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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后,楼荻飞就到了君山三醉宫。来不及去见过吴剑知,直接就向岛后沈瑄的住处奔去。还未进得院子,就听见一阵悠扬而温柔的箫声从院墙外的湘妃竹林里飘出来。楼荻飞暗骂道:“见鬼!还是让这个妖女赶到了前面。”
忽然屋子里发出异常剧烈的铮的一声,断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断了琴弦。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沉寂。过了半天,竹林里传出蒋灵骞的声音:“你就是不肯见我吗?”
楼荻飞已知沈瑄尚在屋子里弹琴,没有出去,就放下心来。只是不明白沈瑄为什么用七弦琴作出如此决绝之音。却听沈瑄在屋子里说道:“你还是快走吧。”
蒋灵骞道:“我们两家有仇。我……我也不敢要你怎样。但我千辛万苦赶来,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你就这么恨我?”
沈瑄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该知道这里人人欲得你而诛之。你还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帮过你。”
蒋灵骞沉默了一会儿,婉声道:“我今后再也不会来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见你一面就走,这样都不行吗?”
沈瑄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声,蒋灵骞从竹枝上坠了下来,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楼荻飞看见她倚在一杆竹子上,浑身颤抖,不禁想起来她在黄鹤楼上说的话,心说纵然小妖女是一厢情愿,沈瑄这般作态也未免凉薄了些。以楼荻飞的脾气,几乎就想冲过去把沈瑄拖出来。突然,那张黄纸上的字浮现在眼前,他顿时清醒过来,暗道:“不可犯糊涂!”
蒋灵骞叫道:“沈瑄,你好忍心!”
沈瑄霍然立起,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来。楼荻飞急了,一跃而出,挡在了他身前,大喝道:“别出来,她要杀你!”
沈瑄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楼荻飞。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吴剑知冷酷而愤懑的声音:“小妖女,你总算又上门来了。”
蒋灵骞回头一看, 一群三醉宫弟子已团团聚集在这个小竹林的外面,每个人都长剑出鞘,严阵以待。吴剑知夫妇并肩立在前面,死死地盯住她。蒋灵骞大声道:“三醉宫主人亲自出来迎客,这天大的礼数,真真折杀我了!”话音未落,身子一飘,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宗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围在当中,看似凌乱,其实暗藏剑阵。
吴剑知道:“君山三醉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带剑闯山,胆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携带兵刃,这原是多少年的规矩。
蒋灵骞道:“咦,我们两家这么大的仇,你不知道吗?我不带剑就上三醉宫来,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杨氏早就忍耐不住,挺剑而上道:“让我先料理了这个小妖女!”
吴剑知唔了一声。本来蒋灵骞比他们低了一辈,似乎应当派晚辈的洞庭弟子先出战才是。但他知道蒋灵骞年纪虽小,却剑法高明,自己门中的弟子,恐怕没有一个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让夫人出手,替子报仇,也算说得过去。他见楼荻飞出来了,遂远远揖道:“楼君替我们寻来了仇人,这番大德,老夫先谢过了!”
楼荻飞还想说明蒋灵骞是自己来找沈瑄的,这边杨氏就已经和蒋灵骞交上了手。杨氏的剑法端庄娴静、好整以暇,颇有名门风范。可是这样一来,恰恰为轻灵跳脱的蒋灵骞所制约。战了几十个回合,杨氏只见到蒋灵骞像燕子一样穿来穿去,眼花缭乱。她那种稳重的剑法,本来是凭借内功的驱驰管住对手的,但清绝剑实在太亮也太快,只见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头顶一闪,饶是她身经百战,也禁不住骇得目瞪口呆。却见清绝剑在她头顶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光收处,青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原来杨氏的头发被蒋灵骞削了一大片下来。杨氏惊魂甫定,忙忙跳开去。她知道这一招已是蒋灵骞手下留情,否则取了她首级都可以。可是当着门中这么些弟子的面,被人劈开发髻弄得披头散发,实在面子扫地。杨氏想到这里,更是气愤填膺。只是她败都败了,不能再出手。
吴剑知看见夫人败下,也暗暗骇异,拱手上前道:“好剑法,老夫来领教领教!”
蒋灵骞别过脸去,两眼朝天道:“好主意!你们洞庭宗三醉宫人才济济,一个一个轮番上,总有累死我的时候。”
吴剑知暗叫惭愧,掌门夫人尚胜不了一个晚辈少女,以洞庭宗的规矩,就该放她下山,没有再战一场的道理。但是杀子之仇,痛彻肺腑,岂能把大仇人当面放过了!他只得道:“老夫和你比这最后一场!”
其实他也知道,倘若他这一场输了,洞庭宗也没有人可以出战了,他总不好意思求楼荻飞出手。
蒋灵骞放了杨氏一码,没想到吴剑知还要纠缠,大怒道:“你们好不讲道理!什么洞庭君子山,一群伪君子!”
吴剑知涵养虽好,脸上也不免微微变色。他尚自持身份,没有拿剑,却从地上捡了一根竹枝,当胸一平,旋即急刺蒋灵骞的命门要穴。蒋灵骞面露不屑,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呼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剑尖点向吴剑知的右肩。吴剑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地一指,点向蒋灵骞的咽喉。这一招稳中出奇,本是杀手。不料招数尚未使老,蒋灵骞手中清绝剑闪电一般连划三道,剑光过后,竹枝被削断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剑就削到手腕了,吴剑知不得不连退三步。
蒋灵骞停下来,冷笑道:“吴大掌门,你要真想杀我,还是用真剑吧!否则我不跟你比。”
吴剑知怒叫道:“好!好!本来就要取你性命,就赐你死在本门镇山宝剑之下!”旁边一个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剑。吴剑知拔剑出鞘,幽光莹莹。这正是洞庭宗历代掌门的佩剑“枯木龙吟”,是沈醉留给三醉宫至高无上的宝物。
“舅舅,你们不要打了。”
吴剑知抬眼一看,沈瑄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显得神思恍惚。吴剑知暗道:这孩子好不晓事,这时来说这种话!嘴上却说:“瑄儿,这里没有你的事,站远些看着。”沈瑄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就跟着楼荻飞出来了,蒋灵骞和杨氏的争斗,他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看这两人生死相搏,紧张得浑身冷汗,也不知道心里希望谁胜。等到蒋灵骞终于削了杨氏的头发,他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可实在受不了看着蒋灵骞和吴剑知再打一场了。
可是蒋灵骞听见他的声音,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打起来了,居然直到现在才出来说句话,而且说了跟没说似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善罢吗?可见你是向着他们的。
她也不回头看一眼沈瑄,抬起手臂,清绝剑直指吴剑知前额:“出招吧!”
吴剑知的武技毕竟比蒋灵骞高出一大截。方才蒋灵骞一招得胜,实属侥幸。其实吴剑知身居洞庭宗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他不仅有几十年的深湛内功为底,就是剑法上也不会让蒋灵骞占去多少便宜。这一点,蒋灵骞也知道。可是在她心里,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何况今日又被沈瑄拒绝,深深伤了心,只觉得天地万物居然都是如此无情、可恨。所以向洞庭宗三醉宫宣战,实在是她负气而为。本来两家就有宿仇,索性杀个痛快,拼着葬身君山罢了。
她豁出了一切,手上便一剑快似一剑地使出来,尽极天台剑法明剑、寒剑诡奇迅捷的长处,也不管吴剑知的攻守,只求杀他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吴剑知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全是杀手,招招狠辣,一时倒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住锋芒,稳稳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一时间只看见蒋灵骞一忽儿似飞鸟轻灵,一忽儿如险峰奇崛,围着吴剑知团团转,吴剑知却守得密不透风,一剑也没让她攻入。
“阿耶,阿耶!”此时只有吴霜一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吴剑知处于下风,急得叫起来。蒋灵骞瞥了一眼,看见场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绝色女郎,心中一动。
吴剑知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名家,几十招之后,渐渐地发出威力来。原来那柄“枯木龙吟”剑并不像清绝剑一般轻盈锋利,却是极重极沉,锋芒不露。内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用这把剑,有如磁石在手,力大无穷。洞庭剑法看似潇洒随和,其实用这把重剑使将出来,才是剑气纵横,达到了至高的境界。蒋灵骞的清绝剑被“枯木龙吟”挡了几下,只觉得被他紧粘不弃。蒋灵骞气喘吁吁,渐渐地变不过招来,眼看就落了下风。沈瑄看在眼里,忍不住啊地惨呼一声。
蒋灵骞听见他这一声,心中一震,顿时有了力气,咬咬牙拿出拼命的招数来,仗着绝顶轻功,又周旋了十几招。忽然灵机一动,偏偏想起了庐山上偷听卢淡心的话:她的阿翁当初把梦游剑法一招接一招地连使一遍,战胜了沈瑄的父亲沈彬。她自己刚才也用过梦游剑法的招数,但可不是连成一气的。如果连用,或者真有奇效?虽然吴剑知比起当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只怕远不如阿翁的功力,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闭上眼睛,大喝一声:“海客谈瀛洲!” 顿时变招,不管吴剑知出什么招数,自顾自地练起来。
吴剑知知道梦游剑法,不觉心惊。原来这剑法端的是诡奇异常、游刃有余。而一招一招连在一起,气势连绵,更是匪夷所思。蒋灵骞生怕被吴剑知的“枯木龙吟”粘住,脚底如飞,将一套剑法快到了极致。吴剑知这时几乎连她的衣襟都难以沾到。只看见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蒋灵骞的影子。
杨氏看见丈夫渐渐不支,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武林规矩了,就要上前助战,回头看见女儿吴霜,却呼道:“瑄儿过来,照顾好你的表妹。”
蒋灵骞这套剑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间行乐亦如此”,眼看吴剑知就要被逼得弃剑,忽然听见杨氏讲话,禁不住朝沈瑄望了一眼。一望之下,丧魂落魄,几乎浑身都软倒了。跟着一招“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来是凌空带剑,倾泻而下,浩气十足,可以将对手逼得卧倒的,她却只是斜斜地一划,剑风慢得连自己的衣袖都带不起来。
原来她看见吴霜挨在沈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一刹那间,蒋灵骞的心里已转过了一百个念头。当初她和沈瑄在太湖上分别,何尝不伤心难过?但她既不忍让阿翁失望,更知自己力量单薄,绝不能和汤家抗衡,不想连累沈瑄。然而分别之后,又不能不渐生悔意。后来横生枝节,被卢琼仙擒住,好不容易有了脱身机会,又在庐山上遇见沈瑄,以为是天赐机缘,不料卢淡心那一番话却如一瓢雪水,浇得她心冷如冰。沈瑄既然说不能“愧对先人”,她只得跟汤慕龙走了。
然而,尝过逍遥自在滋味的人,再不能甘心受人摆布。她总觉得,沈瑄同她应该是一条心的。半年之中,她没完没了地在汤家制造麻烦,希望汤氏父子放弃她,可是偏偏汤慕龙对她也是坚定不移……这才有了黄鹤楼上那震惊武林的一幕。她活不了几天了,所以虽然楼荻飞说过三醉宫恨她,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赶来。可是没想到,半年不见,沈瑄却多了一个表妹……
“你在我败落时悲叹,可见果然牵挂我。但你为什么还有一个表妹?”
“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人心是会改变的。”
高手比剑,哪容得一刻分心。吴剑知看她明明快赢了,却突然间神色惨淡,若有所思,呆呆地不出招。机不可失,吴剑知奋身而起,一招“黄沙百战穿金甲”,反劈一剑,插向蒋灵骞胸前。他反败为胜在此一举,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功力,神思散乱的蒋灵骞绝对躲不过……
当的一声,一柄剑飞上了天空——既不是清绝,也不是枯木龙吟,却是沈瑄的佩剑。吴剑知眼快,看见沈瑄突然闯过来挡他的剑,急急收住迅猛的力道,几乎让自己受了内伤。饶是如此,沈瑄的剑还是被枯木龙吟荡飞了。他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震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吴霜惊呼道:“表兄!”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开:“谁要你多管闲事!”接着反手一剑晃出,却是跟着的一招“别君去兮何时还”。可这一招使得散漫无力,简直不知是指向吴剑知还是指向沈瑄。吴剑知转身闪到她背后,左掌凝力,拍到她的肩头。蒋灵骞受此重击,猛然扑倒在地,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是黑的。
她心中一凉:“死期到了。”
沈瑄再一次扑了上来,挡住吴剑知。蒋灵骞此时已感到胸中那一阵阵恐怖的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几乎爬不起来,心道: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忽然瞥见吴霜的裙裾。刹那间,她猛地提起一口气,翻身而起,跃到吴霜身后,一把扣住她:“你们要敢追我,我就先杀了她!”言毕,抓着吴霜就飘到湖上,展开“玉燕功”踏浪而行。众人顾忌吴霜,一时间真的不敢拦她,见她重伤之际犹能提着一个人做凌波之舞,骇异得不得了。
只有沈瑄会这天台宗水上漂的轻功,追着蒋灵骞过去了。
蒋灵骞拎着吴霜上岸时,终于是油尽灯枯了。她把吴霜扔下,一头靠在了一棵树上,滑倒在地,连喘息的力气也渐渐没有了。
吴霜盯着这个妖女,紧张极了。蒋灵骞缓缓道:“你自己回家去吧!”
吴霜转身就跑,蒋灵骞忽然道:“等一等,有件事……回去告诉沈瑄,卢琼仙要杀他,叫他千万小心……”
吴霜惊奇地看着,发现她奄奄一息,遂拿过清绝剑,噌的一声抽出来,刺向蒋灵骞:“我要给阿兄报仇!”
忽然她胸口一冰,浑身酥软,长剑落地。却是蒋灵骞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一枚绣骨金针将她制住。如此一来,蒋灵骞也累得彻底晕了过去。
吴霜倒在地上动不了,守着不省人事的蒋灵骞惶恐不已,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喜道:“表兄!”
沈瑄匆匆赶来,正想拉吴霜,蓦地看见蒋灵骞倒在地上,不禁悲呼一声“离离”,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沈瑄将蒋灵骞扶起来,发现她一息尚存,只道她是因吴剑知那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他急忙运起内功,想给蒋灵骞打通穴道疗伤。
折腾了半日,沈瑄已是满头大汗,不料蒋灵骞依然没有半点起色。沈瑄急得几乎自己也要晕过去,忽然听见杨氏的声音:“瑄儿,你在做什么?”
原来吴剑知夫妇带着几个弟子已经乘船赶到。吴剑知看见沈瑄的眼神,悲戚中几乎含有怨恨,遂沉声道:“瑄儿,赶快带着她跟我们回去!”
沈瑄摇摇头。吴剑知厉声道:“瑄儿,我从前如何对你说的,全是耳旁风吗?别忘了你是洞庭弟子!”
沈瑄呆住了,心中一片茫然。吴剑知见状,走过去想把蒋灵骞拉起来。忽然,剑光一闪逼到眼前,吴剑知猝不及防,跃开半步,惊讶地看见,竟然是沈瑄忽然拾起了地上的清绝剑,向他刺过来:“不许再碰她!你已经将她打成重伤,还不放过吗?”
吴剑知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若有所思,忽然衣袖一拂,将剑锋荡开,道:“瑄儿,你知道向本派的掌门出剑,意味着什么吗?”
沈瑄一惊,洞庭门规清清楚楚:向掌门出剑者为本门叛徒,杀无赦!
杨氏急了:“夫君,不可以,瑄儿他只是一时糊涂……瑄儿还不快向你舅舅道歉!”
沈瑄望着怀中苍白的蒋灵骞,心冷如铁:“错由我起,我愿受罚,要杀要剐,都在我一人身上。只求舅舅放过她。”
吴剑知大怒,举起右掌盖向沈瑄的头顶,然而终于渐渐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瑄点头。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忘了你是谁,可我还记得。师父只有你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带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宫了。”
沈瑄知道,这就是“逐出门墙”了。他心中一酸,却淡淡道:“多谢舅舅!”他将清绝剑捡起来,抱着蒋灵骞向湖边走去。
杨氏心中不忍,冲着他的背影道:“瑄儿,你手上的伤……”
沈瑄没有回答,跳上一只小船,把昏迷的蒋灵骞放置好,然后撑开船,向洞庭湖深处划去。
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遍生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先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瑄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瑄尤其敬慕。这时,沈瑄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地摇曳着。湖水哗地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瑄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楼兄,你怎么来了?”
楼荻飞皱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说着把一张黄纸递给他看。黄纸上原来用朱笔写着:“黄鹤楼上,莽撞行事,计谋全泄,一事无成,论律当死。现命汝速往三醉宫杀沈瑄。三日之内,赴岳阳凌霄阁,以其首级换今年解药。”后面盖着篆章,是“沉香”二字。
“这是卢琼仙的记号,想必还是为了汤慕龙的事,倒是我害了你。”楼荻飞叹道,“罢了,只要我在,必定护你周全。沉香社那群妖魔鬼怪跳腾不了几天了,早晚有人收拾他们。”
沈瑄却问:“她们说的黄鹤楼,是什么意思?”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可是沈瑄足不出户,一点都不知道。楼荻飞也不解释,只道:“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给蒋娘子的。你表妹也说,蒋娘子昏过去之前提到过此事,还叫你小心。她现在醒过来了吗?”
“还没有。”沈瑄摇摇头,只是道,“我知道她跟过卢琼仙……”他琢磨着黄纸上的话,忽然问,“楼兄,你说过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风潮的弟子?”
楼荻飞道:“是啊!”
沈瑄道:“原来是这样。她昏迷了一天,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得缓和一些,但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银甲’。这是巫山老祖的独门密药,想来传给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与卢琼仙勾结,卢琼仙当然也会用这种药。”
楼荻飞道:“金盔银甲吗?我听说沉香社对一些外来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种毒药控制。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中毒者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大致知道些,不过配这个解药,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炮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所以,楼兄,你帮我一个忙。”
楼荻飞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奇异的决绝,便料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斩钉截铁道:“这个忙我可决不帮!”
沈瑄还要申辩,楼荻飞急急道:“她到洞庭湖来杀你,你就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命吗?你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提了你的头去求卢琼仙赐药。说到做到!”
沈瑄苦笑道:“我又没有说要用自己的头去换解药。我救汤慕龙,只是尽医者本分,不是要和她卢琼仙结仇。她既然惦记我这号人,或许还可以谈谈,用点别的什么去跟她换蒋娘子的解药。”
“不用你的人头换,难道用手用脚?”楼荻飞反驳道,“郎中,你太不晓得江湖险恶,以为人人都是讲道理的。就算谈得好,卢琼仙不要你性命,可是你落在她们手里,与死也无异。”
“先拿到解药,旁的慢慢再说吧。”沈瑄不甘道。
楼荻飞叹道:“为了个小妖女,你至于吗?”
沈瑄正色道:“她不曾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我,我也不能不管她的死活。你们都当她是妖女,我可从不这么看。”
楼荻飞无奈,遂劝道:“好了好了,我懂了。听我说,你不是有办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时间吗?明天晚上她未必会死。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找解药!”
可是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金盔银甲的解药自然是沉香社中极其要紧的东西,他纵然在江湖上神通广大,也很难在一日之内弄得到。到时候,蒋灵骞还是只有一死。
沈瑄道:“不必了,楼兄。倘若你为此失陷,我就更难以自处了。”
楼荻飞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去找解药,还是应当留下。他也想救蒋灵骞,但沈瑄的安危更重要。渔网帮未必不会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卢琼仙,何况他一走,沈瑄说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卢琼仙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首琴来:“吴小娘子叫我给你带来的。”
沈瑄轻轻地抚摸着琴弦,悠然道:“当初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醒来后,又失去了记忆。我费了好多心思才治好她的病。然而治好病,似乎也没法让她过得好一些。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他看看一动不动的蒋灵骞,紧闭着双眼,面容白得几乎透明,长叹道,“我行医多年,唯有这一个人,令我如此为难。”
楼荻飞奇道:“似这等说,你也不过救治她几次,难道就要照顾她一辈子?甚至不惜为她忤逆你舅舅和舅母?”
“我不是要忤逆谁,只是……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沈瑄摇摇头,却问,“楼兄,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君山来?”
楼荻飞叹道:“她那么厉害,我哪里有本事带她来!是她自己一心要来找你的。本来她不知道你在三醉宫,倒是沉香社的一纸密令给了她消息。”
“她一心要来找我?”沈瑄面色一变。
楼荻飞遂将黄鹤楼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沈瑄细细说了。
沈瑄初听时犹自镇定,直至听见蒋灵骞当场悔婚,又听见她被群雄围剿,不由得浑身颤抖。
楼荻飞观其神情,小心翼翼道:“蒋娘子说,她拒婚是因为……早已心许一人,这事儿闹得整个江湖都在议论纷纷。沈君,你……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沈瑄一怔,背过脸去,半天不出一声。
他不知道吗?为什么她去了又回来,一直想留在他身边,为什么她会想尽办法教他武技,为什么她会把最要紧的心思都托付给他,为什么会那样微笑,为什么有时又沉默不语……他真的不知道?其实他早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他早就知道她是别人的未婚妻,更是仇家的孙女,所以就算陪她出生入死,也不肯往深处多想一步,就算旁人都看出来了,也只是一味躲着她……她会不会对他特别失望?如果他早点醒悟,事情也许不会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伤重晕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特别难过?
他跪在她的床边,低着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手腕冰凉如玉,仿佛已经没有血液流动。
“我真蠢……我……什么都不懂。”
“你可别这样。”楼荻飞急了,“这都是各人命数,怪不了谁的。”他深悔讲出来。沈瑄这个样子,看来一时劝不了。
他望着灯下一坐一卧两个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触动,拉过那架墨首琴,击弦长歌起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时已是痛到极处,听到这曲摧心断肠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点,忽然想到:楼荻飞这一曲由心而发,难道他也有什么难言的心事吗?
楼荻飞唱完这首《长相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站起来,正色道:“沈君,我这就去找卢琼仙,要她把解药交出。你和蒋娘子一定等我回来!”
沈瑄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大笑:“何必找什么卢琼仙!楼大侠、沈郎中,我家主人亲自送解药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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