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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得到消息的时候,周太后的銮驾已经离京城不远了。
彼时正值午后,算行程,周太后应该是得了消息,天没亮就出发往回赶了。
彼时陶任之才刚替皇帝宽了外衣,准备歇午觉。
皇帝闻言,直接愣在当场,不由的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谁?谁回京了?”
进来报信的小太监是陶任之的徒弟,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太后娘娘,信使刚刚进宫,说是娘娘已于今日清晨起驾回京,算时间,应该就快进城了。”
皇帝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因为沉樱的事。
可是他明明嘱咐了礼部,瞒着周太后,在沉樱离京之前,瞒着行宫那边消息的。
皇帝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变化得十分厉害。
陶任之便出言提醒:“陛下……是否要亲自出城去恭迎太后回宫?”
皇帝勉强定了定神。
陶任之道:“陛下的身子这两日也不大好,太后娘娘与您是亲母子,想必也不会计较的,城门之外……要不差个人去迎,您在宫里等着就是。”
周太后回京的消息来得突然,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他这时候还有点应接不暇,思绪只随着陶任之的话茬走,点了下头;“马上传朕的口谕,让太子代为出城迎接母后。”
“是!”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连忙领命,爬起来就跑出去了。
陶任之也自他身边退开,绕到他跟前,拱手道:“那老奴去禀了皇后娘娘,让娘娘带着各宫主子去宫门迎候吧。”
皇帝这时候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只点了点头。
陶任之一走,他却缓缓的坐回了榻上,手指缓慢的攥成拳头。
这边萧昀得了皇帝的谕令,当即吩咐更衣备马,以最快的速度出了东城门外,正好赶得上迎见周太后的车驾缓缓逼近。
周太后次此回朝,因为实在匆忙,所以那边的行李直接没打点。
但她是带着目的性回朝的,也不可能低调的掩人耳目,所以仍是太后的仪仗齐备,浩浩荡荡的一大片明黄和深红的旗帜,逶迤而来。
萧昀翻身下马,带着自己带来的人跪地迎候:“孙儿拜见皇祖母,父皇抱恙,不便出宫,孙儿奉父皇之命,在此迎候皇祖母,恭迎皇祖母回宫。”
道路两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自从皇帝登基,太后就功成身退,以静养为名,去了行宫礼佛,就是这个月太子大婚她都没回,却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的回京了。
百姓围观之余,更免不了猜测纷纭。
片刻之后,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位面容庄肃的嬷嬷探头出来,微笑道:“太后请太子殿下免礼起身。”
别的话也没有,待到萧昀起身之后,她就又含笑退回了车厢之内。
萧昀重新上马,亲自护卫着太后的仪仗进城回宫。
皇帝以养病为名,留在了寝宫,姜皇后带着后妃和公主皇子们伫立在宫门之内,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着了周太后的銮驾。
“臣妾恭迎母后回宫!”姜皇后带领众人跪迎。
车门打开,是之前那位嬷嬷先下的车,后面的宫女已经忙着搬了垫脚凳过来。
萧昀略一斟酌,就亲自走过去伸了手搀扶:“皇祖母,孙儿扶您。”
周太后看了他一眼,直接将手交给他。
周太后下了车,这才环视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姜皇后等人,缓缓的开口道:“都起来吧!”
姜皇后带头爬起来,也走过来,搀了她的另外一只手,面上带着谦逊的笑容解释道:“太子刚刚大婚,陛下太过操劳,这两日身子不适,正在卧床休息,故而未能亲自来迎接母后,还请母后恕罪。”
周太后倒是没有拒绝她的亲近,任她搀扶。
姜皇后心下稍稍安定,提了口气刚想继续说话,周太后就开了口:“辇车呢?哀家过去看看皇帝!”
别人不清楚她是为了什么回宫的,姜皇后却心里有数,闻言,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维持了笑容道:“长宁宫臣妾已经命人在打扫准备了,母后舟车劳顿,不如先去臣妾那里略作歇息?等陛下好些了……还是应当臣妾和陛下过去给您请安才是。”
周太后淡淡的道:“哀家与皇帝是亲母子,不计较这些。”
语气冷静而平淡,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姜皇后哪敢忤逆她?虽是觉得这样不妥,也只能是一边使眼色让方锦去给陶任之传信,一边亲自扶着周太后往停在前面的辇车走去。
其他的妃嫔皇嗣们都规规矩矩的站着,虽说应该讨好一下太后——
可是以前的老人还好,皇帝登基以后才纳的妃嫔们,这根本就是第一次见太后,只听说这是个杀伐决断很有手腕很强势的女人,这时候又见她态度冷淡,自然望而生畏,大家都犹豫着不敢冒尖儿。
姜皇后陪着周太后一起上的辇车往皇帝的寝宫去。
萧昀斟酌了一下,就也上了另外一辆辇车,跟着去了。
赵贤妃等人一直目送他们走远了,这才自觉的散了。
皇帝虽然知道周太后此次回京是为了沉樱的事,但是没想到她这个兴师问罪居然这般的迫不及待,刚回京就直接过来了。
姜皇后扶着她从辇车上下来,萧昀也从后面跟上来。
周太后却给赵嬷嬷使了个眼色,道:“太子大婚,哀家没赶得及回来,这趟带了份礼物,你去取了交给太子。”说着,又转向姜皇后,“还有沉樱,你把她挪到我那去吧!”
这就是有意支开两人。
姜皇后母子互相对望一眼,萧昀率先应诺:“是!孙儿多谢皇祖母挂念!”
姜皇后却有些担心皇帝这边的情况,可是周太后又确实不是她敢招惹的,想想也是躲清静的好,就也挂上端庄得体的笑容,“是!”
周太后没再理会众人,径自举步上台阶,进了皇帝的寝殿。
皇帝自然不至于在她面前还刻意装病,卧床不起,这时候只穿了身常服坐在内殿的矮几后看奏章。
可是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现如今就是不装病,那份虚弱和过分病态的脸色也难遮掩。
“参见太后娘娘!”奴才们相继跪下请安。
皇帝听了动静,也抬眸看过来。
多年不见,周太后较之于八年前,其实变化也不大,她的身材一直偏瘦,这几年也没见着更消瘦一些,除了添了白霜的鬓角和眉心更深的纹路之外,神态和气势都和当年没什么改变。
她款步进来。
皇帝自案后起身,笑道:“母后怎么自己就来了?应是儿子过去拜见才是。”
周太后没说话,径自走过去找了张椅子坐下。
陶任之察言观色,立刻挥退了众人,他自己跟到门口关了门,亲自守着。
皇帝从案后绕出来,撩起袍子给周太后跪下了,郑重的请安:“儿子不孝,多年来忙于政务,未能在母后身边尽孝,还请母后恕罪!”
“哀家又不图你这个。”周太后看着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竟也不叫他起身,只淡淡的道:“哀家此次回京是为的什么,你心里都明白,咱们亲母子,就没必要拐弯抹角了,沉樱的事,就此作罢!”
周太后不叫他起身,皇帝倒也不觉得难堪,这时候还是稳稳地跪在那里,闻言,就拧起了眉头道:“和亲之举,是为了社稷和百姓,并非为了满足儿子的一己之私,母后母仪天下数十载,其中的利害和道理自然无需儿子额外赘述,此事已成定局,儿子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
周太后的脸色始终没什么情绪变化,听到这里,便是立刻出言打断:“那就重新降下一道圣旨,把沉樱给哀家留下!”
她的语调不高,语气也不激烈,可就是这样简短的两句话,却带着不容人辩驳的气势。
皇帝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眼中飞快的闪过些什么又立刻隐住了。
他看着面前的周太后,也是镇定无比的说道:“君无戏言!而且……母后这次赶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沉樱进京,儿子还以为……”
“哀家没有任何的暗示给你!”周太后道,再次打断他的话,“这些年,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不管是朝政还是后宫,哀家什么也不曾干涉,今天也是一样。沉樱你不能动,你这皇城之内既是容不下她,哀家以后不叫她出现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就是,你要送她去和亲,哀家却是绝不答应的。”
这番话里面,已经是话里有话。
皇帝紧绷着唇线,腮边肌肉隐隐的抖动了一下。
他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也是毫不妥协的再次看向周太后道:“儿子说了,此事关乎社稷民生……”
“哀家说了,不行!”周太后见他如此的油盐不进,也是有些着火,厉声打断了他,目光凌厉的逼视他的目光道:“无论如何,沉樱不能和亲!至于原因,你还要哀家挑明了说吗?你欠着她的够多了,就算只看在宜佳的面子上,你都不能再这么对她了。”
当年旧事,他们母子之间是有默契的,过去了就没再提过。
想来这一次周太后是真的恼羞成怒,才会忍不住这样的互揭疮疤。
皇帝的眼中瞬时闪过一丝的阴霾。
他咬咬牙,仍是态度坚决的直面周太后道:“母后这样说,是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此次回京,当着朕的面,几次三番的出言不逊……”
周太后闻言,终是忍无可忍,忽的一抬手,将手边桌上的一个香炉拂落在地。
她的猛地起身,满面怒容的指着跪在地上的皇帝:“所以你这就是承认,你遣那孩子去和亲,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社稷民生,而全是因着你的一己私心?当年你已经对不起宜佳了,你若是真的心中有愧,就更不该再为难沉樱,哀家不管那孩子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总之你马上把给她赐婚的旨意收回来,否则的话——休怪哀家跟你翻脸!”
周太后已经是不顾情面了,可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皇帝也只是一动不动稳稳的跪着。
他仰起头,看着在他面前大发雷霆的周太后,冷声反问道:“母后这是执意要与儿子为难吗?”
“怎么,你还觉得是哀家对不起你了不成?”沉樱就是周太后现在最候的底线,她已然是处于爆发的边缘,紧盯着皇帝道:“我告诉你,哀家这辈子,就算对不住这天底下所有的人,也唯独是对得起你的!沉樱的事,你必须给哀家一个交代!”
“呵……”皇帝看着她,忽而冷笑,这一笑之下,就让他那张脸看起来更添了几分死气。
他冲周太后挑了挑眉,悠然反问:“朕今天这个样子,是拜谁所赐?”
“那你是自己无能!”周太后一愣,随后盛怒之下就脱口骂了一句,可是这一句话出口,再看见他跪在地上,一脸病容的阴鸷模样,又是心口猛地收缩,剧烈一痛。
皇帝不依不饶的死盯着她。
周太后突然就没了脾气,泄了气一样捂着胸口跌坐回椅子上,目光悲痛的喃喃道:“好!怪我……怪我!千错万错,都是哀家的错,怪哀家无能,没能护着你叫你顺风顺水的登上帝位……”
皇帝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确实不是她想看到的。
当年是他们母子疏忽,才让信王一党钻了空子,险些要了皇帝的命,以至于后来虽然险险的抢回一条命,却摧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让他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这件事,虽不是她所愿意的,可是作为母亲,皇帝执意要拿这事儿来逼她,她又确实是心中悲痛,有些受不住。
皇帝就那么跪在她的面前,母子两个以这样的方式对峙。
这边赵嬷嬷领着萧昀去到长宁宫,从随身的行李箱子里拿了周太后准备的新婚贺礼给他,是一对儿镶金的玉如意,玉色极佳,甚是罕见。
萧昀谢了恩,姜皇后也过来了。
她亲自回了正阳宫一趟,跟沉樱郡主说了周太后回宫的消息,又让人帮着收拾,好搬过来长宁宫,然后她自己就先过来了。
“因为事出突然,这常宁宫虽然一直都有人负责打扫,但毕竟是常年不曾有人居住,还有好些东西要添置,赵嬷嬷看看……因为本宫对太后娘娘的喜好不是很清楚,怕有哪些地方不周到或是犯了母后的忌讳的……”姜皇后说道。
赵嬷嬷面上的笑容滴水不漏,但只是个表情,情绪一直不达眼底,闻言便是福了一礼,从容道:“皇后娘娘有心了,太后近些年吃斋念佛,对身外之物已不是十分在意,这里奴婢看着他们收拾就好,娘娘也辛苦了,就不劳您再亲自盯着了。”
姜皇后也知道她在这里尴尬——
周太后的主她做不了,再下面的活儿也不用她沾手。
所以,她也不勉强非要在这表孝心,只就从善如流道:“好!那这里就交给嬷嬷打点了,本宫去交代内务府和御膳房一声,母后若是还有别的吩咐,您再去知会本宫就好。”
赵嬷嬷略颔首,福了福身,姜皇后就和萧昀一道离开了。
萧昀虽然是被周太后刻意支开了,却暗示了小尤子一下,让他在皇帝那边看看动静,此时却见他早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萧昀皱眉:“不是叫你在父皇那边盯一盯么?”
小尤子一脸苦色道:“太后娘娘进了寝殿之后陶大总管就把所有人都轰出来了,奴才眼见着也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就干脆先过来复命了。”
姜皇后闻言,立刻就皱了眉头:“你怎么这样莽撞?”
萧昀回头看她,半点也不心虚,只是面色严肃的说道:“父皇明知道皇祖母宠爱沉樱表姐,就算要和亲北燕,也不是非她不可的,儿臣总觉得这事里面有什么内幕,现在皇祖母还亲自赶回来了,儿臣是担心事态的发展。”
姜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语气很有些敷衍的道:“你父皇自有主意,你就当不知道即可。”
萧昀已然是从她的神色之间领悟到了什么,不由的稍稍敛了心神,追问道:“此中内幕,母后也是知情的吧?”
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姜皇后眉头紧蹙,只看了他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萧昀就越发觉得这事儿有蹊跷,再次追问道:“母后,您跟儿臣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姜皇后又看了他一眼,还是神色纠结:“这些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有没有好处,您都得让儿臣心里有数!”萧昀却是十分的坚持,“皇祖母的位分在那摆着,她跟父皇之间冲突的始末,就算儿臣可以避嫌,不参与,但好歹您得让我知道,以后真再遇上类似的情况才好应付。”
周太后确实是个让姜皇后打从心底里发怵的人物,有些事,她不想让萧昀知道,是不想他卷入漩涡。
可诚如萧昀所言,至少他得知道原委,以后遇到和这沾边的事儿才好规避。
姜皇后心中飞快的权衡,最后还是妥协,咬咬牙道:“还不就是因为沉樱的身世。”
大家同为皇族,沉樱的身世,萧昀是知道的。
他不解的皱了眉头:“宜佳长公主嫁的是当年在朝中权势极盛的鲁国公陈家,可是后来陈家因为拥护信王,伙同信王逼宫夺位不成而获罪被诛的,满门全灭。皇祖母怜惜沉樱年幼失怙,再加上宜佳长公主也是皇祖母所出,是父皇嫡亲的妹妹,沉樱虽出身陈家,也可以免罪,所以皇祖父才没追究,并且准许皇祖母亲自抚养她的。”
陈家勾结拥护信王,甚至还逼宫谋反,本来就是罪不可恕,就算株连九族,也是正常的。
如果说皇帝因为这个,连带着不喜欢沉樱,想借机将她远嫁——
倒也不算什么太过分的事。
姜皇后面露苦涩,微微叹了口气:“事情对外是这样说的,可是这还只是其一……”
那段往事,毕竟是太不光彩了,她确实也不愿意启齿,话到一半,又斟酌着略顿了一下。
萧昀这时候却是必须要弄一个水落石出的,就只盯着她,等她继续。
而此时的晟王府,萧樾的书房里,武昙也正趴在他的书案上头,听他讲述这一段往事……
因为武青林马上就要离京了,她本来这两天没想着再来见萧樾的,今天原也是上街想给武青林买一些他喜欢吃的糕点,好给他路上带着吃的,然后就遇到了周太后回京的仪仗。
因着对方是萧樾的生母,而且这件事又太突然,她心里不安,就绕路来了萧樾这。
萧樾明显是心情不佳,站在窗前,面色凝重。
武昙歪着脑袋看他:“那天在太子的婚宴上我就隐约觉得沉樱郡主好像是对皇帝陛下有点敌意,所以才故意针对庆阳长公主,让他丢脸的,按理说,就算她不懂事,皇帝陛下毕竟是长辈,他何至于这样?是为了报复,才一定要让沉樱郡主和亲去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皇帝也忒小家子气了!
萧樾盯着窗外西沉的日头,只是冷笑:“他那是做贼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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