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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母女会

春去夏来,阳光改变了空气的味道。高府里异于往日的忙碌。
长房的大子妇佟氏即将临盆;四月里高慧纳了妾室,唤做蒋氏,如今亦有了身孕;二房的高璃亦要出阁了。高璃与高玲依旧常至后院寻禾讲话。

这日高玲又至后院,见禾一人独坐于窗前,便蹑手蹑脚走近禾,猛地抽走禾琴案上之琴谱,大声读起来:“鴪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禾起身来夺,高玲左右躲闪,笑言道:“嫂嫂,你用《秦风》和琴曲,莫不是想我二哥了?”

见禾低头不语,高玲误以为自己猜中禾心内之思,顿时得意起来,道:“嫂嫂,你搬回南院吧,莫要便宜了那蒋氏。”

禾并不答她,缓缓行至窗下,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高玲忽觉自己失言,便赶忙换了话题,道:“听父亲讲朝廷已定了吉日要南征,圣驾要坐镇洛阳城。父亲与大哥近日里忙着预备迎驾事宜,连璃阿姊婚事亦是无暇顾及,我亦多日未见过父亲了。”

“南征?”禾转过身好奇的问。

“是啊,前几日父亲亲口道与母亲听的,道是随行大军可达百万之多。”高玲答道。

禾摇了摇头道:“自当今圣上行均田制,百姓安居乐业,先太皇太后向佛,朝廷又怎会无故大开杀戮?依我所见,莫不是圣上想籍此迁都咱们洛阳城呢。”

高玲笑道:“平城里如此多之王公贵胄,彼等怎会轻易迁都啊。”

禾与高玲对视一眼,笑道:“这些军国大事岂是我们该思虑的?来,看看我为你璃阿姊绣的鸳鸯巾。”言罢便拉着高玲入了内室。

二人方才坐定,吉祥便匆匆跑了入内,道:“大娘子要临盆了,似是难产,各房女主人皆往南院去了。小娘子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禾闻言,犹豫道:“夫人不愿我往前院,此时过去是否妥当?”

汪氏此时也入得屋内,接口道:“二娘子,现下大娘子临盆在即,于情于理,您都应当前往啊。”

禾点了点头,起身对高玲道:“玲妹妹,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无需随我同往,先回你房里候信吧。”

高玲点头答应,便随禾同出后院,二人至南院廊下各自离开。

南院佟氏门厅内已经坐了吕氏与柳氏,高夫人虽未亲至,却于北院佛堂内念经祝祷。

禾入了厅门,向吕柳二氏一一行礼后便于柳氏身旁坐下。

里屋不时传来佟氏尖叫之声,仆妇们端水的烧火的,穿梭往来,众人皆低头不语,唯恐惊了佟氏生产。

高益一早去了府衙,接了消息,此刻亦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

佟氏尖叫之声频频,随同高益于门外廊下等待的垣儿便被惊得哭出了声。

禾赶忙起身至廊下,蹲下身子柔声对垣儿道:“垣儿莫哭,你阿弟阿妹要降生了,此为你母亲呼唤于其呢。”

垣儿抽泣着道:“那母亲为何这般嚎叫,听起来很痛似的。”

禾轻抚垣儿之首,微微一笑道:“因阿弟阿妹于你母亲腹中,你母亲恐其听不见。”又以锦帕替垣儿拭干眼泪,接着道:“方才婶母来的时候瞧见往花园的廊檐下有燕雀之巢,垣儿先跟翠云去瞧燕雀,待阿弟阿妹生出来了,婶母着吉祥去喊你,可好?”

垣儿终归是个孩子,听闻有燕雀,便破涕为笑,便随近身的翠云去了花园。高益心内颇为感激,便向禾点头示意,禾亦回以微笑,便入了屋去。

晌午过后,伴着嘹亮婴儿啼哭之声,佟氏产下了一个女婴。乳母朗声唤人,:“快去于主母报喜,是位千金贵女。”

高夫人得了消息,片刻就赶至南院。

高益急忙上前搀扶母亲,高夫人对高益道:“去帐房告诉王执事,今日于你房里伺候之人皆赏一吊钱,三斗米。”

高益应声谢了母亲,便往帐房去。

一少妇模样女子搀扶着高夫人入了厅门,禾随吕柳二氏急忙起身行礼,夫人点头示意,并对那女子道:“你有孕在身,莫于此熬着。先回你屋里,明日再来瞧你嫂嫂。”

此时禾方才注意到那搀扶高夫人入内之女子。其妍姿妖艳,瞧得出来是一个自骨子里流露着妩媚之人。禾心下知道这该是蒋氏了。

蒋氏应声向高夫人及吕柳二氏行礼告辞,却只将禾上下打量了一番,并不行礼。禾只淡淡一笑,心内亦无不悦。

待高夫人行至内室门口,转头又道:“尔等皆回吧。禾,你身子不好,往后毋需再来你大嫂房里了。”

言罢便径直入了内室。禾心内一紧,凄然一笑,便起身与吕柳二氏告辞,转头离去。

通往后院之路此刻显得如此漫长。这大半年来,禾虽看尽冷暖,却依旧将高府当作是家,亦视府中之人为家眷。不曾想,自己于夫人眼里早已视若不祥之人,如同弃子。

禾强忍着泪水,回至后院。刚入院门,吉祥便迎了上来。见禾神情有异,双眼微红,吉祥不敢出声相询,只扶着禾入了屋内。

禾一言不发行至窗前。恰巧一只云雀从窗前飞过,停于枝头,片刻便有另一只飞来落于它身旁,彼此相互对啄,一只又将头埋入另一只翅膀之下。禾见此情景,再也无法自抑,泪水如泉涌下。

吉祥不知何故,急得手足无措。忽地吉祥回过神来,急忙跑出屋外喊汪氏。

好事不出门,这等样的闲话却已传至汪氏耳内。

汪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吉祥道:“就让二娘子独自静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吉祥不明其意,追问缘故。汪氏知吉祥之性,若瞒着,定会将其急坏,于是便将听来之情形道出。

吉祥听罢,气的满面通红,道:“明明是有人趁除夕燃爆竹之际推倒了小娘子,以致小娘子滑胎。主母不去查找作恶之人,反倒怨恨小娘子不祥。这哪有道理可言?”

汪氏无奈道:“主君、主母信佛,认定一切皆有因果。春日里我听三姨娘提了一嘴,言夫人询了相士,那相士道,初一滑胎是为凶兆,全因二娘子前世孽债未清,如此便注定子嗣稀薄。”

吉祥愤愤道:“当初愿意娶小娘子进门时言其八字好,如今又冤其带凶兆。仗着自家位高权重,便这般辱小娘子!”

汪氏忙伸手捂住吉祥的嘴,急道:“莫要嚷嚷,当心二娘子听到伤心。”

吉祥气的落下泪来,却不敢再出声。汪氏无奈的摇了摇头,入了厨房。

禾立于窗前,直至弯月爬上了树梢。

汪氏端了一碗鲫鱼羹入内,怜爱地对禾道:“二娘子,您站了两个时辰了,坐下来吃碗鱼羹吧。”

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汪氏道:“汪嫂,你将香焚上吧。”

汪氏知道此时多劝无益,便应声焚了香。汪氏熟悉禾的一切,知禾焚香便是要抚琴,只要禾肯抚琴,便可忘却一切尘事。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楚,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于独旦。”边抚边唱,琴声悠扬,歌声凄凉。

汪氏于一旁默默以衣袖拭去眼角泪水。

高益女儿满月那日,禾之父母双亲亦来道贺。

禾之母亲车氏于喜宴上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女儿身影,然高慧身边只出现过一个体态修长、妖妖艳艳之女子。车氏心中忐忑,不知因了何故。

柳氏席间陪坐,见车氏这般神情,料想其必是在寻女儿,心中只觉怜悯。于是趁人不防,悄悄行至车氏身旁,拉了拉其衣袖,又向车氏递了个眼色。车氏会意,便借口如厕,尾随柳氏离了席。

待出了北院,车氏见四下无人,便快步追上柳氏,怯怯问道:“三姨娘,这是要往何处?”

柳氏并未回头,却放慢了脚步,边走边道:“亲家夫人,我带你去见禾。”

车氏急迫追问道:“三姨娘,禾在何处?今日如此场面却不见其到场,莫不是病了,亦或是,亦或是你家主母交代了旁的事与禾?”

柳氏回道:“你只管随我来。”车氏虽满心疑虑,却不敢再追问,只紧随柳氏身后。

往后院的路要绕过南院,好在今日宾客齐聚北院,南院一应男仆女佣皆随佟氏与蒋氏去了北院伺候,此刻南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过南院顺长廊再入花园,沿花园石子路行至尽头,推开月洞门,便入了后院。

禾不知母亲已至,此刻正于房内抚琴。车氏听到禾之琴声便已泪目,其熟悉禾之琴声,知晓禾之琴声亦如其之心声。此刻这琴声缠绵悲切,犹如禾婉婉叹息之声。

待行至房门前,车氏止步,抽出袖中布帕,拭干泪水,又轻理云鬓,方掀帘入内。

吉祥正于屋内擦拭熏炉,抬头见是车氏,又惊又喜,喊道:“主母,主母,您来了。小娘子,主母来了!”

禾本面窗抚琴,听闻吉祥喊声,转身见是自己母亲,只愣了一弹指功夫,便跑近前扑入车氏怀内。

车氏原本强忍的泪水再无法抑制,禾倒于母亲的肩头,母女二人皆涕零如雨。

柳氏于一旁见状,急忙上前劝道:“亲家夫人,你们母女难得一见,互相说说贴己话,怎的生出伤感来。”言罢,对着禾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禾会意,晓得母亲并未知详情始末,便满含感激地向柳氏望了一眼。汪氏端来茶水,又伺候车氏坐下,便同柳氏、吉祥一道退出门外。

车氏爱怜地抚着禾的手,道:“大半年未见,怎的这般消瘦?”

见禾不语,又接着道:“本以为年下里你与姑爷会一道回家,盼来盼去,只盼到了高府差人送来的信,道你病了。我本想来瞧瞧,可你父亲却道大年节的不可探病。我只得在家求菩萨,日日念经诵佛,好护你康健。”

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车氏道:“年下伤了风,郎中讲不宜外出,因而错过了回家看望父母之机。”

禾虽说得平淡,但母女连心,车氏怎的看不出端倪,叹口气道:“今日高府大宴,你父亲本不愿我同来,是我求他带我来,我就是想见见你。”

禾极力思索如何能使母亲宽心,于是端起茶杯,轻轻呷口茶,试图掩饰自己悲伤之内心。

母女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车氏心内隐隐有些不祥,正欲对禾开口相问,却只听禾道:“母亲,您回宴席上吧,离久了恐父亲担忧。今日我又感了风寒,便请了主母示下,至后院休养几日。”

车氏心内明白这定是女儿宽慰自己,却亦不便挑破,其轻叹道:“母亲这一生荏弱无能,误人误己。将你嫁来高府,一来不敢违拗你父亲之命,二来皆因你出生之时白蛇现身,我便以为那是你一生富贵之征兆。如今,我宁愿你嫁个寻常人家,只求你能夫妻和睦。”

话到此,车氏已哽咽落泪。禾拿出锦帕,递于母亲拭泪。

车氏接过锦帕,擤去涕泗,接着道:“母亲无能,无力为你做什么,只愿你莫似我这般愚弱,苦了自己。我这一生既不得公婆怜惜,亦不得夫君疼爱。你出嫁前,我向菩萨许过愿,将你这一生要受之苦,皆由我替了,只求你能相伴有情郎,白首不相离。”

禾含泪望向母亲,见母亲亦凄楚地望着自己。禾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凝重之目光,心内有如刀绞。车氏颤抖着声音对禾道:“要爱自己,要会为自己着想,切莫步我后尘。”

言罢,车氏便起身离开,行至门口,又转身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禾,只这一眼,禾一生都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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