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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得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严肃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真是来去匆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
周礼巡人是走了,却把整个公寓的气氛都点燃了。一盏盏熄灭的灯,都重新打开,谭庆项指挥着众人,收拾起行李。时间紧,路途远,随行的人也多。
谭庆项和万安都是火烧屁股的架势,楼上、楼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刚把衣柜打开,就被傅侗文拦住了。
“随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她回头,“再到处跑,真来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医院,”他笑着说,“我要立刻见小五,要紧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钟:“那要快点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时间了。”
他们一刻没耽搁,直奔了医院。
到住院病房,已经是晚上九点,沈奚在一楼就依稀听到了护士们的笑声,等到二楼病房区,笑声更清晰了,正是从小五爷的房里传出的。
她记起一桩事,和他低语:“我好像听人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很喜欢侗临。”
傅侗文不以为意:“只一个?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远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风流。”
他反而笑:“哦?原来我也会被人说成是‘假风流’,倒也新鲜。”
沈奚自顾着笑,不理会他。
等到病房口,她看到小五爷坐在病床上,手里握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五个围着病房的小护士手里都有剥好的柑橘,仅剩了个文静的小护士在众人后边,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爷看到他们,很是意外。
“怎么剥起柑橘了?”沈奚笑着问,“还一人一个?”
“是谢谢大家平日照顾我,”小五爷解释说,“都是姑娘家的,当然要我来剥。”
“这样啊。”沈奚悄然找寻那个传说中喜欢小五爷的护士。
很快,她就发现了最安静的那个。
小护士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唤了句“沈医生”,心虚地前后脚离开病房。最后剩那个小姑娘,犹豫地看了眼小五爷手里没剥完的柑橘,不舍地跟着同伴们向外走。
“等会,这是你的。”小五爷突然一拉她的手,把柑橘塞给她。
姑娘涨红了脸,想说谢谢,紧张地无法开口。
最后竟然急得深深一鞠躬,跑了出去。
小五爷没想到剥个柑橘,竟能换如此大礼,尴尬地笑了。
“三哥这么晚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小五爷没再琢磨方才的姑娘,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脱下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他见沈奚锁了病房门,才终于开了口:“原本要等你出院后,挑个时间慢慢谈。可今日有了变化,也只要仓促问一问你的意思了。”
“三哥只管问,不必特意挑时间。”小五爷坐直身子,严肃地说。
“那你听好,三哥要问了。”
傅侗文停住。沈奚坐到另一张空病床旁,也在等他问。
她在路上算着来去巴黎的时间,差不多要有半年不在国内,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傅侗文是来医院告别,顺便安排小五爷这半年的生活现在一看,似乎又不是。
不止是沈奚,小五爷也摸不到头绪。
两个人都在等着傅侗文揭晓谜底。
傅侗文反倒不急了,微笑着端详着自己的弟弟,默了好一会,才问他:“侗临,你对今后的生活,可有什么想法?”
“今后?”小五爷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笑意渐淡去,“虽有满腔抱负,却只好认命。三哥,其实你不问,我也早想过这个”
傅侗文等他说。
小五爷摸到桌上最后一个柑橘,下意识剥着:“千头万绪”他再摇头,“不,应该说是毫无头绪。”
傅侗文颔首:“既然你毫无头绪,听听三哥的想法?”
“好,三哥你说。”
他道:“我想安排去你去英国,去学习外交。”
“外交?我这样——”小五爷看自己的腿。
“你听三哥说完,”傅侗文继续道,“你现在的身体,一开始会很难做公使,但你可以先在中国使馆就职。侗临,你从过军,对国家有足够的忠诚,这是做外交的首要要求。而你的洋文就是我教的,不比留过洋的人差,所以我相信你可以胜任在使馆的工作。”
小五爷从未想过这一条路,随着傅侗文所说的,他也认真起来。
“洋文我是没有问题,”小五爷思考着,“可我并不懂外交。幼薇姐也说过,外交非立时可学,外交人才亦非立时可造。”
傅侗文笑起来:“你以为,我会直接送你使馆吗?当然不,我是想带你去巴黎,把你交给辜家小姐,让她来教你。她在外交方面的经验足够教你了。”
他又道:“辜家在外交界声名显赫,辜家小姐如今嫁的夫家也是做外交的。他们迫切希望有出身良好的‘自己人’,在欧洲帮他们。你很符合他们的期待。”
他最后道:“还有重要的一点。辜家想和我联手,他们需要我的财力和人脉,需要我支持辜家在欧洲的发展。所以不论从人情,还是从利益方面看,辜家小姐和她丈夫都会愿意帮助你。侗临,你愿意吗?”
傅侗临听得心潮起伏,他的眼睛在发亮。
“心动了?”傅侗文微微而笑。
“是是心动,可我怕辜负三哥的期望。”
“怕什么?”傅侗文反问,“敢上沙场的人,还怕和洋人打交道吗?”
毕竟是军校出身,又在战场上死过一回的人,傅侗临轻易就被他的话激起了斗志,笑着摇头:“是我说错话了。”
“只是有一点,在外交场上,婚姻很重要。”
“但听三哥安排,”小五爷也是公子出身,如何能不明白,想要在台面上大展手脚,联姻是必须的,“三哥觉得有必要,我就娶。”
傅侗文感慨一笑:“你有心里的女孩子吗?先告诉三哥。”
小五爷被问住,难得地,露出了久违的一抹羞涩笑容:“我念得是军校,又去了战场,哪里有机会接触什么女孩子。没有的。”
傅侗文颔首:“好。”
他起身:“你好好休息,明日我让人来接你。”
“明日?”小五爷惊讶。
“不然呢?”他笑,“深夜来这里,就是因为我和你嫂子要去巴黎,最好能带上你,这样我能亲自把你交给辜家,我们也能在法国和清和聚一聚。”
“对,巴黎,清和,”小五爷开心道,“三哥这么一说,今夜我就想走了。”
两兄弟相对而笑。
傅侗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小五爷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
两人用最简短的时间,定下要去巴黎的事。
他们离开医院前,沈奚到值班室找护士长,让对方帮忙安排明日傅侗临出院的事情。恰好那个喜欢小五爷的护士也在,听到这个消息,脸白了一瞬。
沈奚看在眼里,也看到那剥好的柑橘,搁在值班室的桌上,一瓣不少。
应该是小护士舍不得吃,留在那里,陪着她值班的。
从医院回到公寓,沈奚足足收拾了一夜。
在天亮前,她彻底累倒在沙发上,一转背就睡着了。
翌日到医院里,她和傅侗文一个去交接工作,另外一个去接小五爷。
夏天时,沈奚已经提交过辞呈,做好了和傅侗文回北京工作的准备,所以在医院里没有什么重要的病人,要交接的工作也不多。等和同事谈完正式,她在办公室和段孟和通了个电话,正式作了个告别。
没想到,电话挂断没一会,段孟和就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门外,是亲自来送行的。
“合作多年,只用电话告别,是不是太无情了?”段孟和笑着问,“真不准备回来了?”
“从巴黎回来,至少要半年,我准备直接去北京工作了。”
他点头:“也好。”
沈奚认真地说:“谢谢你,段副院长。”
段孟和看着她,仍旧用玩笑做回复:“我家那位长辈又下野了,所以现在想想啊,还是傅侗文是良人,”他把手里的两份报纸递给她,“等回国了,光明正大办场婚礼吧。”
沈奚接过报纸,看到钢笔圈出的几则时评,都是有关傅侗文的。
不到一年,他已经从大家口诛笔伐的黑心商人、革命背叛者,变为了万人夸赞的爱国商人,民族的不屈脊梁
这样言论,沈奚最近看了不少,也给傅侗文看过。他那个人就是这点最让人佩服,你骂我的,我笑着看,你夸我的,我也笑着看。这些笔杆子的讨伐和丰功,一概和他没关系。
“当初是一叶障目,替我向他道歉。”段孟和在她临走前,最后说了这句。
沈奚应了,把办公室门锁上,钥匙递给段孟和:“再见。”
“再见。”
虽然傅侗文不在意,可她能听到人当面夸他,还是很开心的。
于是沈奚带着两份报纸,一路心情愉悦地跑到楼下,正见到小五爷和傅侗文并肩站在大门外,在等着她。小五爷穿着簇新的西装,义肢隐藏在长裤里。他往日里军装穿惯了,难得这般把自己套在西装里,拘束的要命。手是插一会口袋,不得劲,垂在身旁,仍旧不得劲。
反观傅侗文,两手倒背在身后,搭在一处。悠哉悠哉。
往日傅侗文独自来接她下班,已是医院一景,今日身旁多了个俊秀的小五爷,病人们都不问如何挂号了,全都望素净的医院大门那里瞧。
沈奚把报纸藏到身后,走近。
“拿了什么?笑得这么高兴?”傅侗文笑看她,往她背后看,“支票吗?段家公子终于肯承认你的医术高超,想买你留下了?”
她笑着摇头:“你眼里只有钱。”
“三哥一个商人,自然喜欢真金白银,”他倒不急,等着她揭晓答案,顺带损一损那位段家公子,“只怕他想留你,不管用钱还是用人,都是要输的。”
沈奚将报纸塞给他:“他是要我代他,向你致歉。往昔冤枉了你,傅三爷。”
那报纸看都没,他转手就给了小五爷。
“致歉就不必了,”他曲指,敲了下她的鼻梁,随即认真道,“服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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