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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很早就知道霍玄的心思,暗藏野心的眼睛总是与众不同,李稚也有所察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正如两人私下商量时所说的:“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自古能征善战的将军往往都骄傲非凡,霍玄看似谦卑,实则一身枭雄骨,以幽云在北伐中的功绩,只要他能克制争雄之心,战后必将名列开国功臣,列土封疆,然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东西,李稚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有些话一旦从李稚口中说出来,其意义将截然不同,所以与其说是谢珩拒绝幽云的联盟邀约,倒不如说是李稚希望借谢珩之口规劝他。
霍玄是个聪明人,谢珩今夜已经明确立场,没有旧士族的支持,仅凭一个幽云,绝不可能在新朝搅弄风云,审时度势乃是政治的第一要义,今晚过后,这番对话将与这场夜雨一同永远埋葬在荒山中,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于谢珩而言,他今夜劝霍玄的话字字肺腑,万里江山,荣辱兴衰,都不过一场虚无一场梦,人的一生太短了,万般不值得,惟一值得是真心,他愿为此倾尽一生。
他与李稚并肩行走在夜雨中,李稚手中提一盏灯,为两人照开茫茫前路,忽然李稚回头望他一眼。
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但仿佛又将所有话都在这一眼中说尽了,何谓两情相悦,心有灵犀?
我想要为你遮风挡雨,倾尽所有。
我想要与你风雨同舟,携手一生。
倘若我这一生总是事与愿违,那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我深知你平生所愿,将你所有付出看在眼中,我将携带你未竟的理想披荆斩棘死而无悔,这功业属于我也属于你,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它已经近在眼前了。
谢珩脚下自然而然停住,李稚盯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仿佛被吸引一般,他扔了手中的伞,他们在风雨中用尽全力接吻,想留住这一生。
李稚道:“梁朝不复存在了,中原将有一个崭新的王朝,让我们一起守着它。”
谢珩道:“好。”一个字没说完,李稚已经再次吻上来,惟有如此热烈真诚的深情,才能令人百转千回矢志不渝。
*
李稚原本打算在灞陵驻军等候,待赵慎先入主都思城,他再率军跟上,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赵慎竟是更改了行军路线,先来到灞陵与他汇合。
李稚收到消息后立即带人出城迎接,远远望见一骑掀起浩荡烟尘,身后猎猎旗帜席卷山岗,兄弟俩一见面,李稚迎上前去,赵慎翻身下马。
“兄长!”
赵慎一把将人捞住,阻止他行礼,打量一番他全须全尾的样子,张开手臂一把拥住他,“辛苦了!”
“大哥!”李稚用力地回抱住他。
“参见大殿下!”
雄浑洪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起,赵慎回头望向神情激动的众将,视线扫过一圈熟悉的面孔,最终停在最前方的谢珩身上,生死大战结束,所有人重新聚首,这些年来的事在眼前一件件划过,他心中感慨万千。
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始终是它,建章谢氏,乱世之中,砥柱中流。
李稚道:“兄长为何不直接入驻都思城?”
赵慎道:“你我兄弟既然一同征战天下,自然也当一齐入主王城,这天下有我的一半,也当有你的一半。”
李稚直直地盯着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赵慎反而笑起来,“赵!”他望向所有人,东天晨曦照破山河,寒风拍打着白虎铁甲,他的眼中像有一泓湛湛清水,随着他的目光流淌向满目疮痍的北疆、中陆、江南,抚平所有创伤与悲伤,“新朝国号,定为赵。这是由诸位一同打下的江山,它有了名字,自此载入史册了。”
欢呼声骤然爆发,金戈嗡鸣,大风起兮,万世基业,自此刻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第一声,朝贺声山呼海啸般掀起来,李稚率先揭开衣摆朝赵慎单膝跪下,他眼中含着泪水,竭尽全力才没有掉下来,谢珩也低身拂袖行君臣大礼,司马崇等京梁将军见状随之跪下。
众将声嘶力竭地高呼吾皇的名号,这是世间最死心塌地的宣誓效忠,十三州威震不已,霍玄慢了半拍,一转瞬所有人都已跪下,他也朝着赵慎屈膝跪下。
狂喜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席卷全军,百万人一齐战栗欢呼,万里山河为之倾倒,流落北地三百年的汉民眼眶中涌出泪水,怔怔地围在人群外,在那最高的山坡上,立着一道逆光的身影。
日月为弓,立剑为誓。
汉皇远征,诸夷咸服。
后梁天顺四年,在北伐诸将的拥护下,赵乾于灞陵称帝,改元开皇,入主雍京,史称赵。
消息随羽书传遍天下,诸州百姓闻北伐胜利而欣喜若狂,后梁君臣则为之久久怔愣。
平帝赵新应召退位,他身着素服将退位诏书递入赵梁祖庙,抬头最后望一眼九位先君的画像,后梁——这个犹如梁朝影子一般的过渡朝廷随即消亡,中原国祚自此移交北方。
谢晔携带消息步入庭院,谢照一个人披坐在长椅上,听完后,他一句话也没说,黑白瓦檐下,雨珠点点滴滴落在阶前,旧王朝在三春余晖中渐行渐远,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永州山野,河水环绕,杂乱荆棘掩着一扇柴扉,山脚下坐落着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一个身影很快跑过泥路、石桥、山阶,一直破门而入,“老大人!”老仆扑在床榻前,他手中紧紧抓着发皱的告示一角,“老大人!北州收复了!先皇孙殿下在灞陵登基为帝,国号为赵!”
缠绵病榻已久的老人闻声忽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北州收复了!先皇孙殿下登基为帝,是赵!新朝国号是赵!”老仆几句话说完,已是泪流满脸,他笑着道:“是赵啊!”
“赵……”老人怔了很久,灰败的瞳仁中缓缓绽放出一束无比灿烂的光芒,“赵!”他艰难又急切地坐起身,后知后觉地大笑起来,叫道:“北州收复了!是赵!”
“是!”老仆连忙握住老人抬起的手,将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贴靠上去,他又哭又笑,泣不成声。
老人大笑得停不下来,泪水洒落在床榻上,“取镜子来!快取镜子来!”
老仆不明所以,只被他语气中的急切给惊到了,连忙起身给他四处寻找镜子,可家中什么都没有,老仆忽然拾起床脚的一只碗碟,拿去屋外清洗干净,盛满一碗清澈的井水,迅速为他端过来,“老大人!”
老人连忙抬手梳理了杂乱的头发,用陶碗中的清水照面,水中倒映出一幅憔悴枯干的病容,可那两只眼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鲜活生机,“我还没有老!我的头发还不曾全白!我还能用!宁归!”他大声呼唤老仆的名字,“我要去见他们!去找船来!我要去雍京见他们!”
他从床榻上挣扎着起身,老仆慌忙扶住他,眼泪不断砸落下来,“好!好!我这就去河边找船!我一定去找一艘最快的船来!”
“快去!”
季少龄走出茅草屋,山风吹动蓬乱枯发,残破大袖鼓起,许久未见的刺眼阳光洒照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望向北方,大河之水连接着开阔天幕,目之所及的地方,就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十三州府,也是让他为之肝肠寸断的新王朝。
“赵。”他喃喃着这个字,眼中蓄满泪水。
人的一生要等多少年,才能等来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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