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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日清晨,天色微明。
白龙府东南,祭天仪式正在进行中,杨家众人混杂在人群之中,在远处观礼。
十几位大巫面向东方而跪,身后数十名萨满身着彩衣,头插鸟羽,胸带明镜,用手敲击着腰上悬挂的皮鼓,口中吟唱着祷词,面向东方而舞,动作夸张狂野,似乎是在模仿某些动物的动作,古拙神秘的气息充弥于天地之间。
当红日初升,第一缕霞光洒向万物生灵之时,萨满们吟唱的声调陡然升高,然后停止舞蹈齐齐跪伏于地,齐声高喊道:“茶啊冲!茶啊冲!”
他们仿佛在与天地对话,声音中充满了敬畏与虔诚,这呼喊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其中涌动,令人心生敬畏。
站在人群中观望的杨康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但近距离观看这传承自先民的古老仪式,却让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杨康将头转向身旁的高宗元,悄声问道:“他们喊的是什么?”
高宗元轻声答道:“这是古肃慎语,是上苍、上天的意思,用在这里是向上天祈福的意思。”
杨康道:“你能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
高宗元道:“渤海源于肃慎,语言自然也有传承关系,你虽然会些渤海话,但有些古语日常中不用,你自然是学不到的。”
祭天仪式还在进行,初见时的神秘感慢慢消失,杨康开始感到有些无聊,又不好就此离去,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道做些什么事好,于是问高宗元道:“你对萨满了解多少?”
高宗元道:“萨满一道传承久远,似是出自九黎,当年蚩尤战败,九黎百姓分散,南下者为夷,北上者为胡,留中原者为夏,所以说我们这些族群大抵是九黎的后代,萨满一道就是那时候传过来的。”
杨康道:“蚩尤不是魔神吗?”
高宗元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是尔!”
杨康道:“别装老学究,好好说话!”
高宗元不理他,继续说道:“你们中原的文化高于我们,你们的儒道佛要比我们的萨满高级,但萨满在我们这里传承数千年,不容小窥,尤其是前面那些大巫更不能轻忽对待。”
杨康道:“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高宗元笑道:“临时抱佛脚,来前现做的功课!这次来之前家中的族老给补的功课。”
渤海国当年号称海东盛国,高家乃渤海国王室之下第一望族,家学渊源,高宗元耳濡目染之下知晓些陈年往事,也不足为奇。
杨康终于按捺不住内心长久以来的疑惑,开口问道:“死冷寒天的,你们这些小孩都来这里干什么?就为了看这些萨满跳舞!”
高宗元白了杨康一眼道:“你年纪很大吗!”
见杨康没接话,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有大萨满传出话来,让各家的孩子今天来碰碰机缘,家里大人们认为即使遇不到什么机缘,结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杨康道:‘这些大巫影响力挺大呀!连草原上的萌古部都来人了!’
高宗元道:“萌古人是室韦的后代,他们的祖先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对这些族群你们汉人统称为东胡。”
杨康道:“别总汉人胡人的,我看你比我这个汉人还像汉人,说话总是掉书包。”
高宗元嘿嘿一笑道:“汉人的许多东西确实很好,再说我们渤海早就亡国了,消灭我们的可不是汉人,而是契丹。”
杨康道:“我看你们这些部族之间好像区别不是很大,语言也很相似。”
高宗元道:“做个比喻吧,您能好理解一些。
杨康道:“你说说看。”
高宗元道:“渤海族与女真、契丹这些族群就像是表兄弟之间的关系,亲缘其实挺近,但隔阂争斗也挺多;渤海族与汉人就像远房堂兄弟,血缘虽然远了一点,但相互之间却没什么纠葛,在日常交往中,我们倒是更爱和汉人打交道些。”
杨康道:“原来如此,我说你的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还会掉书包!”
高宗元道:“这白龙府,大唐时叫做书山府,是发配罪犯的地方,有许多官员拖家带口地被发配到这里。”
杨康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高宗元道:“他们带来了许多汉人的文化典籍和各种技能,你们汉人唾弃的罪囚,在我们这里却很受尊敬的。”
杨康道:“还有这一说!”
高宗元道:“东北很多汉人大族是那时候来的,当然大辽和大金时候来的也不少。我们渤海立国之后,对这些汉人家族也是优待的。”
杨康忽然醒悟道:“你家就是其中一员吧?”
高宗元叹息道:“可能吧!这个我也不知道!”
杨康问见他不愿纠结这个话题,于是转变话题,问道:“这里汉人很多吗?”
高宗元道:“不少,若是和其他族群的总和比起来是少些,但若跟单一族群比,人数可能还要占优势。”
杨康又问道:“到底有多少人,有个准数吗?”
高宗元道:“那谁知道呀!总有个一两百万吧!而且也不太分得清。”
杨康道:“为什么?”
高宗元道:“就拿我们渤海人来说,好多人祖上本就是汉人;还有些汉人祖上却是胡人。自大唐以来五六百年互相通婚,除了深山里那些野人部落,哪还分得清。再过个百八十年的,恐怕就没有渤海人了。”
杨康道:“为何呢?”
高宗元道:“当渤海灭国时就有些渤海人成了契丹人,大金立国后又有好多渤海人变成了女真人,等再过一百年你认为还会有渤海人吗?到时候恐怕契丹人也消失的!”
杨康道:“你的意思是民族可以变来变去呗!”
高宗元道:“当年鲜卑那么厉害,可是现在却没有鲜卑人了!难道他们都死光了吗?还不是变成了汉人、契丹人、女真人!”
杨康道:“有人跟我说,这个叫做地理决定论。”
高宗元又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杨康道:“又掉书包,你还读春秋呀!”
高宗元道:“夫子微言大义,自然是要读的,不过这句话出自韩昌黎《原道》,是他对春秋大义的概括。”
杨康笑道:“越来越觉得你是汉人家的公子哥了!”
高宗元嘿嘿一笑也不反驳,有些感叹地说道:“在这片土地上,汉人、渤海人,女真人、契丹人、奚人、党项人、回鹘人、塔塔尔人、高句丽人,互相之间变来变去很正常。不像你们中原的汉人,几千年始终都是汉人”。
杨康若有所思的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全天下的人类都来自一个祖先,都是亲戚,现在分成这么多族群,只不过是因为大家分开的时间太久了,彼此间的距离也太远了?”
高宗元见他一幅莫测高深的模样,说道:“这个我没想过,也没有老人跟我说过,不过感觉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杨康问道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问道:“那些大巫什么来头?”
高宗元道:“我也知之不多,据说都是巫祖级别的人物,平时散居在草原和东北各地,从来没听说他们聚到一起过。”
高宗元看了一眼正在祭天的大巫们,似乎有些畏惧,悄声说道:“据说有几位大巫长居长白山、大鲜卑山和不儿罕山深处,轻易不出山的。”
大鲜卑山这个时候叫做大金山,即后世之大兴安岭,高宗元以古名称之,潜意识中似乎对现在的名称有些不满。
二人在这里说着悄悄话时,那端的萨满们已经起身,再度踏起祭祀舞蹈的节奏,低沉而神秘的吟唱声又在原野上荡漾开来。
又过了许久,仪式结束,大巫们先行离开祭祀场地向东而去,杨康几人见没了热闹可看,正要离开,却见几个萨满分头走向人群中的少年们。
其中一人来到杨康几人身前,见了高宗元穿着渤海服色,随即用渤海语说道:“大巫们请诸位赴宴。”
然后又用其他几种语言重复了一遍,几人互相看看,忍不住好奇之心,跟随那个萨满向东而行,后几种语言说得不太熟练,显然他是渤海族人。
护卫们也要前往,却被那个萨满拦住,说道:“大巫只请这些少年!”
护卫们都来自东北地区和草原,对这些萨满颇有些敬畏,不敢违逆,只得停留在当地等候。
杨康四处观望,见其他几个萨满也领了些少年走了过来,大伙聚到一起,沿着大巫们离开时留下的足迹,向东而行。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处雪谷,只见十余位年轻萨满站在谷口肃客,带领众人前来的萨满示意让众小孩进谷,他们却停住脚步,一同站在谷口守护。
一众小孩按照各自的小团队结伴而行,又向前走了一会儿,已经到了山谷的尽头,这个山谷外窄内宽,尽头处竟然比入口开阔不少。
谷内东南北三面临时搭建了些简易的木棚,棚子内放了些木桩大石,充作桌椅,空地上生了几堆篝火。
篝火上都支着架子,架子上炙烤着不知名的肉类,十来个身穿皮袍,腰挂弓箭的年轻人转动着木架,让烤肉受热均匀,肉色已经金黄,看来已经烤了有一会儿。
东面的棚子里并排坐着十二人,年纪不一,服色各异,应该就是高宗元口中的萨满大巫们。装束不像那些萨满们那么夸张,同普通人差别不大,。
每位大巫身后都肃立着一至二人,应该是他们的弟子或侍从,大巫们见众少年进入谷中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他们。
几个皮袍年轻人迎了上来,也不说话,伸手指引少年们在南北两边的木棚内落座,继续回到篝火旁专心致志地摆弄架子上的烤肉。
面对这些闷葫芦,大家伙都有些发懵,各自安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此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好在山谷内避风,又燃烧着篝火,大家穿的也厚实,因此并不觉得太过寒冷,只是这诡异的气氛让大伙有点无所适从。
虽然杨康向来胆大包天,但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也不敢造次,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肉已烤熟,几个皮袍人将烤肉分送到众人面前,示意众人享用。
在这沉闷诡异的气氛中,众小孩哪有心情吃肉,都坐在那里不动。
杨康饭量本来就大,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上午,早已饿得不行,香喷喷的烤肉摆在面前,那还忍得住,也不管其他人,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利索的割了一块,送入嘴中旁若无人般地吃了起来。
他的几个小朋友见他吃津津有味,也不甘示弱的跟着吃了起来,颇有些睥睨群小的味道。
见只有杨康这一桌动嘴,一位面貌古拙的老者站了起来,说道:“想必你们这些小家伙已经饿了,大家伙儿不必拘束,这些肉不是凡品,等闲场合是吃不到的!”
大伙儿其实早就饿了,听他这么说也纷纷吃了起来。
这老者说的竟然是汉话,只是口音极重,听起来有些怪异,有听不懂的,看着身边伙伴的动作自然也就明白了。
见大伙儿多少都吃了些,那老者又说道:“冰天雪地的把大伙找来,咱们没什么恶意,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久居深山寂寞得很,静极思动,想见一见咱们白山黑水和大漠草原的少年英杰。”
这次用的依旧是汉语,然后又用几个部族的语言重新复述了一遍。
东北地区部族众多,部族间的语言虽然相似,但歧义颇多,大家沟通之时如有疑义,往往要以汉语为证,是以这老者要先用汉语述说。
杨康颇不以为然,心道:“大冷天的把大伙找来,这得有多无聊!”
众小孩儿只觉得这烤肉味道甚是鲜美,却辨别不出是什么野味,又不知道这些大巫搞的是什么名堂,大家伙疑惑难消,心中颇有些忐忑,这顿烤肉吃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那老者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已享用完毕,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笑呵呵地说道:“面也见了,肉也吃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累了,大伙这就散了吧!”
众小孩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都颇有些踌躇,纷纷站了起来,却不知是走还是留。
杨康来自汉地,又有杨炳的记忆加持,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太感冒,对这些大巫自然少了敬畏之心,见这些老家伙装神弄鬼,心中很是不以为然,给几个小伙伴做了个手势,抬脚就要离开。
高宗元等人不敢得罪大巫,也不愿开罪朋友,正犹豫的时候,却听到那老者说道:“我这是老糊涂了,来了这么多小客人,怎能不给大伙带点礼物走。喂,你们几个先别走!”
最后一句却是冲着杨康他们说的。
杨康闻言停住脚步,准备要看看他们还要搞些什么名堂。
只见那老者一挥手,几个皮袍客捧着几个大木盒来到雪谷中央,另外几个皮袍客则安排众小孩上前选取礼物。
众小孩在皮袍客的引导下,依次上前选取礼物,然后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杨康他们几个。
杨康以为这老者是生气自己要早走,才故意安排他们在最后选择礼物,暗中腹诽道:“一把子年纪还这么小气!谁稀罕你们这些破烂!”
杨康走到木盒前面,只见木盒之中还剩下不少物件,个头都不大,材质或金或石或玉或木,都雕刻着了古怪的图案,似乎都是一些图腾。
几个小孩都伸手拿了一件,然后离开,杨康见角落里一件乳白色的物件颇有眼缘,拿了起来顺手踹入怀中。
大巫们见杨康拿起那个物件,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杨康取了礼物刚要离开,却见对面一位高高瘦瘦的大巫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同他对视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康觉得这瘦老头的眼中竟然发出一种诡异的绿色光芒,同他诡异的目光相对片刻,没来由地有些头晕,随即失去了意识。
对面那瘦老者见杨康目光凝滞,显然已经着了自己的道,刚要开口盘问,却见对面这个高大的少年眼中已经恢复清明,睁着一双大眼,疑惑地看着自己。
正在感叹这少年灵魂力量如斯强大,竟然能不受自己摄魂法术的控制。
却听到少年以三分肯定、三分疑惑、三分惊讶的诡异语气说道:“是你!?”
瘦老者有些疑惑,见对方说的是汉话,也以汉话问道:“你见过我?”
少年道却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道:“还没有吧!”
那瘦老者还待询问,却见杨康已经转身快步追上了众小,一同离去。
待众人走远,场中那些皮袍客也纷纷走向谷口,雪谷中只留下一众大巫和他们的侍从弟子。
那古拙老者看向瘦老者说道:“你刚才和那小孩搞什么鬼?”
瘦老者道沉思半晌后说道:“他体内似乎有两个灵魂,后冒出来的好像认识我,但话中有古怪,我还没想明白。”
一个头戴熊皮帽的老妇道:“这个汉人少年有古怪!”
瘦老者笑道:“你不是驱使兽群试过了吗?你那头虎王没事吧!”
熊皮帽老妇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这老妇在大巫中向来号称御兽之术第一,萨满御兽与众不同,会选择一头灵兽人兽共修,那头虎王如同这老妇的道侣,自然不容亵渎,瘦老者自知失言,也不再说话。
谷中已经没有外人,大巫们开始使用一种古怪的语言沟通,这种语言是古肃慎语的分支,一直只在高级萨满中传承,他们的弟子和侍从都不能完全听懂。
传说中诞生灵智的非人生灵,既所谓的‘仙家’也使用这种语言。
这种语言的传承方式非常诡异奇特,是以一种类似于藏地‘识伏藏’的方式传承,既符合传承条件的人,会忽然在识海中觉醒这种语言。
在外人看来就是某一个人,在某一天睡了一觉或者大病一场,忽然就会开口说出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后世萨满势衰,传承星散民间,但这种事在东北地区还会偶尔发生,觉醒‘语言伏藏’的人往往将这种语言称之为‘上方语’。
这种语言被认为是‘仙家’间沟通的语言,只有真正的出马弟子间才能互相沟通使用,当然鱼目混珠者欺世盗名,外人也无从分辨。
沉寂了一会儿,那古拙老者说道:“应该就是这几个少年吧!”
一位头戴鹿角帽的老妇说道:“怎么多了两个?”
一位矮瘦老者说道:“五龙同行,天命有变!”
一位女真服饰的老者道:“可怜了阿骨打的基业!”
一位老得不成样子,契丹服饰的老者道:“当年阿保机的基业败亡,我也没说什么!”
古拙老者道:“我还是看好草原上那位。”
一位草原装束的老妇说道:“我在不儿罕山中观察了他好久,还让大弟子收了他的堂弟做徒弟。”
古拙老者道:“你也看好他吗?”
草原老妇道:“是的!”
那女真老者对古拙老者道:“你是汉人,难道不应该支持那个汉人少年吗?”
古拙老者道:“我们这些人难道还会拘泥这些吗?你还是太年轻了!”
正在这时一位萨满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俯身向大巫们说了些什么,大巫们都是一惊,全都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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