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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望地顺着走廊往里走。他想,也许她进门时接待员没有注意,也许她正在办公室等我呢。
可是她没在办公室里。他颓然倒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情绪更加低落了。他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呢?
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龚玉正站在他办公室的入口处呢。“嗨。”她的笑容使他感到,她也曾经思念他。
古铜的心猛然一缩。他又一次想,这真像恐惧时的感觉,不过却正好和恐惧相反。
“希望我没有来晚。”她说。
“你正好准时。”古铜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午饭吃得好吗?”
“比你使我期望的还要好。那院子使我觉得,我到了另一个国家。”
“圣菲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好像到了某个绿树繁茂的地方,”龚玉说,“但又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古铜点点头。“我初到此地时,遇到过一个在一家旅馆预约登记部工作的人。他说,常常有人从大城市打来电话,向他打听此地的关税限制,提出他们可以买哪些免税商品带回家之类的问题。他说,他要费很多口舌才能使他们相信,只要他们是中国人,此地对他们没有任何关税上的规定,这里是中国的一部分。”
这一次,故意的笑声使他想起了甜酒。“你说的当真吗?他们真的以为这儿是外国?”
“我可以发誓。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说明我们需要在中学里开设地理课。那么,你有机会细看我给你的那些一览表喽?”
“是的,在我没有狼吞虎咽地吃辣椒羊肉馅卷饼时。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说不准我更喜欢哪一样
“古铜穿上外套,走到她面前。他很喜欢她所使用的檀香皂的幽香气味。“我们走吧?我的车在后院。”
他的车是一辆美式吉普,冬季或者进山考察时,这种车的驱动装置是必不可少的。古铜一向偏爱白色,但一年前买车时,多年从事情报活动的经验在他内心占了上风,提醒他只有暗颜色才不引人注目,迫使他选择了橄榄绿色。他内心的一部分很想反其道而行之,选择白颜色,但旧的习惯是很难摆脱掉的。
他和龚玉驾车沿旅舍往北驶去。路上,他越过路右边低矮的灌木和阳光照耀下的土坯房屋,指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脉说:“你首先必须知道的是,这儿房地产的价格在很大程度上视其周围山区景色的优劣而定。那些价格最昂贵的房屋大都集中在山脉附近,即东面的这个地区。从那儿往西望去,山脉一览无余。到了夜晚,你可以看到镇上的灯光。”
龚玉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丘陵。“我敢说,那儿的景色一定美极了。”
“恐怕我的话会使我听起来像个不合时宜的人,但我还是要说,我认为这些房子不应该建在那儿,”古铜说,“它们破坏了山区的美景。住在那儿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风景,其代价却是其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了。”
龚玉好奇地把目光转向古铜。“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鼓励顾客购买山岭上的房子喽?”
古铜耸了耸肩膀。
“即使这使你卖不出房子?”
古铜又耸了耸肩膀。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在他给她的一览表上找到几处她感兴趣的房子,他开着车送她一处处地去看:旅舍附近有一幢,通向盆地的那条路旁有两幢,渠边也有两幢。“这名称的汉语意思是母亲渠,”他解释说,“就是指这条跟路平行的小溪,它是几百年前修建的灌溉系统的一部分。”
“怪不得这些树这么高。”龚玉兴冲冲地往四周望去。“这个地方很美,可这儿有什么问题吗?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住在这儿的不利一面是什么呢?”
“视野狭窄,历史遗留的规章多,交通繁忙。”
“是吗?”她的热情顿时消退了。“如果是这样,我看我们还是再去看别处吧。”
“已经快5点了。你敢肯定你不累吗?你不想今天就看到这儿吗?”
“要是你不累,我也不累。”
古铜想,好极了,只要你愿意,我会开车带你转到半夜的。
他带她来到另一个地区。“这幢房子离我的住处很近,在城东边,离丘陵地带不远。离那儿最近的山岭叫做日月岭,夜晚你能听见丛林狼在山岭上嗥叫。”
“我喜欢这种地方。”
“这是我那条街。”
龚玉指指拐角处的一个回鹘民族路标。“,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
“‘美丽的路’。”
“真是条美丽的路。房屋和自然景色融为一体,视野开阔。”
“从这儿上去往右拐就是我的住处。”
车开过去时,龚玉欠身向前,转过脸看着。
“给我的印象很好。”
“谢谢。”
“我也很嫉妒,你的房子不卖,这太糟了。”
“唔,我在上面付出了大量的劳动。注意,我房子旁边的那一幢目前待售。”
他们沿着砾石车道往里走,道两旁是类似三齿蒿的齐胸高灌木。古铜初到圣菲时,这种植物就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常绿灌木。这幢颇具吸引力的房子和古铜的差不多——无规则延伸的土坯房屋和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院子。
“这房子的价钱是多少?”龚玉问。
“接近你的最高价,七千。”古铜没有得到她的反应。“这房子全面翻修改造过。底层地板,后部有窗。”
龚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像这个价钱无需解释。“院子有多大?”
“和我的一样大,两亩。”
她先看看房子的一边,然后又看看另一边。“我怎么看不到邻居呀?”
“你要是住这幢房子,邻居就是我。”
她表情奇怪地看看他。
“怎么啦?”古铜问。
“我觉得我很乐意住在你隔壁。”
古铜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要是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房主,你认为他会介意吗?”
“绝对不会。住在这儿的那位老先生心脏病发作,搬回南京去了,他有亲戚在那儿。他想赶快把房子卖出去。”
古铜带她走进前院,院子里的沙漠野花和灌木在7月的热天里显得有点蔫。他打开雕花的前门,带她走进凉爽的前厅,指给她看通向宽敞房间的过道。“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花砖地面,所有的天花板里都有桁架和椽子。”
“桁架和?”
“粗的木梁和与之交叉的细木条。圣菲的天花板大都做成这种式样。房子里有许多窗座和波斯风格的壁炉。三间浴室的墙壁都镶着民族彩色瓷砖。厨房很宽敞,里面有准备食品的工作台和水池,以及对流加热炉。天窗和——”古铜注意到龚玉根本没在听,于是停住不说了。她似乎正从客厅窗口往外出神地盯着远山的景色。“我为什么要给你列举这些呢?别着急,慢慢看。”
龚玉慢慢朝前走着,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察看着每一间房子,时而点点头。古铜跟在她的后面,又一次感到不自在——他并不是尴尬,也不是手足无措,但他的的确确感到不自在,感到自己的衣服裹在身上,感到空气紧贴着自己的双手和面颊。他感到自己占据着空间,龚玉就在自己身旁,而且那儿只有他们两个人。
突然间,他意识到龚玉在跟自己讲话。“什么?对不起,我没注意,”古铜说,“刚才我走神了。”
“房价里包括家具吗?”
“是的。”
“我要买下来。”
古铜跟她碰了碰酒杯。
“这幢房子真棒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房主这么快就接受了我的出价。”龚玉兴高采烈地喝下一大口啤酒。她放下球形玻璃杯,舔去沾在上唇的泡沫。“我好像是在做梦。”
他们是在一家餐厅里,正坐在二楼一张靠窗的桌旁。这地方布置得如同庄园里的住宅一样。餐厅里,一帮民族流浪艺人来回走着,对着热情洋溢的顾客演奏曲子。龚玉似乎不知道往哪儿看好了。她一会儿看看窗外圣菲的街景,一会儿看看乐队,一会儿再看看酒杯或是古铜。她又呷了一口酒。“真像做梦。”
餐厅里的顾客为艺人大声喝着彩。龚玉微笑着往窗外望去,当她把目光转回到古铜身上时,她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很严肃。“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我不过是带你去看看房子——”
“你使我感到愉快。你使这件事变得容易多了。”龚玉把手伸过桌子,抚摸着他的手,这使他很吃惊。“你根本不知道做这件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古铜很喜欢她光润柔软的手。“勇气?”
“你肯定感到奇怪,我哪儿来的七千大洋买这幢房子。”
“我不打听这种事。只要我确信顾客能付得起”他没把话说完。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艺术家,我也的确以此为生。但是我也告诉过你我没有结婚。”
古铜紧张起来。
“我曾经结过婚。”
古铜困惑地听着。
“我买房子的钱是”
古铜想,是离婚赡养费吗?
“是人寿保险金,”龚玉说,“我丈夫6个半月前去世了。”
古铜放下酒杯打量着她,关切之情为怜悯所代替。“我很遗憾。”
“这大约是唯一有意义的回答。”
“出了什么事?”
“癌症。”龚玉似乎很难说出话来了。她又喝了口酒,盯着玻璃杯。“他的后脖颈上长了颗黑痣。”
古铜等着她往下说。
“去年夏天,这颗痣的形状和颜色都发生了变化,可他不愿意去看医生。后来,这颗痣开始出血,结果发展成最严重的皮肤癌。恶性黑素瘤。”
古铜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龚玉的嗓音颤抖起来。“虽然他去把那颗黑痣切除了,但已经太晚了,没有能阻止癌细胞扩散治疗都没有能奏效他1月份死掉了。”
流浪艺人的乐队走到了他们的桌前。音乐声那么大,古铜几乎听不清龚玉的话了。他气急败坏地挥手叫他们走开。当他们看到他凶狠的目光时,赶快照办了。
“就这样,”龚玉说,“我变得绝望,现在依然如此。我们在杭州有一幢房子,但我在那儿再也住不下去了。我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回忆起他,回忆起我失去的东西。那些认为是我朋友的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悲伤,于是都躲得远远的。我想我是再孤独不过的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几天前,,我看到一本旅游杂志,我想是旅行家吧。那上面说,圣菲是中国在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胜地之一。我很喜欢那些图片和对这座城市的描述。我一时冲动”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一个女招待在他们的桌旁站住了。“你们现在要点菜吗?”
“不,”龚玉说,“恐怕我已经没有胃口了。”
“我们需要再等一会儿。”古铜说。
等到女招待走远了,他才说:“我自己也曾一时冲动做出过决定。事实上,我来圣菲也是一时冲动。”
“结果怎么样?”
“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
“菩萨保佑,但愿我也能为自己讲这样的话。”龚玉用手指在酒杯底边上来回滑动着。
“对你这个突然的决定,你的家人说了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告诉他们。我就这么放下杂志,转身跑回家整理行装。我买了一张单程票,来到圣菲。”
古铜努力不让自己瞪大眼睛。他们的经历大相似了,这真叫他吃惊。
“我一点也不后悔,”龚玉坚定地说,“未来决不可能比过去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更糟。”
古铜把他的吉普开到他房子后面的汽车棚里停下。他跳下车,刚要伸手开灯,以便自己能看得见锁后门,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把身体倚在金属栅栏上,抬头仰望着星空。这部分市区的街道没有照明灯光,附近的大多数人又都睡得很早。周围几乎没有灯光干扰,他可以越过矮松树林凝视灿烂无比的星河。大半个圆月开始升起,空气清新凉爽。他想,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丛林狼在山岭间嗥叫,这使他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曾对龚玉提到过它们,他真希望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旁,和自己一起听它们嗥叫。他的手仍能感觉到她的抚摸。后来吃那顿饭时,他们没有进一步谈论那些令人扫兴的话题。在他陪她走回旅馆的那段短短路程中,龚玉故意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在旅馆的入口处,他们握手告别。
此刻,古铜一面遥望星空,一面想象着若是自己开车带她回来,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他想象着自己驾车带她从餐厅回来,一路上经过大峡谷路黑洞洞的画廊和太阳山路两侧的花园别墅,最后拐上林多路,来到自己隔壁的那幢房子前。
他感到胸口发虚。他对自己说,你肯定是陷进去了。
是啊,我很久没有恋爱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惊诧地意识到,自己上一次恋爱还是在参军前不到20岁的时候。正像他常对自己说的,特战队的行动以及他后来的特工生涯都不能允许他认真地投入到浪漫爱情中去。来到圣菲后,他也曾和几位女士约会过,但他决不是认真的,不过是偶尔在一起度过愉快的夜晚罢了。他和其中一位发生过关系,但他们的来往并没有持久。虽然他很喜欢那位女士,可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她共同度过后半生。显然,他们双方都有这种感觉。那位女士是另一家公司的经纪人,眼下她正跟另一个人交朋友。
但是,古铜目前的情感和他对那位女士的感情截然不同,这种情感使他坐卧不宁。他想起曾读过的古代哲学家的著作,那里面认为爱是一种病态表现,是精神与感情的紊乱。他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但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呢?我一向以为,一见钟情的爱是天方夜谭。他又想起曾在书上读到过,动物和人类都会释放出一种微妙的化学求爱信号,叫做信息素。这种东西是嗅不到的,能够觉察到它的是生物机能而不是意识。某个合适的人释放出的信息素会使另一个人发狂。古铜想,眼下的这个人正合适,她绝顶美丽,并且肯定具有我这种信息素。
他问自己,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问题显然是存在的。她最近刚刚丧夫,如果你现在就对她表露爱意,她就会把你当做危险人物,就会对你反感,认为你企图使她对她去世的丈夫不忠。那样一来,即使她住在你的隔壁,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对待你的态度就会像是你住在另一个州似的。他对自己说,不能操之过急,你必须真心实意地做她的朋友,才不至于铸成大错。
“古先生,有人要见你。”接待员敲门进来说。
“我马上来。”
“不必了。”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使他吃了一惊——他当时就听出这个富于性感的圆润声音是谁的了。“我认得路。”
古铜站在那儿,心急剧地跳动着。不一会儿,龚玉走进办公室。与昨天她那身深色套装截然不同,今天她穿着亚麻宽松长裤和与之配套的棕黄色茄克。在这身打扮的衬托下,她那波浪长发格外醒目。她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了。
“你怎么样?”古铜问。
“很兴奋,今天搬家。”
古铜没明白她的意思。
“昨天夜里,我决定不再等待,马上搬过去。”龚玉说,“那房子里的家具和设施都是配备好的,让它空着似乎是件憾事。于是,我打电话给房主,问他在我购买房屋的文字工作完成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把房子租下来。”
“他同意了吗?”
“他真是太好了。他说我可以从你这儿拿到钥匙。”
“你当然能拿到钥匙。其实,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在繁忙的街道上,古铜为她打开乘客座位的门。
“我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我做的这件事到底对不对。”龚玉说。
“听起来和我初到此地时一样。”
“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我问自己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结果呢?”
“我没有别的选择,”古铜说,“至少,别的选择全部意味着向那种侵蚀我生命的东西屈服。”
龚玉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理解你的意思。”
古铜钻进汽车时,朝街对面扫了一眼,感到内心的某个地方突然绷紧了。在一群漫步的旅游者中间,有一个人站着一动不动,古铜的防范本能立刻注意到了他。引起古铜怀疑的是,这个一直盯着他的人一看到古铜注意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他背朝街道站着,假装对商店橱窗里的西北部首饰感兴趣,但他却是盯着前方而不是向下看,这表明他其实是在观察橱窗里的映像。古铜开车离去时,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转过身来盯着自己这个方向。此人头发不长不短,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年龄大约三十五六岁,相貌平常;他的服装也很普通,而且颜色暗淡。在古铜的经历中,这种丝毫不起眼的外貌与衣着决不是巧合。这个人唯一引人注目之处是他那肥大长衫没有遮盖住的宽肩膀。他不是旅游者。
古铜皱起了眉头。他问自己,是不是又来审查我了?他们是不是要看看我目前的表现,看看我是调皮捣蛋还是规规矩矩,看看我对他们是不是仍然构成威胁?
古铜对他说着有关京剧的什么事情。
德克尔没听清楚。“什么?”
“我很喜欢它。”
“我本人是个花旦迷。”
“那么你不想去喽?我听说圣菲戏院是第一流的。”
古铜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你是在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听戏?”
古铜轻声一笑。“你昨天可没有这么迟钝。”
“什么戏?”
“西厢记。”
“噢,是这样,”古铜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如果是铡美案,我可不去。”
“聪明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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