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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任县委书记胡边柳说:“你知道,月光县计划生育是一个老问题、大问题、难问题,省市两级曾对月光县多次通报批评,管计划生育的抬不起头来,谁也不愿去管这个烂摊子。”
胡书记说:“在省里,派人到月光县,被看成是‘发配充军’、挨整受踹。在月光县,派人搞计划生育也被看成是‘发配充军’、挨整受踹。做计划生育工作的人本身有情绪,你叫他们怎么有热情搞好工作?”
胡书记说:“想来想去,我提议召开了县委常委会,专门研究计划生育工作,重点是目前需要县委、县政府提供什么帮助,解决什么问题。对计生干部,从政治上关心他们,从工作上支持他们,从生活上帮助他们。”
胡书记说:“县卫生和计生委主任刘章鹏仿佛窝了一肚子的火,憋了一肚子气,一口气谈了目前存在的十几个问题。一是缺钱,基层人员一年到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没有一分钱补助,经反复动员引产上环的计生对象很少得到补助。”
胡书记说:“二是基层干部玩弄数字游戏,谎报、漏报、迟报现象严重,全县没有一个准数字。三是一些干部不自律,找门子托关系写条子。将不合法变合法,卫计委顶不住,百姓意见大。”
胡书记说:“四是部分群众思想观念落后,对国家放开生两个小孩的政策,还依然产生抵触情绪,特别是头两胎是女的,总要想方设法生个男的,超生、多生现象严重……。县委常委会听取了汇报后,做出了几点决定。”
胡书记跟我详细说了县委常委会的决定,我问:“这样做,是不是有起色呢?”
“这是当然的,常委会的决定还是有权威的。不过……。”胡书记接着说:“偏偏在此时,柳树乡卫生和计生办主任邹萍芳经不住丈夫的死缠硬磨,在计划外生了一个男孩,并大放鞭炮,公开大摆宴席,乡里、县里、市里一些人还大摇大摆地到场喝酒庆贺,你说邪不邪?”
胡书记说:“这下,全县计生工作一下子乱了套,像溃口似的,难以收拾。我心急如焚,紧急把刘章鹏叫到办公室。刘主任说,邹萍芳计划外生育,县里是知道的。县卫计委和乡里党政负责人一道多次做过她的工作,她也听得进,也不想违规生育。但他的丈夫、公公婆婆坚决要生。”
胡书记说:“怎么做工作,怎么苦口婆心都不管用。还扬言谁让他们家绝后,就跟谁拼命。邹萍芳多次哭着找卫计委,要给准生证,刘主任说计生干部带头知法犯法不对,县里公开开绿灯就更不对。”
胡书记说:“后来,马志县长找刘主任,也让刘主任给准生证,刘主任说什么也不敢给,此例一开,不好收场。马县长没有硬逼刘主任,只是缓缓地跟刘主任讲起了一件事。”
“讲了什么事啊?”我问。
“马县长说,有一次他得了重病,眼看快不行了,转到省城一家大医院,医院称床位紧张将他拒之门外,碰巧邹萍芳的丈夫张长康的舅舅林医生在这家大医院做主治医生,张长康就找到林医生,请林医生想办法。”
胡书记说:“林医生本身技术过硬,人缘又好,很快让马县长住了院,并通过医院找了全国最好的医生给马县长治病,还日夜守候在马县长旁边,硬是把马县长救活了。马县长十分感激,问林医生有什么要求。”
“林医生提了什么要求没有?”我问。
胡书记说:“提了,林医生挺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要求,张家几代单传,到长康这一代,眼看就要绝后,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再生一个,马县长满口答应了。”
“国家政策就这么随随便便当人情啊?”我说。
胡书记说:“在月光县就是这样,马县长讲完这个故事后,就对刘主任说,弄个准生证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马县长说他不能不报。”
胡书记说:“刘主任实在很为难,马县长就说,他是月光县县长,计划生育第一责任人,出了问题他兜着。他权大势大,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刘主任只好照办了。刘主任还对我说,要我做点好事,把他这个主任撤了算了,说心里话,他也不想干了。”
我有些好奇地问:“跟您共事的马县长就这个态度,真是让您骑虎难下啊,您怎么办呢?”
胡书记说:“刘章鹏走后,我想了很久,如果不先处理那个邹萍芳,全县计生工作就会走进死胡同。处理吧,不仅会把马志县长的关系搞僵,而且还牵扯到与市里一些领导的微妙复杂的关系。”
“怎么回事?”我问。
胡书记说:“张长康毕竟是市委副书记、市政法委书记王伯年的专职司机,王书记还挂点月光县,县里方方面面的工作还需要王书记的大力支持,在‘太岁’头上动土,弄不好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胡书记说:“想来想去,我决心冷处理,就是不管不问,反正有马县长顶着,管它呢。”
“您这是消极怠工啊。”我说。
“是的,你说的没错,就是消极怠工。”
“可这捏着鼻子哄眼睛的事,能行得通吗?”我问。
胡书记说:“根本行不通,在我的不闻不问中,群众来信像雪片一样地往县里、市里、省里、中央飞,群众来访一拨又一拨,弄得卫计委、信访局苦不堪言。”
胡书记说:“卫计委、信访局恳请我指示,我推说是政府行为,让他们找马县长,可马县长环顾左右而言他,让他们不得要领。上面也催逼县里抓紧处理,而县里,作为县委书记的我优柔寡断,前担心狼后担心虎。作为县长的马志,作为始作俑者的马志又不主动伸头担责,一拖二拖三丢手。”
胡书记说:“犹疑不决中,全县计生工作迅速进入瘫痪状态。一些正直的干部群众忧心如焚,频频向我反映,要求我紧急干预。我再也拖不下去了,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涌上心头,并有力地支撑着我,我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什么决定啊?”我问。
胡书记说:“宣布准生证作废,撤销邹萍芳的乡计生办主任职务,开除她的党籍和公职。同时建议市委有关部门对张长康做出相应处理。”
“你这样做行得通吗?”我问。
胡书记说:“行不通也得行啊。主意一定,我提议召开了县委常委会,研究如何处理邹萍芳的问题。大概是这件事影响太坏,县长马志又理亏,不好硬顶,就坐着不吭气,其他常委们也不表态。”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吗?”我问。
胡书记说:“没有,我只好把想法说了一下,好长时间都没人吱声。我反复提请各位常委讨论一下,但都默不作声。我说如果大家没反对意见,常委会通过,就的以常委会决定执行吧。”
“常委会就没有一个人发言?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我问。
胡书记说:“哪那么简单啊,我正要宣布散会时,县委副书记赵程大,我记得他当时还没有兼任政法委书记,赵书记说,我们这个地方农民的封建思想很浓厚,传宗接代的观念还很强。”
胡书记说:“赵书记说,超生,违反国家计生政策肯定不对,但这种想法也应该理解。对邹萍芳的超生问题,肯定要处理,但处理不宜过重。我觉得不要开出公职,给予开除党籍处分,按最高限额罚款就行了。”
“主任照当,工资照拿,就这么蜻蜓点水、轻描淡写?这能服众吗?”我问。
“这哪能服众啊,我问马县长怎么办?马县长说,这件事毕竟影响不好,加上撤销职务吧。就是宣布准生证作废,撤销职务,开除党籍,按最高限额罚款,保留公职吧。”
“这么处理能刹住计划生育失控这辆车吗?”我问。
“直觉告诉我,肯定不能。我不得不再次重申了我的观点,请各位常委认真地给予讨论。”
“后来呢?”我问。
胡书记说:“常委会很僵持,很压抑,有些死气沉沉,似乎呼吸不到自由的、畅所欲言的空气。我问了几次,都不吭气,我只好说,还是加上开除公职、加上向男方工作单位通报吧。否则,我们刹不住违反计划生育这股歪风,常委会就这样结束了。”
“常委会的决定能落实下去吗?”我问。
“你听我慢慢说,常委会一结束,刘章鹏就垂头丧气找到我,说马县长要他来找我,能否不宣布准生证作废?我说马县长也是同意作废的,问刘章鹏该不该作废,刘章鹏说最好网开一面,不宣布作废。”
“怎么会是这样?”我问。
胡书记说:“我断然拒绝,用了很长时间跟刘章鹏讲道理。我说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后果不堪设想。你负不起这个责,县长负不起,我也负不起。”
胡书记说:“我们既不能跟上级交待,更不能对全县人民及子孙后代交待。我不想成为月光县历史上的罪人,我相信你也不想,县长也不想,此事我已跟马县长通了气,你去办吧。”
“后来呢?”我问。
胡书记说:“在月光县干个事真不容易啊。当天晚上,柳树乡党委书记柳顺平就找来了,说撤职就算了,能否保留党籍,不开除公职。我没有同意,说我们国家、省市县都制定了许多很好的政策,但对违反政策怎么处理,大都很原则、很含糊、很有随意性,罚不责众,使政策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胡书记说:“我们这一次,就是要搞狠一点、毒一点,使其他人不敢以身试法。只有这样,我们的计生工作和其他工作就会好搞些。柳顺平好像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还暗示我说市委王书记对我们这么处理很有想法。但我没有动摇,依然坚持原来的意见。柳顺平见说不动我,就有些很不满意地走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问。
胡书记说:“哪有这么简单啊。接连几天几夜,我这里像成了接待办公室,一批又一批的人都来说情。我记得红庙乡党委书记汤吉祥,乡长居如意特别卖劲,不断地想说服我。我解释得口干舌燥,喉咙都嘶哑了,工作几乎到了难以开展的地步。”
胡书记说:“我迫不得已,提议召开了全县县、乡镇、村三级干部大会。我情绪激昂,作了近一个小时、不带讲稿的演讲,从中国的人口状况、资源状况、讲到国家实行计划生育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讲到月光县的人口状况、资源状况、经济状况以及县委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毫不留情的决定。”
胡书记说:“即使本届县委不处理,新一届县委肯定还会这么做。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别无退路,只能如此。由计生工作,我又讲到其它工作。为什么我们的许多工作都被动落后,上不去?因为我们下不了决心,不敢碰硬,不敢得罪人,不敢认真去做,不敢承担责任。”
胡书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各级干部必须认真负起责来,敢于担当,主动作为,为了月光县的振兴,兢兢业业,富于创造性地、充满献身精神地工作。让我们赢得全县人民的信任,让全县人民信任我们!我的演讲被一阵阵的掌声打断,我自认为效果非常好。”
“处理执行完了?”我问。
“是,不折不扣按县委决定执行了。”
“那就好。”
胡书记说:“以后,再也没有说客。为了不使我的工作过于被动,尽可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稳住阵脚,我没有对这件事的主要责任者,县长马志和卫计委主任刘章鹏提出处理建议。”
胡书记说:“我深深地知道,一个地方党政主要负责人的团结和谐,是一个地方工作成败的关键。我想马县长也应该理解我的用意,再怎么处理,也没伤到他本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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