着往下说。想必那青云巷不简单。”

初影闻言,迟疑了片刻,蓦地单膝点地,叉手道:“大人恕罪。发现那两名探子后,属下本想入巷细查,只是,才走到巷口,便感觉到几道气息,每一道气息都很强大,属下不敢逗留,便佯做路过,退了回来。”

似是怕道袍男子不虞,他又飞快地道:“待人手齐备,属下会再去探一次的。”

“量力而行罢。”道袍男子温言道,神情间并无恼色,甚至还有几许欣然:“你能查到青云巷,功劳已半,剩下那一半,不急。”

他伸出手,接下几滴廊檐下的雨水,唇角微勾:“若我所料不错,真正的龙种,就在青云巷,皇城里的那个么……”

他摇摇头,拢袖收手,撩袍坐了下去,和声道:“你起来说话。”

初影依言起身。

道袍男子目注于他,清亮的眸子映着雨水和天光,湛然有神:“初影,你要记着,侠者,仁心大义也,俯仰日月、无愧天地,这世上没有人比你们更高贵。所以,往后你们不必跪我,只因你们与我一样,皆是要改变这世道的真勇士、真英雄,除天地外,无人受得起你们一跪。你可记下了。”

温润的语声,却是字字做金石声。

初影显然被这言语震住了,笔直立于原地,随后,身上青蓑簌簌响起,却原来是心情激汤之下,浑身战栗不息。

“坐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道袍男子向他招了招手,神情温恰,似与旧友相谈。

初影站着未动,似是有些犹疑。

道袍男子也不催他,只安然视之,温和的视线带着缕缕暖意。

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初影的身形又开始颤动起来,好一会儿后,方才低应了一个是,提步上前,坐在了竹椅之上。

道袍男子满意一笑:“是真英雄,当不拘小节。”

一面说话,一面亲手斟了盏热茶,沿竹案推了过去:“虽非寒夜,这秋雨桂香、故友对坐,以茶当酒,当浮一大白。”

语毕,当先捧茶,一饮而尽,那举手投足,倒还真有几分尽饮杯中酒的豪气。

初影显是被他感动了,虽不曾言,喉头却是“格格”数响,一息后,亦将盏中茶水饮尽,复又以袖抹去嘴角茶渍,赞了句“好茶”。

却是不复之前拘谨,亦如对方一样豪爽起来。

道袍男子拊掌笑道:“如此才好。”

说着又替二人斟满了茶,示意初影慢饮,他这厢便浅啜了一口,徐徐问道:“池州府铜陵县汤家那个孩子,如今可好?”

初影一愣,旋即似是想起什么,恭声道:“回大人,铜陵县并无异动,那一家人在属下等严密监视之下,连汤家倒台都不知道。”

道袍男子点了点头,轻轻转动着手中茶盏,眉眼被温热的茶烟拢着,有些看不清。

“杀了吧。”

很清润的语声,与方才论及英雄大义之时的语气,如出一辄。

初影再度一怔。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沉声道:“是,属下这就去……”

“只杀知情者并那汤小公子便是。”道袍男子打断了他,语中含着一丝悲悯:“不知者,自是无罪,便不必多杀无辜了。”

初影没说话。

然而,他的坐姿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化着,方才的豪爽,已然被恭谨所取代。

再过一息,他无声地站了起来,退回原处,仍如方才那般束手躬立。

不,应该说,现在的他,比前一刻更加恭谨了。

道袍男子似是没瞧见,只凝目打量着茶盏,许久之后,忽地清醒了过来,扫了初影一眼,目中有着几缕讶然:“你还在?”

“属下领命。属下告退。”初影立时叉手说道,退行数步,直至阶下,方才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道袍男子拂了拂衣袖,置盏于案,旋即顾视四周,眉头微蹙。

“尘清。”他唤了一声。

“来了。”院外响起稚子应和,辅以“啪嗒”足音,不消多时,那总角小厮便走了进来,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两只茶盏扔了罢。”道袍男子指向案上两盏,眉目一派温润。

那叫尘清的小厮探头瞧了瞧,小嘴巴便鼓了起来,嘟囔道:“这虽是粗瓷的,不值两个钱,可那也是钱呀,大人的口俸又不高,偏是忒爱个干净。”

他一面收着茶盏,一面嘀咕个没完,显是对自个儿的主子全无惧意。

道袍男子竟也不以为忤,望他两眼,忽地摇头失笑,探手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青帕,递了过去:“快擦一擦罢。”

尘清呆得一刹,忽地醒过神来,忙向唇角一抹,却抹下了半掌黑红,那焦香混和着甜香涌入鼻端,正是烤红薯的味道。

他一下子小脸儿涨红,知晓偷嘴露了馅,看着那帕子却并不敢接,喏喏地道:“奴才……奴才……”

见他小脑袋快埋到胸前了,道袍男子不由忍俊不禁,将帕子再往前递了递,温声道:“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什么,快擦净,莫叫姜伯瞧见。”

一听姜伯二字,尘清立时脖子一缩,飞快接过帕子向嘴边乱擦着,口中不住央求:“大人,大人,您可千万别告诉姜伯奴才吃了红薯,奴才最怕他唠叨了。”

“现下你倒知道怕了。”道袍男子摇摇头,神情十分宽纵。

说话间,尘清已然擦净了嘴,顺手便将那帕子塞进袖笼,涎着脸笑道:“大人这帕子肯定也不会再用了,便赏给奴才吧,奴才不像那大人那么爱干净。”

道袍男子闻言,似颇无奈,隔空向他额头点了点:“你这小子,也就姜伯能治你。”

尘清“嘿嘿”一乐,快手快脚将案上茶盏收起,沿游廊而出,正要去拿廊下倒放的油伞,忽见一白发老叟自院外而来。

他登时大骇,抓起伞“哧溜”一下便蹿了出去,须臾不见踪影,反吓得那白发老叟险些没扔了伞,待瞧见是尘清,不由喝道:“院内不许乱跑。”

只可惜,尘清早就跑远了,自是听不到他的喝止。

道袍男子自亦瞧见了来人,便笑着劝道:“姜伯,算了罢,尘清还小,规矩要慢慢学。”又问:“可是有事。”

那姜伯闻言,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在阶前立下,愁道:“大人,家里没米了。”

“又没了?”道袍男子似颇讶然:“前几日不是才当了几套夏衣么?银钱花尽了?”

姜伯愁色愈浓:“大人,您忘了从当铺回来的路上,您就买了三部书么?这就花去了一多半儿。前两日,大人又去了朱家一趟,给那朱太太留了些钱,又花了好些。剩下的钱,也只够买三升糙米,哪里够吃?”

他唉声叹气地,虽并不曾抱怨什么,可是,始终安之若素的道袍男子闻言,竟自窘迫起来,语中亦没了方才的从容:“这个……这个……我一时却是忘了。”

语罢,转过头似是不敢再看姜伯,飞快地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写一幅字,劳姜伯明日拿去换些米粮。”

话音未落,便掀帘进了屋,那身形,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姜伯立在雨地里,看向那兀自晃动的布帘,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心疼。

“刷啦啦”,竹叶摇下细雨,这清贫的小院中,似有清香萦绕,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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