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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死牢里摆着云锦垂幕帘、七星捧月桌、雕花牡丹屏、驼绒毯……还有些说不出名称的西域物品。总之该有的都有，该奢华的顶级奢华，放眼一幕金门玉户神仙府的格调，全然已失去了死牢凄惨阴暗的原有特点。
有个来死牢探亲的人，一身锦衣华服脚步轻盈，从石阶走下来撩起一路芳香。

“你又来了，死牢就这么吸引你？”

濮阳千杉在最里面那间盘膝坐着，静寞如常的背对牢门。他已卸下巫师沙冠，一头幽黑青丝如流水倾斜下来垂到地上，单单披了件月白丝缎长袍，活脱脱像个刚刚跌到俗世的神仙。

宗政奕抿嘴笑笑，近至牢门，目不转瞬看着里面人的背影——连同那人散发出的深谷幽兰的气息——像块冰晶——莹润剔透中渗出亘古裂风的寒气，肃杀他的内心。

世子一阵隐痛，但还是强颜微笑：“这些东西还看着顺眼吧？要是不顺，我另换一批给你。”

“不必了，反正我让你拿出去你也不会听，索性就用着，也不拂你一番好意。只是三天后劳烦世子把死牢收拾回原样。”

“你偏要背对我说话吗？”世子硬声道，他来两次，濮阳千杉始终只赏他背面，不禁压着一股暗火，但紧握的拳很快就松开了。

牢里的人仿佛坐在山河岁月之外，轻悠悠地说话：“世子还要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宗政奕又一握拳，“计较？五年了，你待我如陌路我计较过？那件事之后，你突然就变了，可从前你并不这样。因为珑炎的死所以我不问你，可现在我必须问，你在给谁顶罪？”

“我没顶罪，人本来就是我杀的。”

“你杀的？人头你怎么处置的？”

濮阳千杉没说话，宗政奕似乎看到那薄薄的身子轻微一颤，以为捏住了要害，接着道：“恐怕你都不知道尸体没有头，无妨，现在我告诉你，元庆的头被人割掉，而且头颅失踪了。”

却听千杉冷哼一声，“别忘了我是皇家御用巫师，不留痕迹处置一个人头易如反掌，至于处置的方法——这不是世子殿下有权盘问的事情罢。”

于公的话确实不是，宗政奕心里滋滋冒着火，可面对一座千年冰山，他只好深吸一口气。

“千杉，陆离生为了你擅闯刑部密卷室——”宗政奕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对方反应，濮阳千杉依旧背对他，静影成壁，看不出丝毫情绪，看来要说点狠的。无奈他接着道：“幸而没被发现，可接下来，他兴许还会做更冒险的事情，直至找到证明你是清白的真相为止。如果你想看着他被关进刑部大牢，你可以继续袒护真凶。”

沉寂片刻，濮阳千杉终于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道：“请让他停手，他只会徒劳无功。”

“我可拦不住他。不止如此，大理寺卿也执意跟着他涉险，倒也不枉陆离生这些年对大理寺的贡献，只是……好心人太多，就怕帮了倒忙。”

言至此时，宫司大人终于转过身，那张清俊孤傲的面庞缓缓抬起来，他上前几步靠近牢门，目光一刻不离宗政奕，但似乎是在凝视对方眼瞳中的自己。

“我恳请世子让陆离生停手，不要再查下去了。”

宗政奕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尖死死扣进对方的手腕里。他就是要他知道——

“顺便告诉你，我也会跟着陆离生孤注一掷，只为了，不让你死。”

“我宁愿死！”

声细如溪水涓流，却让宗政奕眼里刹那间蒙上阴霾，他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道：“我，不，答，应！”

话说的极狠，字字诛心，但世子再明白不过，其诛的，是他自己。

他松开紧抓千杉的手，转身离开死牢，几若痛碎了胸口！

……

我拿着卷宗，读到末尾，方才明白陆离生悲伤的缘由——

他自顾饮了半坛酒，像是在填补心里某处被掏空的洞。

濮阳千杉与我也算好友，喝过几次酒，全是陆离生做东的场合，他二人在一起的确无话不说相谈甚欢，宫司冷冰冰的性子似乎在陆离生面前就会自行收敛，换一副天真颜面，但也真情实意绝无虚伪。陆离生在宫司面前也是孩童性子，二人时常笑得前仰后合勾肩搭背，莫如说他俩像是长在一条藤上的亲兄弟。如今这样，我亦能体会陆离生的心境。他先前说“你看了会后悔”这种话，也是怕我为此伤感烦心。

说实话，三天太短，又是这般棘手的案子，陆离生会这样难受，他恐怕不止一次设想过濮阳千杉被斩的情形。

我一瞬间言辞穷尽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倒是七七八八想了很多。

这时，陆离生突然问我：你怎么看？这事——

我微微点头，“你分析的没错，宫司大人在隐瞒更重要的事情，或者说他在掩护更重要的人，那人也许就是真凶。”

“五年前长安出过妖怪你听说过吗？”

我摇头：“五年前我还在房州做药商。”

陆离生又将五年前那件事巨细靡遗告诉我。听罢，我有些疑惑。

“可是公主为什么会生病呢？除了赤霞护卫这一点稍有联系，她完全和整件事没有瓜葛……难不成被妖邪附体？”

陆离生转过头看着我，十分惊诧：“你何以得到这种言论？有妖本来就很荒诞了，你还真相信有妖？”

我啧了一声：“你这名断怎么也有不灵光的时候，都怪当事人与你太亲近让你有失阵脚。倘若有妖很荒诞，那五年前的荒诞已成定局，你何不按着荒诞的思路来解谜呢？你告诉我公主的病因只有刑部密卷室才查得到，我赌十两银子那本密卷里写着妖物作祟公主被妖邪附体，你赌吗？”

陆离生微微一笑：“我今晚便要去刑部闯闯，这局赌定了，你等我回来。”

“不巧，我正是来与你道别，出了你这院门，我既要去房州一趟变卖老家的屋子和两头牛，恐怕一月都回不来。”

陆离生严肃道：“出什么事了……”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决定现在不要告诉他。

“小事，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但赌局可是作数的，是人是妖你书信于我。”

“你输了要加利息，回来再带两坛清纱梦记。”

我摇头笑道：“你只惦记酒。”

“谁说的，我还管友人死活。”

又说了几句，我便告辞陆离生。走出宅院时心中倏然想到一件事，隐约有种怪异感，思量着要不要折回去与他说，再一想，罢了，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

远远的，我不禁眺望大明宫的方向，那片琉璃顶在新出的太阳下闪闪发亮，亮得让人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