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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船的客房设在二层。他们一行人包下来的已经是最大的驿船,房间仍是狭窄,仅用几块薄木板隔开。方维住在李孚隔壁,故而李孚房中的一应声响,都听得真真切切。
方维本应当出门暂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隔壁扑通一声,像是李义跪下了,房间中沉默了一小会儿,李孚的声音响起来,是冷冰冰的质问:“那个醉汉,想必不是认错人了吧。“
李义低声答道:“小人妻子的确曾经……但已经赎身从良了。”
李孚道:“我就说你这次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还要跟着一同上京,其中必有古怪,没想到弄鬼弄到我头上了。”
李义惶急地分辨:“大人,容小人细说分明,实在不是小人蓄意欺瞒,卢氏确是小人在家乡的结发妻子。她七岁时,父母俱亡,当时我五岁,她家族人便和我家商定了,将她送到我家当童养媳。我和她是从小一同长大,等到我十六岁上便成了亲。”
李孚听了,语气有点缓和,问道:“既然如此,她为何又卖身青楼?”
李义道:“我家原是农户,家中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度日。我成亲第二年,遭了大水,当年的庄稼颗粒无收,只得携家带口出来逃荒。我一家人一路乞讨着走到南京附近,父母饥寒交迫,得了急病,不出几日双双离世,一时筹不到下葬的钱。”说到此处,已有哽咽之声。“小人没有法子,才将她卖到附近青楼,心里是一直想攒些钱,将她接出来的。”
李孚没容他说完,便打断了:”我知你也曾读过几年书,二程全书里讲道,孤孀贫穷无托者,即使寒饿而死,也不当失节。纵使她一开始不情不愿,可是踏入贱籍已久,已经做下了失德之事,如何能够退步抽身。何况我李家家教森严,不与诲淫诲盗者同席。今次你带她同行,已是污了我的耳目。”
李义哽咽道:“当日卢氏实不曾有过错,都是小人不忍见父母暴尸荒野,一时糊涂……”说罢,重重磕下头去。
李孚厉声道:“你当了我的长随,我已给你改姓李,那些前尘往事不必再提,今日你便要恪守我李家家规。我家中上数六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我也是父母早逝,嫂子青年孀妇,矢志守节,纺绩治生,才将我抚养长大,朝廷如今已旌表她为节妇。如今卢氏贪生怕死,做下这等不才之事,不但我脸上无光,更是有辱我李家门楣!”
李义没有再说,只有细微的呜咽抽噎之声,李孚放软了声音,低声劝道:“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他日若是科举考取功名,蟾宫折桂,也有发达的一天。届时纳妓为妻是何罪名,你自己掂量下。”
方维听到此处,胸口一阵发闷,将手中的半碗残茶一口饮尽了,起身推门出去。卢氏正坐在船板上,双手抱着腿,木雕泥塑一般,见到他也并没有起身行礼。夜凉如水,风从河上吹过来,带来些其他船上的笑声,以及女人唱的小曲,断断续续的不成调。
方维走到船板的另一边,见陆耀也在,刚想说几句话,听见几声重重的脚步声响,正是李义奔了过来。
陆耀收了话头,连忙扯了一下方维的袖子,示意他快些走开。李义却直直走到他们俩面前跪下了。
陆耀见避不过,只得转过身来,淡淡地道:“这是你自己家中事务,求我们也是无用。”
李义磕了个头,眼中含泪道:“求两位大人发发善心,给我姐姐找个厨娘仆妇的差使,只求能有口饭吃,能活命……”
他俩见李义已然改了称呼,心下洞明,方维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若是求我们给她找个男人再嫁,我看还倒是容易些。”
这话说的有些尖刻,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陆耀听了,内心不免有些诧异。李义想必是被刺到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陆耀道:“咱们走吧。”卢氏在船板的另一边,听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慢慢走了过来。
李义起身,低着头不敢看她,过了一会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卢氏点点头道:“很好。”灯光打在她脸上,眼睛里映着细碎的灯影,显得格外亮,两行眼泪却直流下来。
李义在怀里袖子里到处掏了一掏,也有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他零零碎碎地将这些抄了起来,一股脑往她手上放,“是我不对,是我该死。”
方维看着,难免有些不忍,待要说些什么,卢氏却将银子和铜钱推了回去,道:“你拿着吧,后面还有用。”她转身对着方维叫了一声“大人”,跪下磕了个头,柔声说道:“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只等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您。“
方维听着话风不对,心中猛地涌起了一阵凉意,定睛一看,卢氏整个人已倒了下去,委顿在地。李义扑上去将她抱住了转过身来,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支银簪子直直地插在胸前,喷涌出的血已经将大半支簪子淹没,淋漓地沿着衣裳浇下来,在船板上积成了一小滩。她瘫软在他怀里,手也跟着落了下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眼睛半睁半闭之间,已经黯淡下去。
李义骇得一整个身子都麻了,情急之下颤抖着手便要去拔那簪子,却被陆耀劈手拦住,“不能拔,拔了立时便要断气。”方维已经醒过神来,连忙向船舱里喊道:”快来人,找个大夫来,快去!”
渐渐有人从四周围了上来,议论不休。蒋百户扒开人群,连拉带拽地带了个驿站的郎中过来,那人一见这个血腥场景,顿时惊得三魂走了七魄,在旁边踌躇了半晌,勉强俯身下去搭了搭手腕,摇摇头道:“没有脉搏了,没得救了。”
李义攥住她的手,手渐渐地凉下去,没有一点热气。他眼泪流了满脸,有人七嘴八舌在旁边相劝:“快准备后事吧。”他只是不应,只是用袖子擦着眼泪。方维走开了一些站在船边,望着外面运河上船只的荧荧灯火,心中苦涩难言。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道:”让我试一试吧。”方维回头看,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进了人群,手中提着一个药箱,“我是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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