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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那御医乃太医院的太医长,嗅闻了一下,又尝了一颗,转身对顺和帝道:“启禀陛下,的确是梅子蜜饯……”
那个嬷嬷听了,也是一脸懵然,迅速抬头看着皇后,跪地辩白道:“启禀皇后,她……她当初的确是给太子妃用药了……”
知晚跪伏在地,朗声说道:“幸好太子妃明察,并没有用我的药方,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太子妃沐浴所用之水,也倒吸一口冷气,真是一阵的后怕,真是差点就铸成大错……”
田皇后这时眸光一紧,只听陛下探身问道:“什么大错?”
“这药方子原本真是安胎固本的好药,毕竟臣女经常给药铺子来探病的孕妇服用,个个生的都是足斤足月的胖娃娃。可是这药有个致命的缺点,一旦孕妇服了此药,再沐浴重矿之水,矿物被毛孔吸附,与我寻来的这药方子里的两味药糅合一处,便是滑胎的重毒之药。”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而盛香桥却依然侃侃而谈道:“后来臣女发现太子妃所用的沐浴之水,与宫里通常的用水不同,乃是重矿之水,这经过凝炼提纯的水,虽然可润滑肌肤,但是矿物更重,与药结合,毒性也会更强,所以太子妃若是只吃这药,原也没有什么,但是再加上这不多见的重矿之水,那可真是让人觉得后怕……”
此话一出,宫里资历老的嫔妃都变了脸色,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的娴妃双生子滑胎的惨剧,她当年服用的……正是此药。
更有人想起那时的她因为承受隆宠,所用的沐浴之水也跟宫里的其他人不同,据说是从宫外运回来的泉水……
陛下的脸色也变了,如果说他方才只是震怒,此时一双堆积在褶皱里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得深沉可怕了起来。
他开口问向一旁的御医:“她说的这些可有道理?”那御医仔细看了药方也在不住点头,有些恍然开朗道:“在冷僻的药典里,的确有类似记载……不过乃是同时服用产生相克,臣一时也没有想到矿水由着毛孔进入体内的可能。”
陛下听了之后,慢慢开口道:“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太子妃会有如此反应?”
知晚一脸紧张地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田佩蓉看她还在装傻,实在忍不住,气愤道:“不正是因为你下针,太子妃才血崩不止的吗?”
盛香桥的眼睛都睁大了,看着太子无辜道:“我……我就是今日入宫跟太子妃讨教了些针线活……只在布上扎了几针而已,怎么太子妃血崩了?”
这时趴伏在地上的嬷嬷恨不得过来抓盛香桥了:“你撒谎,我明明亲眼看见你拿了针灸的针包给太子妃施针……”
内宫突然来人传信道:“启禀陛下,太子妃现在安稳些了,应该无大碍了……”
就在这时,太子妃在宫女的搀扶下,娉婷袅娜地走入厅堂,给陛下与皇后行礼问安。
方才还脸色蜡白的人儿,现下却是峨眉淡扫,面若嫣红桃花,看上去实在不像血崩之妇人。
田皇后看着眼前婀娜娴雅的儿媳妇,瞳孔猛地一缩,东宫的耳目明明跟她传话说太子妃身下淌血,染红了好几大脸盆,怎么能这么一会的功夫,便无碍了?
难道太子妃保不住胎儿,便想强撑着身子假作继续有孕,然后再李代桃僵,宫外抱子?
想到这,她对那个太医院御医长道:“还请范大人去给太子妃请脉,让本宫与陛下更安心些。”
御医长自然领命前往,不多时便回来道:“太子妃虽然虚弱了些,不过胎像平稳,并无大碍。”
其实御医长想说的是,不光胎像无碍,就连太子妃本人都身子强健,并无见红滑胎的迹象。
不过这宫里贵人装病邀宠的事情多去了,身为太医院的御医最要紧的也不是医术,而是拿捏好做人的分寸。
人家贵人若说头疼脑热,你却偏偏说无碍,那就是不懂人情世故,迟早要被人刁难。倒不如将话说得中庸些,就是有病但不重,还需将养一类的,便是两边都不得罪。
太子妃被诊脉之后,脸色似乎微红,皱眉叫了前去皇后宫中传话的太监问道:“你是怎么去传话的?”
那小太监老老实实道:“奴才告知皇后说,您身子有些见红……”
这次不待太子妃说话,太子先皱眉指着那小太监道:“说话不利索的奴才,平白去吓唬父皇和母后!来人,拖出去掌嘴二十!”
然后太子转向陛下道:“启禀父皇,她昨日贪凉,多吃了一碗羊奶酪子,今日便腹泻不止,几次之后……一不小心犯了痔症旧疾,稍微……见红。这下面的太监们以前被母后叮嘱过,太子妃身子但凡有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报,想着怕耽搁了,便也去禀报了,结果混账东西不知怎么,竟然传出什么血崩之词,真是荒唐!”
就在这时,太子妃似乎因为太子说了痔症隐疾,窘迫得都快哭出来了。
那股子儿媳妇被厉害婆婆辖治,没有半点私隐的可怜劲,让几个在场的诰命夫人为之动容——这帝王家的儿媳妇,可真不好当啊!
田皇后坐在那里,来来回回算是明白了,太子妃身下见红是假,可是要引得这小姑娘当着皇帝的面,翻出娴妃当年的旧账才是真!
她这是遇到了高手,一不小心……竟然栽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了!
太子这时看着快要哭出来的太子妃,温吞一笑,好似松了一口气道:“好了,既然是病症,有何避人的?我若不说得明白些,盛小姐也要因为被人误会,因为几盒子蜜饯而受牵连了……”
那个告状的嬷嬷闻听此言,顿时惶恐了起来,冲着皇后喊道:“娘娘,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这盛家小姐的确给太子妃下了药,施了针,太子妃今日晨起时便血崩不止……”
她亲眼看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红得瘆人,这才连忙回禀皇后的,那太子随后不也向皇后禀报说太子妃见红了吗?
这时太子似乎动怒,望向那嬷嬷道:“大胆奴才!你是得了癔症,才口出谤言不成?太子妃不过是腹泻,我心里没有主意,一时慌神才同意派人传话,结果惊动了母后,谁想到连父王也惊动了,我本已惭愧不已,你怎么敢如此生事,诅咒太子妃,又编排些毫无缘由的话来?”
太子妃如今无事般坐在这,哪里像血崩之人?那嬷嬷发毒誓,也不会有人信。
但是宫闱之中,门门道道都是沟坎,在场的人谁都不言语,只能静观其变,可是心里却都有一本明白账。
就在那嬷嬷喊冤的光景,陛下终于开口了,他耷拉着老迈的眼皮道:“太子妃正怀着龙嗣,见不得血光。来人,将这搬弄是非的奴才拖出宫外,赐缢死,以后再又敢咒灭皇嗣者,杀无赦!”
那嬷嬷还要喊,却被人堵了嘴,拖拽了出去。皇后毕竟经历风雨,面上也是毫无慌色,可是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羞恼不已,同时又暗暗松一口气。
她羞恼的是所谓血崩全是她的这个好儿子拿来做幌子的,大约是在她安插的眼线前捧了几盆血水晃来晃去。
她的那个儿媳妇也是会演戏的,方才在床榻上,也不知脸上涂抹了什么,装得如立刻要撒手人寰了一般。
如此一来,让她埋在东宫的眼线早早跳出,而她的好儿子居然串通盛家的姑娘搞出了什么蜜饯梅子的乌龙事情。
大约是在她的耳目面前精心演绎了一场,让她费心编织的大网尽数落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是如何应对陛下翻起旧账的事情。
当年她刚刚入宫,受到了娴妃一派的排挤,为了绊倒怀有身孕的娴妃,做下了此事,只是当年太年轻,做事并不算周全谨慎,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若是细查,恐怕还有马脚被人抓出来。
让她松一口气的是,陛下连审都未审那个嬷嬷,当场下令将她缢死,说明陛下并不欲深究背后主使之人。
现在这里除了宫里的嫔妃外,还有朝廷的命妇。陛下与她这么多年的夫妻,她知道他是多么的注重面子。
贤君的后宫若是一团乌烟瘴气,那成何体统?
所以无论怎样,陛下都会给她这个堂堂大西王后留足面子。
就在皇后心中忐忑时,陛下看向了跪在地上的盛香桥,果然没有再问起那重矿之水的事情,只是和颜悦色道:“你喜欢医道?”
知晚一直垂头,不知在想什么,待陛下问了之后,顿了一会才道:“只是因为看管自家的药铺子,略通一二,医术一道精深博杂,而且稍有不慎便要误人误己,明明存的是救人之心,若是一不小心,却变成害人的魁首,那等子冤枉委屈……想想都堵心。臣女已经被家人重罚,以后再不敢给贵人行医开方了。”
顺和帝楞了一下,好半晌才说道:“精通医术,治病救人,原本是积福的好事,若是你因为这件事而杯弓蛇影,就此起了怯心,那便可惜了……朕年岁已大,身子也不大康健,宫里的那些御医们都善守成,说些万寿无疆之言,让人听也听烦了,倒不如让你这个野路子瞧一瞧,看看能有什么新鲜花样子……为了入宫方便,朕封你为‘卢医县主’,便如朕的女儿一般,常来宫里看一看朕。”
“卢医”是神医扁鹊的别称,这个封号虽带了些戏谑的成分,但是县主却是货真价实的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脸色一变:陛下的意思,是要认下这个盛家的小丫头做干女儿吗?
毕竟一个妙龄小姑娘时常入宫去给陛下瞧病,这宫女不宫女,女官不女官的,一定会惹人非议。
可是如今册封为县主,便是名正言顺皇族的女子,陛下的晚辈子女。
陛下这般心细照顾她的名声,可见是对这个小姑娘真的产生了舐犊之情,而且喜欢得很啊!
知晚这时微微一愣,实在想不出顺和帝为何有这神来一笔,一时间都忘了谢恩,还是太子妃柔声提醒,她才连忙叩谢陛下。
皇后满面堆笑,柔声道:“恭喜陛下,得了这么个可心的晚辈,以后本宫有什么不适,也请卢医县主看一看才好。”
顺和帝并没有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皇后,只是吩咐身边的太监,下圣旨封赏给这新出炉的县主,又对知晚道:“此间既然无事,你且出宫去吧!”
知晚立刻俯身叩谢陛下,然后起身离去。
顺和帝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竟然与几十年前,那个背着行囊毅然离宫而去的单薄身影重叠……
当时的锦溪,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下,那时的她是不是脸上挂泪,寒了心肠?
当年他误会她甚深,笃定了她因为嫉妒之心害死了身怀六甲的宫嫔。现在每当夜深想起年少的那一段情时,心内也是百味杂陈。
方才那张肖似极了她的小姑娘,却歪打正着说出了当年的隐情……
只一瞬间,顺和帝便想明白了当年他一直费解之事:一向良善正直的她怎会下此重手,残害与她甚是交好的娴妃?
就在前天,他刚刚接到临近京城的西山县的地方官员呈递上来的奏折,上面请奏的事情,是西山运往宫里的温泉水附近垒砌了炉灶,日夜不停滚烧,那锅底都积累了厚厚的积矿水垢。
那官员称附近的百姓不堪那矿水冒出的浓烟侵扰,幼童被熏得口舌红肿,所以想要去拆除,却被人喝退,直说是宫中所用的浴水,所以只能陈情陛下,看能不能将炉灶挪个地方。
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皇帝当时只是匆匆浏览就甩到一旁,可是现在倒是层层机关锯齿咬合,让陛下的脑子里咯噔噔作响。
宫里虽然有用温泉沐浴的习惯,可都是采集天然泉水,入宫稍微加热就是。从未听说过须得用锅提纯的,这分明是给患有皮肤病人所用的重水,而太子妃和娴妃,可都没有什么皮肤顽症,为何费尽心机给怀有身孕的她们安排这样的浴汤?
而今,太子妃差一点就步了当年娴妃的后尘,两件事情相隔几十年,却又微妙地与一人重叠。
一时间,皇帝心中起伏如波涛江涌,可是他的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这内里牵扯重大,甚至牵动朝前。
他……早就不是那个当年与锦溪花前月下,被一个小小女官气得能辗转反侧,流下眼泪的年轻人了。
他的肩头背负着江山,最要紧的是传承祖宗的基业。
总不能因为陈年旧案而让他未来承嗣的皇子……有个不名誉的母亲吧?
不过顾全她的面子,却不代表要顾全她的里子!
田家……想到皇后前些日子跟他提及想要让田家的那个最小的嫡女入东宫服侍的时候,顺和帝的脸上浸满寒霜。
当年他初上位,因为担忧外戚陈家的掣肘,而扶持田家。陈家上下数年来倒是毫无怨尤,一直尽人臣之责。
而现在用来平衡陈家的田家,却日渐壮大,甚至有后来居上之势,全无人臣之忠孝。
真以为他是行将朽木,快要进棺材的老昏才?田家想要绵延皇后家传之位,也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且不说皇帝的江山算盘,当知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真是有些郁结难舒。
今天成天复原本是要出城巡营,可是当她出宫的时候,却发现他一早就在宫门处等着她了。
高大的青年立在朱红色的宫墙边,沉稳若山,迎着知晚走来。
不过看着她一脸郁气的样子,成天复领她走到无人处问道:“怎么,陛下责你了?”
知晚摇了摇头,低声对成天复道:“计策是你想的,我如何会被罚?没有,还升官做县主了……表哥,我有些胸闷,不想坐马车,我们就这么走回去吧。”
时间已经临近黄昏,街道上的人也不多了,于是他们出宫以后,成天复便选了清净的小巷子与知晚同行。
而马车和他的坐骑则有仆役牵引,远远跟在了后头。
知晚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
她终于明白,为何盛家祖母嘴里所说的那段当年轰动宫闱的一场帝王热恋,在她自己外祖母的身上了无痕迹。
虽然老皇帝时不时还眷恋感慨一番,更是亲设女儿节缅怀那段过往,可是外祖母却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年少往事。
也许外祖母早已经看透了,老皇帝眷恋的并非她这个人,而是眷恋那段把他自己感动的不行的虚假的记忆而已。
心中装满了帝王权术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女爱得都不够纯粹,又怎么会毅然决然地爱着一个小小的女官?
她原先想着经此一遭,顺和帝能为外祖母翻案,现在看来实在是太幼稚可笑了!
知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而表哥您也授意了西山的地方官写奏折呈报有人偷偷炼制重水之事,陛下却隐而不发,让罪魁祸首再次逍遥法外!我虽然猜出了陛下这么做的缘由,却依然气得不行……我外祖母当年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这样的人……”
成天复听了她的话,看着她郁结难舒的脸儿,便低头从怀里掏出方才买的一包糖栗子,因为一直温在怀里,现在还热乎乎的。
他剥好一颗正塞到她的嘴里,然后道:“你这番话若是被人听见,我就得去法场劫人了,你既然明白,就得想开些,我想你外祖母离开京城时,就应该已经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知晚嘴里塞了栗子,待慢慢吞下,觉得舌尖的甜一点点晕开,稍微压住了满心的苦涩,才点了点头:“那倒是,我外祖父可疼外祖母了。他们一个擅长疡医刀砭,一个擅长内诊针灸,术业各有专攻,两个人一直是神仙伉俪,在医术上也是互相扶持,真是叫人羡慕……”
成天复听了这话,垂着眼皮一边走一边道:“怎么,你也希望寻个会医术的?”
知晚瞪了他一眼:“表哥你干嘛提这个……我都说了现在不想嫁人……不过,若是能这般夫唱妇随也好,最起码将来遇到兵荒马乱也不愁穿衣吃饭。”
成天复脚步微顿,想起他前些日子去章家舅舅暂居的宅院时,一入门就看见知晚和她的那个表哥,坐在小院的圆桌旁,研究针灸铜人的情形。
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竟然不知避嫌,那脸儿真是差一点就挨贴上了!童年的憾梦就此能圆了。
想到这,成天复心里老大不痛快。
可是知晚却不知她成表哥正烦着呢,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对了,我章表哥说,他的衣服有些短小了,我寻思着去前面的布坊扯些布来,给他做一身衣裳。表哥你若是有事,可以先走,我去买完布,便回去。”
她说完这话,却发现身边人不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成家表哥白白长了一张美若谪仙的脸儿,正结着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又不高兴了。
她小声问他,他才拖着长音道:“当了你这么久的表哥,怎么不见你想起主动给我做一身衣裳?”
知晚楞了,觉得自己的确不对,便连忙道:“那……我也给你做一身。”
“不用了,我官署还有事情,既然你要去买布,那我先回官署了。”
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却不待知晚回答,便转过头去,从青砚的手里接过马匹,飞身上马翩然而去。
知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表哥有时候比盛家的小弟弟平儿都难哄,太爱酸脸掉猴儿了!
不过成表哥既然开口了,她自然应该勤动针线做一身,可是……只给他做,难免有些惹人眼,少不得要多费些气力。
想到这,她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朝着布店而去。
等她回家时,香兰跑来找她玩,看见她一口气买了好几匹的布料子,不禁有些吃惊,问她是不是要开布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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