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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还是不顾所有人的阻扰,千辛万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着,似要千千万万年这般粘腻浓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岁月,流往再也难以坦然微笑面对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有人来过,经过,沉入过,并永恒的沉睡于此。
我抱着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暗河边寻觅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么,但更加害怕找到什么。
最终我在岸边一处闪烁异光的地方驻足,良久,浑身颤抖的跪坐下来。
那里,数块小小的骨殖,几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发出浅淡的微光。
我曾经深爱过的少年!
昔日明艳,绝世倾城,真的已化为今日冰冷碎骨,无人理会的散落于这死河河滩?
午夜的风好似呜咽,阵紧阵松的飘来,风里,马车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间万齐放。
我泪眼朦胧伸出手,想要最后挽住他的手,他却瞬间飘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凉的虚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于翻滚的泥浆间辗转,泪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将额角抵在尖利的石间,努力的于现实的梦魇挣扎,皮肉一点点磨烂,鲜血比泪更汹涌的流下来,然而和内心深处的淋漓的伤处比起,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单薄。
深黑的泥水间,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丧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最终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无天日的穹顶。
突然希望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将我淹没,好让我对着他最后的遗蜕,永远睡去。
可我最终没有福气如此沉睡。
最终我跌跌撞撞爬起,脱下外衣,将那几块惨白骨头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长发,珍重的放在那几块小小的骨头上。
点燃火折,火光幽幽闪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发。
那火光,恍似当年湘王宫前的火,火光里,智惊天下的少年,微笑递过珍贵的外衣来。
我含泪微笑,看见火光里的少女,带着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递回那陈旧的锦囊。
如果,如果时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动,再无日后那许多跌宕波澜,逐鹿天下,血泪交织,颠生倒死……那该多好?
火舌静静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怆,渐渐微弱下去,直至熄灭。
余烬里,万物皆化飞灰。
我将属于他和我的灰烬,收进行囊。
贺兰悠,我的少年,从此,我要带着你,走遍这红尘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远,海阔天长。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过的平凡幸福岁月。
偿你一生凄凉。
——
荡漾天涯身已老,一轮明月长相照。
不知不觉,我已在天地间,再次流浪了数个年头。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巅深谷。
天上,人间。
于哈剌温山极峰之巅,我对他道:“这里长着很恐怖的妖,我曾经差点丢掉性命,都是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爱听。”
在黄岗坡前我伫立良久,道:“有个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时刻,安慰过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时刻,谁安慰过你呢?”
侧耳倾听雪峰呼啸的风声,我笑道:“你说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这点不好,人生在世,谁没个难过的时候,有人扶持着,才可走得更坚实些。”
在如镜天池侧,我拍拍包袱,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带你来看看……嘘,别给他们发现了……我说,我们怎么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么就一定要面对那样的结局了呢?我想了几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和我终究不是一类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谁都不能看透你,我摆布谁也摆布不了你,就连生死,你也不要我的灵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烟里我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现在都已成神,想必不会算旧账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无山庄,对着已成废墟的山庄旧址,我道:“这才是最先该来的地方……那时我在树丛后看你,你这个偷药贼,长得那么好看,却满嘴谎言……最后一刻,你依旧在骗我,什么叫一生无遗憾?你当真一生无遗憾的话,我也不用背着你满地乱跑了。”
在甘肃临洮岳麓山下辛集村,我对着那个荒废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当年说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实我有句话你没听见,现在说给你听,我说,我也感谢你,自从下山以来,我没有过过一日单纯宁静的生活,那九个月,现在想来,真真是老天难得的怜悯……啊,我不进去了,一把年纪了对着个空房子掉眼泪,我怕人家会笑话……”
在金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时你好威风啊……紫冥教新教主,翻云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时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却觉得你好遥远……你若是不做这个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样?到头来,谁又知道那人还会安排什么?”
在昆明,我爬在树上,对着灯笼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门道:“你这个狠毒的家伙,有个人在这里被你弄残废了,你记不记得?”
“……为什么爬这么高?我看看藏鸦别院不行啊?”
“……进去?不,我不进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过带你重游故地而已。”
我爬下树,托托包袱,转身。
“怀素。”
我怔了怔,背对着那个声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这里等了你两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让家中夫人空闺寂寞心生怨恨么。”
说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来空闺之说?”
恍如白亮亮的闪电劈在我头顶,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后扶住了我。
我只觉得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驸马,你当我三岁痴儿么?”
他悠悠叹息,“怀素,这一生,我几曾对你有一句虚言?”
我背对着他,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压在心底,不允许自己的软弱和悲伤现于人前,贺兰悠逝后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断绝过对他的想念,但我时刻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应带贺兰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岁月,我很忙,我必须将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都忘却干净。
然后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直至此刻。
听着他的声音,我便颤抖几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马,七年孤坟,五年相伴,再十年离别,过往三十二年岁月深爱遗恨种种,往事潮水般涌来,令我挣扎沉溺,只稍一放纵回忆,便立刻遭受没顶之灾。
此刻方知,我从不曾忘却。
正如之前,爬在树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鸦别院,还是听风水榭?
东风暗换流光,一眨眼,十年。
两鬓未霜心已老,我丧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沐昕却不容我逃避,一步转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爱,未曾换去他皎皎风神灵逸容颜,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双眸,辉光积淀,意蕴深藏,气质风华,较当年如利刃快剑般薄透明锐的少年,更为沉潜和内敛。
名剑铸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脸,十年……十年的风霜磨砺,十年的寂寞侵蚀,我昔日容颜,于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惨不忍睹吧?
他的手,却比我快一步的,轻轻抚在我颊上。
“怀素。”
他嗓音微哑,眸光深痛。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绕过那滴眼泪,绕过他,欲待离去。
他立于原地,轻轻道:“怀素,你再怨我恨我,难道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现在,我只求能用这十年光阴,换你静心停驻一个时辰,听我一言。”
顿了顿,他又道:“听完后,若你还是离去,我不拦阻。”
我默然,良久,缓缓偏首,道:“好。”
——
听风水谢好听风,重游旧地,故人相逢。
难诉离恨种种。
不过将那万千心事,都沉默托付青壶,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辉。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春夜色里,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会,百感交集。
风起了。
卷起桌面上一朵落,却又无力携走般,惆怅着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里,嫣红娇软的飘摇。
沐昕微吁一口气,将酒杯对我一照,说的第一句话,令我诧然。
“你可还记得沐昂?”
我怔了怔,实想不到他开场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个和你很象的兄弟,你的三哥?从小爱耍刀弄枪,性子特别大胆激烈的那个?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学艺了么?”
“他回来了,”沐昕淡淡缀一口酒,“听说我娶亲,他赶回来看新娘。”
我默然。
“那时我被困在宫中,他去见我,我对他说,他能回来,咱们兄弟还能见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声。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几分庆幸几分苦涩:“他听得这话,和你的反应是一样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问个究竟,我无奈之下,心道这一番心事,也当给个人知道,将来若能遇上你,为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说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欲求见陛下,愿以我靖难微功,换得陛下饶恕我满门老小性命,我自己自刎阶前,只说冲撞帝驾愧而自裁,决不提抗婚之事,不辱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声,怒道:“你当他这样便肯放过你家了?你若真的----”说到这里心生后怕,微红了眼眶。
“沐昂也是这么说,”沐昕叹息道:“他说皇帝那个心性,你若自刎阶前,他颜面受损,还是会拿沐府上下出气,方孝孺十族被诛怎么来的?还不就是个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忧伤,“只是我无法想象你得知我娶熙音会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样对你太残忍……我宁死也不愿娶熙音,然而那时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怅然仰望天际,道:“她费尽心机,讨得皇帝欢心,原就是为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对无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时,太监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愤而举剑,沐昂一把拉住我,道,这混帐皇帝理会不得,这奸诈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愿和她拜堂,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象,你是知道的。”沐昕轻吁一口气,“他和我是沐家两个练武最好的后代,因为都练武,我们连个头身形,都差不离,不过他的胆大,是连我也不及的,他说,谢恩,受封,我去,拜堂进洞房娶老婆,他负责了。”
我惊得跳了一跳,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我当时也惊吓了一回,我道,你这样不是找死么。他却道,兄弟,忍耐些,从今后,但凡需要出面的场合,上朝什么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场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闺房的,我来,你不用担心公主闹出来,我对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听得目瞪口呆,痴痴道:“这也忒……傻大胆了……”
沐昕点头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一旦闹出来,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沐昂却说,你就是去自刎,一样满门抄斩,倒还不如拼一拼,只是数年之内,你不能离开京城,你要老老实实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怀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丢下我,我撑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无奈一笑。
“后来我想,左不过一死,若是谨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没有机会……就按他说的去做了……拜堂时有文武百官观礼,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认识的人更少,烛影摇晃之中,谁能认出?而娘亲,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儿子,但被我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只作不知……但是为防万一,我还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门一步……我于隐蔽处看着他们进了洞房,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沐昂却大大咧咧……新婚之夜居然混过去了,沐昂说,新婚之夜,灯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象,公主新嫁又羞涩,没有认出他来,他每夜进门后就吹熄灯火……然后点熙音睡穴,白日里,我们以公主喜静为由,只派了最亲信的人侍候,她带来的人,一律赐了重金,打发在别处应差,她不是受宠的公主,没有自己的亲信嬷嬷和侍女,皇后和诸妃也不待见她,很少进宫,我们省了许多麻烦,需要我们一起出席的场合,我一步也不离她,时时紧靠在她身边,时时攥着她的手,别人笑我们恩爱,哪知道我紧扣着她脉门……绕是如此,我依旧提着一颗心,时时等着熙音发作,这许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着万一事有不谐,我便拼死也要救得家人,想着你漂泊远走,我又要守着一个几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难行,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羁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么办法,熙音居然真的没有发作,只是她越发的消瘦忧郁,总是生病,我问沐昂到底做了什么,他却不肯说,只道对于坏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叫我别管,过几年想个法子离开京城再说。”
“那年,收到你送来的四叶妖,我哪里忍得住,便要去寻你,然而那时陛下派我去武当修建九宫二观三十六庵堂,同去的还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脱不开身,陛下也不会允许我离开朝野,此事便耽搁下来。”
“永乐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请丁忧,我官位闲散,也无夺情之理,陛下只好准了,我回云南守孝,熙音也跟了来,沐昂依旧充当他的假驸马,我们三人,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过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么办法?或者,他用的,只是夺了她的身,再要挟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药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为了留在你身边,为了成为你妻子这个梦想,为了不把你还给我,什么都不顾了……”最后一句我说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绪中,没有听见,只接道:“永乐六年,熙音久病难医,薨于云南,临死前她欲图自戕,却被沐昂挡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乐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我后来和近邪先生联络上,他告诉了我,但他说你自紫冥宫出来后,仅仅交代了自己要去流浪,便不再和暗卫联络,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举杯,对天际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个承诺,以我的方式,给他补点快乐。”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轻轻掠过,亦举杯饮尽,道:“陛下并不相信熙音死于疾病,特意派了太医来查看,终是无功而返,然后按照我和沐昂的计策,我以心伤妻丧为名向朝廷告病,告病两载后我亦”死“了。直到那时,沐昂才把你当初命人悄悄传递的绣帕锦囊给我,当时那人也没认出假新郎,人群拥挤中低头塞给沐昂就离开了,沐昂怕我一见那物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一直藏了很多年……后来我云游四海,去找你,可是哪里找得到你?最后我想,你也许会回到云南,再看看出生之地,毕竟你对姑姑的牵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为止。”
“天可怜见,”他道:“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潮汹涌不能言语,我竟不知,沐昕娶亲的背后,竟有如此的胆大计谋和峰回路转,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紧牙关,守住对我的诺言,他费尽心力,坚持一颗不变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连假入洞房亦不肯屈就,而这些坚守和坚持,他所担待冒险的,却是满门性命,勋臣世家于大明一朝的存续和将来。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看我,只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长光阴,隔了十年苦痛岁月,他只是那么平静而深蕴忧伤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连心都在微微颤抖,我曾以为在沐昕成亲,贺兰悠亡故后,再无什么样的眼神可以令我怆然,我曾以为沐昕无奈之下做了爱情的逃兵,然而兜兜转转,最可宝贵的年华过后,我却发现,真正的逃兵却是我自己。
当年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对我的承诺,我却背弃了自己嘱托。
我终于在那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暌违多年的泪水,滴落尘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泪水,对着月光,出神看着,那滴泪,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怀素,但愿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泪。”
我低头,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后的行囊。
沐昕轻轻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怀素,有什么错误和遗憾,你都已用漫长的光阴去牵念和弥补,也该放下继续前行了……他知道你这样,也定不愿你流浪终生……如果你还要继续流浪,继续陪他看着这十丈软红,那么,让我陪着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沐昕,我终于知道,自私残忍的人是我,这多年来,我实在对你不起,可是,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长情的人,贺兰的死,是我很难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怆命运,恨苍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时那天的一切,历经这许多日子,我依旧历历在目,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忘却那些惨痛的记忆,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沐昕,如果我带着对贺兰之死的惨伤记忆,还要你陪着我走下去的话,那样对你并不公平。”
“无妨,”沐昕对我一笑,笑容坚定如初。
“只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边。”——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处,一泊池水,平滑如镜。
倒映四面雪顶,玉翠交辉,而浮云飘渺,迤逦环绕,雪莲香幽,瑶池水静。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松林深处,静静矗立一座坟墓。
我对着那黑石为身,白玉为基的墓碑,微阖双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鲜果。
贺兰悠,这里,你可喜欢么?
当年,我发现天池之侧,少有人登临的雪峰之巅,居然亦有这么一处“小天池”,实为惊喜,想着,除了你,谁配葬在这雪峰之巅,玉池之侧?
你生时,睥睨天下,俯视江湖,如今绝巅之上,长埋了一代雄杰,亦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后,于某一日登临泰山,当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滟滟霞光千万条,突然就射进了我的心里。
环顾四周,尽皆苍茫,天地万物俱在霞光逼视下隐退,唯我们衣袂飞卷,身渡云海。
我彼时手中一枝桃,突叶崩散,翻飞消失于五色云层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云端之上,恍惚见逝去人们的笑靥。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红尘如梦,来者应劫,去者随缘,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过一番行走而已。
我转头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来,我见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见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终于微笑。
贺兰悠。
临别时,你写在我掌心的那个“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执着于今生是否应该永远记得你。
你是我永远的十七岁那年的少年,鲜丽明媚,于子午岭下不变的春风里永恒微笑。
我记着你,犹如记着春有好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爱着你,犹如爱初生的婴儿,村姑的微笑,携手的温暖,相伴的温馨。
我要于余生里,加倍努力的活得快乐,补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着与你有缘,来生再会。
泰山巅,云海中,我和沐昕相视一笑,搁却旧事如风。
贺兰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转生,如果你仍旧等我,那么,我答应你。
我和你,相约来生。
——
上香已毕,我和沐昕,相携了下山。
自静谧墓地离开,行走于连绵林海中,嗅着淡淡木叶香气,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侧头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给谁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给贺兰笑川。”
沐昕皱眉:“为何?”
我随手揪起一根长草,在手心绕着把玩,道:“外公初见贺兰笑川,是在终南山,他重伤垂死,拒绝外公救助,将拈指诀留下,踉跄而去,临行怆然吟诗,英风豪气,定然令外公记忆深刻。”
沐昕轻轻吟道:“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记住了他,自然也为他批了命,我刚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后来又见过一次,就是在拈指诀里,当时我也没在意,顺手撂在了一边。”
沐昕道:“那指诀,你没练,却又是放到了哪里?”
我道:“指诀的另外半部,随着贺兰秀川坠落暗河,已经失踪,我留下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毁了。”
沐昕点头,“神兵秘笈,由来带杀伐之气,出世不祥,毁了也好。”
我望向远处天空,淡淡道:“当年,贺兰一族自毁于偏执疯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本已独霸天下,最有希望兴盛紫冥的贺兰悠,因父辈恩怨身死,生辰成为死祭,紫冥教经那一劫,陷入争夺教主混战之中,最终林乾夺得教主之位,可惜经那一番纷乱,紫冥元气大伤,他又非贺兰嫡系子弟,缺乏贺兰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势力又渐渐离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随即一笑,“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不过因循天理,轮回反复而已,我又着相了。”——
回到山下居处,一从碧树,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却在室内等我,见我们进来,递上一卷纸卷。
我展开纸卷,看了看,对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竖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笔,书了几字,递给近邪道:“还请师傅下令给京师暗卫,给汉王小子一个教训。”
他点首而去。
我看着他背影,惋惜道:“这许多年了,师傅还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师傅,难道终究有缘无分?实在可惜。”
沐昕颔首道:“先生心志坚毅,终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灭门之祸,也是心灰意冷,只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坚。”
我叹道:“我明白,只是总觉得他两个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过彦祥总算平安长大,谦和懂礼,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愿终有一日,师傅能够完全放下,也好让方崎多年的守候,有个圆满的结果。”
沐昕静静道:“怀素,这世间,很多有情人终生相望不得相亲。”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们更应珍惜。”——
数月后。
宣德元年。
又一纸卷送上。
我在作画,沐昕微笑旁观,画尚未成,已具雏形,一朵未开之莲,亭亭水上。
看了那纸卷,微微一笑,“竖子贼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颔首。
近邪却没有走,我诧异抬头。
他递上一个纸卷,道:“江湖最新动向。”
我目光自纸卷上掠过。
手一颤,紫毫笔呛啷一声落地,溅开星散墨迹。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朱棣亲征鞑靼,次翠云屯,以不遇敌,还师,七月,卒于榆木川,庙号成祖,皇太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庙号仁宗,彼时当朝已迁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应天奔丧,汉王高煦于途中劫杀太子,泄密,未果。
宣德元年,汉王约山东都指挥靳荣等,又散弓刀旂帜于卫所,尽夺傍郡县畜马。立五军:指挥王斌领前军,韦达左军,千户盛坚右军,知州朱恒后军,诸子各监一军,高煦自将中军。欲叛,为人所告密,帝擒之,废位囚禁应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伤帝,为帝以铜缸反扣,外举柴炭薪火,未几,缸毁人亡,焦尸不足盈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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