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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皇上揣着一肚子的话,都忍耐了下来,一个字儿都没对廿廿说起。
这一晚,他也没再敢与廿廿亲近,只是小心地帮她按着肩颈,叫她能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有皇上陪在身边就是不一样,尽管身子还没好,然则心却是放松了下来,故此这一晚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睡得香甜。
可是皇上却睡不着了。
次日皇帝早早起身,没叫点灯,他摸着黑自己悄悄出门,叫廿廿多睡一会子。
走出寝殿,九思迎上来行礼,然后跟着皇帝往勤政殿走,一边儿走一边儿在后头絮絮地回着话儿。
——实则九思将月柳给带到外头,已是悄悄儿将话给问了。
听罢了九思的话,皇帝立在这晨昏交替之间,仰头望向天际。
这六月的天儿,已是亮得早了,方才他起身的时候儿还是摸着黑的,可是这一刻,天地之间已然是一片蛋青、微蓝交织的颜色。恍若深水,天地一色,难分上下高低,唯有载浮载沉。
他忽然有些窒息的感觉,当真如同身在深水之中,被一丝一丝地夺走了呼吸一般……缓缓地阖上眼帘,指头却是一根一根地攥得登紧。
她,便是他的呼吸啊。
他前几日才与她说起过,他要五十岁了,还发了那么一番感慨去,忍不住露出了他自己对于天寿的担心去;可是如何成想,却是她先病了。明明,她还这样年轻,正是一个女子最成熟、最为稳定的年岁里。
她这一病,便将恐惧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自己的额涅便也是比阿玛年轻了十六岁,却反倒是比阿玛早离开二十年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阿玛失去额涅之时,以及后头那二十年里,阿玛是如何走过来的……世人都只能看见阿玛的高寿、决断,也唯有他才能看见阿玛在繁华背后,于深宫之中,踯躅一人的身影去。
都说廿廿与他,有当年额涅与阿玛的影子去,当年汗阿玛亲自为他选定了她,何尝不是有这样的心意去?
可是他却从来都害怕,少年夫妻之后,在年长之际,却也要重复这般的印迹去……
倘若是那样,那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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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这般,叫九思也有些慌了神儿,九思赶忙双膝跪倒在地,“皇上……奴才去传太医吧?”
皇帝良久才重新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却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为何要传太医?朕有何事?”
九思赶紧碰头请罪。他伺候在皇上身边儿,如何不明白,因为明年就到五十大寿了,故此皇上今年倒有些不快去?但凡上了年岁的人,谁都有些讳疾忌医,就怕从大夫嘴里听见些不好的话儿来,这便更不会没事儿就请太医来了。
这些日子来,前来请脉的太医们,个个儿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便也是都瞧出皇上的心思来了。故此他方才心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当真是触了龙鳞去。
九思便赶忙自救,小心道,“皇上喜怒……奴才是说,太医那永泰原本曾多年在皇后主子跟前伺候,去年二阿哥二侧福晋遇喜皇长孙,皇后主子疼惜皇长孙,这便将太医那永泰指过去伺候。“
“太医那永泰奉旨到撷芳殿当值,这便一直都没回来。奴才忖着,既然皇长孙已经平安降生,且一切都好着呢,倒是时候儿将太医那永泰给调回来,重回到皇后主子跟前伺候了……”
九思这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皇上的心思却没在那永泰这儿,而是目光陡然一寒,“……你是提醒朕,皇后跟前的空当,已然是一年多之前就坐下了。”
九思赶忙又碰头在地,“奴才不敢多嘴。”
皇帝便又缓缓闭上眼,“这一年多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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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上回了圆明园,二阿哥绵宁也终于得着睡了个好觉。
次日起来,尤为神清气爽。经过宫门之际,恰遇见禧恩。
绵宁又难得淘气,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面拍了禧恩一记,惊得禧恩险些跳了起来。
绵宁大笑,赶忙伸手扶住禧恩双臂,“……别惊别惊,是我。”
禧恩赶忙回身,一打袖子,赶忙打千儿请安。
绵宁却给扶住了,含笑道,“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如今又要亲上加亲了,你何苦还要这么大的礼数?快起来,快起来。”
二阿哥这话,说得叫禧恩颇为受用。
禧恩是睿亲王之子,从血缘上来收是远支宗亲,那自然是与皇子是同宗同祖;而另外一层,禧恩之妻是佟佳氏,二阿哥绵宁还没过门儿的继室福晋也是佟佳氏,这便叫绵宁与禧恩里外两边儿都成了亲戚去。
别说旁人,就连禧恩都没想到,今年给二阿哥续指福晋,皇上和皇后竟然挑了佟佳氏的格格!而且,据说这中间儿还有二阿哥自己的意思!
——毕竟,佟佳氏是曾经显赫,但是那都是在康熙朝了。经过了雍正朝时候儿的打压,佟佳氏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辉煌。甚至在乾隆朝、乃至当今皇上的后宫里,这前后百年了,都再没有过出自佟佳氏的内廷主位去。
故此上回两位出自佟佳氏嫡系大宗的格格,竟然齐齐指婚给了远支宗亲禧恩和惠恩兄弟两个去,一个儿都没能留在宫里,佟佳氏一族上下却也半点都没惊讶。
可是这回,当真是风水轮流转,竟然将二阿哥继室福晋这样金贵的身份,轮到了自家的格格去——这对于佟佳氏阖族来说,都真是将近时隔百年的大惊喜了。
禧恩的妻子欢喜得了不得,在家里头私下里没住了嘴地跟禧恩嘀咕过:“……净看着她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进宫当主子了,原本当今皇后之后,就是二阿哥的元福晋;可是这回好了,这回终于轮到我们家里,又要出一位皇后主子了!”
这话当时就听得叫禧恩颇为皱眉头。
他如何不知道,他福晋这么解恨,内里的根源还在他福晋与若若的妯娌相争上。他妻子自认为也是名门闺秀,家世半点儿都不比若若家里差,甚至若论房头的话,那还比若若家高出了不知多少层——若若凭什么呢,不过是皇后的妹妹,结果嫁进来就能当了睿亲王福晋,成了家里的女主人。
而禧恩自己,爵位低微,在宗室里的身份就更只是庶出之子,便是额娘被请封了侧福晋,可是这侧福晋的身份也比不上皇上亲赐的侧福晋去,故此他的身份依旧比庶出之子好不到哪儿去……故此他妻子心下就颇有些不服若若去。
妻子是他的,可是他心里这杆秤的轻重,却不在他妻子那儿。故此他妻子这几年嘀咕的这些话,他全都不爱听——甚至,一想到倘若当真有朝一日佟佳氏要再出一个皇后,叫他妻子跟着扬眉吐气,甚至要到若若面前去说些不好听的话,那他都能恨不得暗暗希望二阿哥登不上那个大位了。
故此,这几年二阿哥是主动与他越走越近,但是他的心下却始终还有一些微妙的权衡的。
禧恩忙恭谨道,“……奴才如何敢当。”
便是宗亲,已然是远支远派了;至于佟佳氏内亲那一层,毕竟二阿哥继福晋还没过门儿呢,未来的事这会子谁敢就早早指望呢?
禧恩的反应依旧如故,这几年来一直有些不远不近的,绵宁便也瞧出来了,这便收起了一半的热情来,只剩下嘴角的含笑,“……他们都说,我自己的福晋虽然是汗阿玛和皇后额娘恩赐的,可实际上却都是我自己挑的。你可听说过?”
禧恩不由得抬眸,不过随即便垂下眼帘去,继续恭谨道,“那奴才唯有歆羡了。”
他的福晋是皇上指给的,那是皇上的恩典,哪里管他自己心下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便连后来生子,也是皇后主子暗示警告过的,便也没有人在乎他自己心下真正的念头是什么。
可是人家二阿哥毕竟是皇子,还是皇上的嫡长子,身份自然不同。皇上是二阿哥的亲阿玛,当然不会委屈自己的儿子;而皇后主子也自然要在意二阿哥的心思去。
两相比较,他没心思替二阿哥高兴,他只是反倒感觉自己更悲凉些。
——二阿哥这会子忽然冲他说这话,又算什么呢?是太得意了,来与他显摆不成么?
绵宁眼睁睁瞧着禧恩眼中的神情越加的疏离,倒叫他也有些灰心了。
就凭禧恩,便是睿亲王家顶门立户的,可终究不过是远支宗亲了,地位也不高,就凭他这般用心结交这么些年了,还总是这般不冷不热的,真是叫人有些扫兴。
绵宁便不由得将嘴角的笑容也尽数都收了起来,只一双眼乌黑乌黑地盯着禧恩,“昨儿我在御茶膳房遇见惠恩。他可胆子大,昨儿个还拍着我肩膀,管我叫‘妹夫’。”
惠恩是禧恩的弟弟,也是娶了佟佳氏,这是从内亲的角度来叫绵宁“妹夫”的。惠恩如今担着“尚茶正”的差事。说来也巧,这个差事当年是禧恩的,是廿廿抬举了禧恩之后,将这个要紧的差事交给禧恩的。
禧恩原本有尚茶正这个差事,虽说看似品级不高,但是这差事却是管着皇家的茶饮,其要紧的程度不言而喻。故此但凡能担任这个差事的,都不消说,便谁都心下明白必定是皇上和皇后信得过的人。
故此禧恩曾经十分在乎这个差事。只是可惜,他后来还是失去了。皇上调他任了个副都统的差事,副都统虽说品级看似是比尚茶正高,但是八旗各有都统衙门,每个衙门里都统、副都统的好几十个呢,他事实上是一下子就远离了宫廷的核心去。
这样的明升,实则是暗降了去。
——虽说皇上这样调离他,是有缘故的。因为他曾经有失职怠惰之嫌,过年的时候儿没亲手将皇上赐给的福字儿给捧出宫门去,反倒交给手下暂且放着了。
可是这终究算不得什么实际的大事儿,责罚与不责罚,都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若不在乎,那便什么都不是事儿了。
可是皇上不但罚了,而且颇有些小题大做,还特地下了几道旨意,将他的怠惰传扬得前朝后宫皆知。然后他的几项差事便都没了,险些连宫里都要进不来了。不过好在他作为亲王之子,从小前儿的出身就有侍卫的差事,这才勉强才保住了还能在皇上左右行走的资格去。
他回去闭门思过,那个年都没过好,仔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明白——这怕还是皇后主子在警告他,叫他赶紧断了对若若的“非分之想”去。
曾经,抬举他的是皇后主子;后来,出手打压他的,何尝不还是皇后主子啊?他多少的殷勤,终究没能换来皇后主子的长久欢心。
虽说他被夺了尚茶正的差事之后,皇上后续又赏给了他内务府里的差事,比如上驷院卿,又比如奉宸苑卿……这些差事的品级都不低,可是终究都只能是在外围的差事了,驯驯马、修修御园里的亭台楼阁,再也到不了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的近前了。
再后来,皇上便将尚茶正的差事,赏给了他三弟惠恩……在外人眼里,是他们兄弟两个都担任过这个重要的差事,是皇上对他们兄弟的赏识。可是说到底,不过还是皇上在给他们睿亲王府的面子。
——毕竟,现任的睿亲王是他四弟,也是皇后娘娘的妹夫啊。
在皇后主子那里,他终究由一个独立的人,变成了睿亲王府的一部分。皇后主子对他本人的赏识已经不知不觉中全都磨灭了,只剩下最后对于整个儿睿亲王府的眷顾罢了。
他越发地明白,在当今皇上和皇后两位的跟前,他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那一番雄心壮志,唯有指望下一任的新君。
他想到这儿,不由得霍地抬眸,望向绵宁,“……从前二阿哥总是说,奴才与二阿哥是相像的。便是旁人不懂奴才的,二阿哥您心下却都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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