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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你进了我的书房,”谢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坚硬的冰块在冷水中碰撞,问:“是想翻找什么?”
不远处那身影僵立片刻,悄然退后半步,隐藏在了不易发现的视线死角处。
“你要杀我灭口么,师父?”单超平静道:“那你下手可得狠点儿,不然万一我没死成可就糟了。”
谢云重重一脚把单超踢得向前踉跄,紧接着挥剑刺去!单超多年来在战场上锻炼出的敏锐至极的搏斗直觉拯救了他,在千钧一发间堪堪避过,步伐仓促却又精妙至极,转身就以一招空手夺白刃来抢太阿剑。
武将不是禁军统领,出入宫禁是不能携带兵器的,眼下格斗就吃了极大的亏。但谢云怎能被他夺下兵刃?当即变招就把他往后逼退。
谁料单超打起来相当悍厉,面对如此重压还不退反进,更加向谢云身边贴近,一手直取他的咽喉,另一手就探向太阿剑柄。谢云当即怒道:“不知死活!”紧接着剑锋抬起迎上——常人此时早就连连闪避以求自保了,单超却以两败俱伤的架势向前冲来,只见太阿剑雪光如毒蛇吐信般,重重敲到了他胸前!
就在那一瞬间,单超骤然停住。
谢云眼梢一跳——此刻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他几乎是有一点狼狈地重重挽了个剑花,才在血溅当场的前一瞬间收住了攻势。
“师父……”
谢云狠狠当胸一脚,“扑通!”把单超踹得摔倒在地,紧接着太阿剑锋就指在了他咽喉前。
“想死就去跳玄武湖!”谢云厉声道:“犯什么毛病要麻烦别人来杀,滚!从此别想再进我府门半步!”
他掉头就要走,却被单超坐起身一把抓住手:“等等,谢云!”
单超从衣襟中摸出一样东西,赫然是用金线吊着的,一只装着白色干花的小玻璃瓶。
“你要成婚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我在沙漠中遇到马贼偷袭,把马贼帮头子抓起来斩首的地方发现了这种小花,就想着也许你喜欢。”
单超一只手拉着谢云,另一只手捏着金线,玻璃瓶微微晃荡,折射出他有一点伤感又含着微笑的面容。
“那一年你带我去赶集,看见有人卖新鲜的花串儿,想买却又走了。当时我们没什么钱,在沙漠里待了那么多年,光维持日常食盐饮水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更别提你还要买纸笔来教我念书。”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就一直想着给你弄两支花儿来,但第二天清晨再去集市,卖花的已经走了。我就想,沙漠中哪里能摘到这种白花呢?”
“我沿着克鲁伦河一路往下找,纵马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才在河边一处岩石缝隙中发现了这种小花。我把它们摘下来栓成串,赶在它们因为高温失水枯萎前送回家,然而进屋就看见你站在院子里……”
单超晃了晃金线,尽管往事血腥惨烈,眼底却是漫长悠远的回忆:“剩下的一切就好像梦一样,不论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全部的细节了。”
谢云眯起形状锋利的眼睛,半晌冷冷道:“有时候忘却反而是一种幸运,上赶着去寻求真相才是找死。”
“但那些忘记了的东西才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据,不是么?”
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雪亮修长的剑身上映出他们的面容,以及更高处深冬长安阴灰的天穹。
半晌谢云鼻腔中轻轻哼笑一声,挣脱了单超紧拉住他不放的手,微微低下头近距离盯着男子年轻深邃的眼睛,低声道:“你要是凭自己的本事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将来有一天逼得我不得不将真相和盘托出来换取活命的机会,那当然是你的本事。但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找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他收剑回鞘,退后半步。
但这次他还没有往回走,单超突然站起身,抓住他肩膀往怀里一带,紧紧抱住了他!
“我……我知道,师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他不顾反抗,强行紧贴在谢云耳边,声音微微不稳而又极度沙哑:“我想不起很多事情,但有些东西我一直都知道……”
谢云触电般抬手抓住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想把他推开,但怒斥还没出口就僵住了。
“这八年来,很多次我快死在战场上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你。我想要是我死在外面了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流泪?会不会至少为我感到有一点难过?”
单超喉结滑动了一下,吸了口酸涩的热气,呼吸带起的气流从谢云耳边拂过,恍惚就像是个温热又朦胧的亲吻。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哪怕我再找死你都会保护我,就像当年在慈恩寺门口,就像后来那些送去西北的粮饷火器……”
·
花池另一侧的石柱后,杨妙容一手紧紧捂着嘴,面色因为过度震惊而毫无血色。
穿堂风从走廊呼啸而来,让她刹那间一个寒颤回过了神。她下意识抬起因为良久而已经麻木的脚,连退数步,几乎是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不远处单超和谢云的身影上挪开,转身仓惶向远处走去。
怎么会这样?
他们到底……到底在做什么?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其实并不能听见具体的对话内容,但单超的动作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当单超从怀里取出那只小玻璃瓶时,那天被强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再一次隐约冒出了头:
是怎样的关系,才会让一个征战归来的男子将万里迢迢亲手带来的花,放在金银财宝中送去谢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根本不是徒弟对师父的尊敬,甚至也不是初回京城的武将对权臣的讨好,分明是求爱!
杨妙容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方向,甚至连走出了太极宫地界都没发现。正神思恍惚间忽然她迎面撞上了什么,下意识低呼一声,只听前面传来无比耳熟的声音:“——杨姑娘?你为何在这里?”
那声音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杨妙容一抬头,少顷才反应过来:“太……太子殿下。”
“杨姑娘怎么不在太极宫筵席上?”太子立刻扶住她福身行礼的动作,满腔惊喜都化作了担忧:“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杨妙容心绪混乱,只摇头说不出话,太子看见就急了:“难道是哪里不舒服?来人!快去请太医——”
“殿下不必匆忙,”杨妙容回过神来,立刻阻止:“我不过是……不过是随便散散心,无意中冲撞玉驾,请殿下千万恕罪。”
她看着满面关切的太子,不知为何心脏砰砰直跳,某根神经在脑髓深处骤然放松又绷紧,让她心绪不宁。
这种感觉跟刚才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又截然不同,杨妙容无法判断是惊悸之后的虚脱还是其他什么,只觉眼前的景物都阵阵发虚,五感都仿佛置身于云端似的落不到实处,唯一清晰的便是嗅觉。
仿佛有种怪诞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虚无缥缈却又时隐时现,很快从鼻腔中充斥了她的咽喉。
“杨姑娘是多饮了两杯,还是在席上闷着了?”太子把杨妙容扶到花园中的石椅上,一叠声令随侍宫人去拿丝绒坐垫,又亲手捧了热茶来:“天冷,姑娘快请喝些热的暖暖身子,千万别冻着了。”
杨妙容勉强笑笑,只觉胸腔一阵阵发紧,深深呼吸想稍作缓解,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怪异香气却似乎更加浓重起来。
为了压下恶心欲呕的感觉,她接过茶来喝了几口,谁料水中竟然也沾染了那味道,令她差点没把茶吐出来。
“杨姑娘怎么了?”太子终于发现了异状。
“……殿下可曾闻到什么?”
太子茫然摇头。
应该是惊慌之下产生的错觉吧,杨妙容这么想着,勉强应付过太子的连声询问,又低头喝了口热水。
“……自梅园那天相见之后,我便时时刻刻想着杨姑娘的话,心内百感交集,受益良多……”
太子的声音就像隔着水面似的朦胧不清,杨妙容低头看着茶杯上袅袅上升的热气,呼吸轻浅急促,胸膛微微起伏,忽然只听太子问:“……姑娘觉得呢?”
“什么?”
“我说那天姑娘告诉我,江山社稷皆交予我手……杨姑娘?”
杨妙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笑道:“请殿下恕罪,我们还是去别处走走吧,如何?”
太子自然无所不允,甚至还有些窃喜,忙令自己带的那两三个侍从远远退到后面,自己和杨妙容并肩在鹅卵石小径上缓步前行。
虽然杨妙容心事重重,但太子却觉得这短短片刻间的每一步都那么珍贵,满心兴奋、难忘、期待和失落交替而来,让他几次想要开口,又迟疑着咽了回去。
如此难得的独处时光,不说点什么又似乎太可惜了,挣扎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后太子终于咳了一声,试探道:“最近难得见杨姑娘入宫,平时都在忙什么?”
——杨妙容很想捂住口鼻,挡住那附骨之疽般无处不在的香气,但太子面前又无法做这么失礼的事情,只得仓促回答:“婚事近在眼前,因此每日都忙于准备,请殿下见谅。”
太子神情黯淡了下:“……啊,是啊。”
顿了顿他又貌似不经意般问:“怎么不见谢统领?还在宴席上吗?”
杨妙容一开口,霎时有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从心底油然而生,快得几乎控制不住,烧得她皮肤都似乎在微微刺痛:“……我不知道!”
太子奇道:“什么?”
杨妙容张了张口,陌生的、难以遏制的愤怒混杂着荒诞怪异的香气,从极度锁紧的胸腔一路席卷四肢百骸,说话时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俩自己都难以辨认的粗哑:
“殿下可知道谢统领和忠武将军单超,是什么关系?”
她不应该问的,杨妙容自己心里知道,但就是有股极度狂暴又不可控制的力量从神经末梢腾起,鬼使神差令她问出了这句话。
她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已经发紫,陶瓷上骤然爆出了极为细小的龟裂。
“单将军啊,”太子不疑有他,叹了口气道:“单将军倒是个正直的人,只是太顾念旧情了些。当年他曾在北衙禁军中待过一段时间,为此一直格外敬重谢统领,但——谢统领却因单将军自请戍边的事耿耿于怀,每每私下打击报复……”
“只是这样吗?”
杨妙容的声音冰冷尖锐,浑然不似往常,太子不由皱起眉望向她:“确实是这样——姑娘你怎么了?”
杨妙容上前一步,神情眼光几乎咄咄逼人:“真的只是这种关系吗?!”
太子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刻,太子仓惶退后,因为乍然受惊甚至差点咬到了舌头:“杨、杨姑娘?!等等!停下!来人,来人——!”
随从宫人听见不妥,忙快步赶来,登时结结实实愣在了当场。
只见杨妙容手一松,茶杯砰然落地摔了个粉碎;她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艰难剧烈地喘息着,从肩背、脖颈上渐渐泛出了大片可怕的刺青。
——口有须髯,颔有明珠,喉有逆鳞,那赫然是一头龙。
杨妙容终于在那暗藏狰狞的、致命的香气中,平生第一次开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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