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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终于,李唐开口了,他说:“我想去找我妈。”
“好啊,那我们把她也叫上,咱们一起。”李春秋的语气很温柔。

“我要是不说,你也不叫她。”

之前刚刚进门的食客此时已点完了餐,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了。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吃饱了吗?再来一块吧。”

见没爸爸始终没提妈妈,李唐把手里没吃完的蛋糕也放到盘子里,他干脆不吃了。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看来父子关系是很难缓和了。他有些黔驴技穷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方才点完餐的那个食客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

丁战国开着吉普车,来到了自来水第三处理站。门房老头还穿着他那件油腻腻的羊皮袄,他从门房里看见丁战国来了,急忙出来把两扇大门推开。

丁战国把车开进来,停到一边,他从车里钻出来,又从后车座上拿下一包酱肉和一瓶酒递给老头,说道:“拿着,大爷。”

“这还能行?”老头的眼睛一直瞅着那酒,嘴里还在客气。

“这种天能把人冻透了。喝点儿热酒暖暖,再陪我们熬几天,就过年啦。”

“我要说不要,那是跟你假客气。”老头接过去,丁战国笑了。

老头快步过去挑起门房的门帘,招呼道:“来丁科长,进屋去炉子那儿烤烤手。”

“我还有事。”

“有事也不差半袋烟的工夫啊,尝尝我晒的冻柿子。”

丁战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盛邀,踏进了门槛。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盘着一个土炕,门口一进来的地上,生着一个火炉子。老头将两个红彤彤的冻柿子烤在炉盘上,而后出去抱了一簸箕煤块进来,捡了五六个扔进火炉子里,火苗子呼地一下子烧起来了。

丁战国坐在炉子旁边的木头凳子上烤着手,看看这屋子,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的大院子里守一个冬天,不怕啊?”

“有咱解放军保护着,我怕啥?”

“那不一样。换了我,我都含糊。”

“您这是逗乐子。手里要有枪,多少鬼都不怕。”

丁战国笑道:“老家在哪儿啊?”

老头拿起柿子撕开个口子,递给丁战国,自己也拿了一个撕开口子嘬着吃:“黑河。过两天就回去过年。”

“家里有谁啊?”

“老伴和闺女。您呢?”

“我也是个闺女,刚上小学。你家的呢?”

“十六啦,过两年就该嫁人了。让她妈惯得没样,劈个柴都不会。”他嘴上发着牢骚,脸上却露着幸福的笑,“过年了啥也不要,就要块缎子缝棉袄。你说穿那玩意儿干啥,挑担水都不方便!”

丁战国吃着柿子,笑道:“闺女大了都爱美,该买就得买呀。这柿子真好吃,还有吗?”

向门房老头又讨了个柿子后,丁战国走进了陈彬待着的库房里。他拿着手里的冻柿子,举在憔悴的陈彬嘴边,供他嘬着吃。

陈彬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舔舔嘴角,留恋地看着丁战国扔到一边的柿子皮,说道:“我还以为死之前再也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了。”

“谁说你会死?”

陈彬笑了笑。

“也许昨天夜里的那些人是来救你的。”

“他们是来干掉我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那你还在等什么?和这些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的人混在一起,有意思吗?”

“这叫规矩。落网了,就得认栽。”

一旁的预审员听到他的这番话,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

丁战国笑了笑,说:“之前已经把话说透了,咱俩也别绷着。实话说吧,你肯定是没得救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你侄子,确保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好意我领了,算了。”陈彬摇摇头。他太了解他们了,心狠手辣,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后患,岂是丁战国说能护周全就能护的?

丁战国看着他。

“你们的监狱里,过年给吃饺子吗?”陈彬问。

“急什么?什么也不说,监狱也不会收你的。”

“馋了。我最爱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麻烦你给监狱里捎句话,给我留点儿,哪怕就留一个呢。过年嘛,是吧?”

丁战国看看他,然后扭头对预审员说:“去帮他弄点儿吃的。”

预审员出去了,等他把门关上后,陈彬说:“改怀柔了?”

“感动吗?”

“当然了,我爹对我都没这么好。”陈彬露出了一个笑,而后他突然说,“出于报答,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说。你问我我不说,别人问我我也不说。”

“说什么?”丁战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谁问也不说,所以您也别问了。楚河汉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盘上最好。江湖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对吧丁科长。”

丁战国凑到距离陈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完点心,李春秋和李唐出了米娘久尔西餐厅,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李春秋快走几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李唐不回头也知道是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推开了。

他们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口行驶过来,司机在轿车里紧紧地盯着这对父子的背影。

李春秋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他对李唐说:“等一下。”

李唐不理他,继续前行。

“李唐。”他又唤了声。

这次,李唐站住了,但依旧不肯回头看李春秋。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春秋尽可能耐心地说。

李唐小小的身子倏地转过来,他直视着李春秋认真地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想要我和妈妈了!我什么都知道。”李唐情绪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

李春秋面带伤感地看着他,心情甚是复杂。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在心里这样对儿子说着。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一直透过挡风玻璃观察他们。

突然,司机加挂了一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李春秋听到了这声异响,向侧面看了一眼,在商店橱窗的映射下,一辆轿车蹿上便道,向他们疯狂地冲过来。

李春秋连忙一把抱起李唐,快速闪到一棵大树后面。由于速度太快,他抱着李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在他整个人护住了李唐,没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轿车擦着大树向前冲去,电光石火间,这辆轿车撞到了前面的一棵树上。

李春秋从地上爬起来朝轿车里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跑远了。

是郑三。

奋斗小学李唐的班级里,陈立业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正气歌。”

随后他转过身来,把粉笔扔在讲台上说:“南宋。南宋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国之不国。”

他搓搓手里的粉笔灰,接着说:“文天祥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他不是个软蛋。这个人被关在一个满是粪便、尸体和死老鼠的屋子里三年,却没生过一次病。这是因为他身上有正气。”

他看看众学生,说道:“人人有正气,民族的脊梁才不会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给大家读一遍。”

包括丁美兮在内的所有孩子都笔直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直视着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陈立业自信从容地挺着胸膛,气质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陈立业朗诵的声音由低渐高从弱渐强,语调慷慨激昂,诵至最后高潮处,震耳欲聋,甚至眼含泪光。

所有的学生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稚嫩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陈立业顿了顿,道:“进来。”

门开了,是李唐,他站在门口,小脸还有些苍白,李春秋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目光炯炯。

李春秋也注视着他。

李春秋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儿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陈立业。他的直觉告诉他,陈立业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

把儿子托付给陈立业后,李春秋来到了一间封闭的公寓。他将公寓门轻轻地撬开,闪身进来。

公寓里,窗帘拉着,光线很暗。这里正是李春秋曾经被郑三拷打的地方,屋子里的陈设还和那天一样,只是沙发等家具已经回归了原位。屋子里空无一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李春秋只穿着袜子,把拿在手里的皮鞋放到地板上然后走了进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他注意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情况,都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道缝,李春秋悄然走到门口,顿了顿,轻轻地推开了门,里面果然有一个人,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是魏一平。

见到是他,李春秋一愣,加快了呼吸。

魏一平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走过去慢慢伸出手,将李春秋手里握着的一把短刀拿了下去,然后尽量放缓语气说:“别着急。坐下,听我说。”

竭力安抚了李春秋的情绪后,魏一平坐在了李春秋的对面,用不高的声音说:“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干。”

“这还是长春要求的测试?”李春秋的情绪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昨天夜里的事,你还不知道?”

李春秋看着他,一脸全然不知的表情。

“除了郑三,全死了。包括他的亲弟弟。”

李春秋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丁战国的圈套。陈彬就是个饵儿,我、你、郑三,咱们全咬钩了。”

“怎么会这样?”李春秋显然非常吃惊。

魏一平看着他:“你打给自来水处理站的电话,引起了丁战国的警觉。”

“所以郑三就怀疑我和丁战国串通好了?我差点儿被他撞死!”说到这里,李春秋有些激动。

“别说他了,任何人怀疑提供情报的你都不过分。老实说,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李春秋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绝望。

和李春秋聊完,魏一平把他送出了门,从楼上一直送到了路边。这时,公寓卧室里的窗帘被拉开,郑三站在窗边,看向楼下的魏一平和李春秋。

远远看去,魏一平在独自说着什么,而李春秋一路上几乎没说话。

送走李春秋,魏一平回到了这间封闭的公寓。郑三从里屋走出来,迎上去说:“站长。”

“再这样下去,我的老脸都不管用了。”魏一平一边往里走,一边幽幽说道。

郑三跟在他身后,顿了顿,说:“我总觉着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魏一平走到柜子边上正要倒水,听到他这番话,停住了。他侧过脸问道:“你的意思是?”

“向站长说过,需要的时候,可以错杀。”他看了看魏一平,“您对他太仁慈了。”

啪!

魏一平一记耳光抽在了郑三的脸上,吼道:“再擅自行动,我毙了你。”

放学后,姚兰接李唐回到家的时候,李唐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进门后,他直接走到沙发边坐下,连靴子都忘了脱。

“李唐?”

李唐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了?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姚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李唐赶紧说:“没事,没什么。”他小小的脑袋忽然想起下午差点儿发生车祸后的场景。

当时,父亲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撒开。

父亲看着他,说:“我觉得那个司机肯定喝醉了。”

他当时还有些害怕,顺着父亲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这件事先别告诉妈妈了。”

“为什么?”

“她一担心什么就会睡不好觉,然后就要打针输液,难免会出乱子。”

没等父亲说完,他就马上说:“我知道了,我不说。”

正回想着,姚兰揉了揉他的头,打断他的小思绪:“洗手去。”

李唐木然地应了一声。

从郑三的住处出来后,李春秋的思绪有些乱,他心烦得快要窒息了。

他坐在铁路俱乐部的一张桌前,烦闷地灌了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已经被他喝空了几个大杯子。

四周的喧闹声里,李春秋又拿起一杯鼓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

丁战国的埋伏生效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这和陈彬有没有关系?他到底说了什么?陈立业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问题太多了,多到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步。他只觉心累,无比累,他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甚至觉得,被捕或许都是一种解脱。而现今,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妻子和孩子。

疲惫不堪的李春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魏一平对他说过的话:“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而后,浮现出下午郑三撞向他的那辆黑色轿车,那一撞差点儿要了李唐的命。

想到这儿,发着愣的李春秋突然一张嘴,一大口啤酒全喷到了地上。

他冲出铁路俱乐部,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大口地呕吐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得保证妻儿的安全。这是他李春秋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

赵冬梅家,炉子上的烟囱已经换好了,一截崭新的烟囱此时已经连接在窗户上。

赵冬梅和陆杰面对面坐着。

相比赵冬梅的矜持,陆杰明显很热情,这是一个淳朴的小伙子,说话也有一种直来直去的劲儿:“补房加垛,砌墙木工,我什么都会干。以后不管有啥活儿,你喊我一声就行。”

“谢谢。”

“别别,你别谢我。再亲近的人,一说谢谢就远了。”他看看赵冬梅,说道,“我就想帮你。我说话直,你别在意。往后,厂里谁再嚼你的舌头根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不信。”

赵冬梅正要说什么,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风和雪粒子都刮了进来。

李春秋直直地站在门口,陆杰转过脸很奇怪地看着他。

李春秋没有在意陆杰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赵冬梅,他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我想好了。”

赵冬梅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娶你。”

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里,陈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里调整着姿势,看样子他是准备睡觉了。

预审员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

丁战国看着把自己裹得很紧的陈彬,似乎有些不放心,走过去拉开他的被子检查了一番后才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对预审员说:“别睡得太死,下半夜我来换你。”

“是。”预审员点头。

被窝里,陈彬一脸平静。

黑暗的卧室中,浅睡的姚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床头灯翻身坐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中,李春秋正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怎么了?”她扶着被子,轻声问。

纵使心里万般苦楚,李春秋还是保持着平静,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出什么事了?”姚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心底已然升腾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安静的夜里,李春秋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说道:“离婚吧。”

静夜。预审员一直盯着陈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又过了一会儿,预审员有些坐不住了,他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松了松坐麻的腿。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子快速抖动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看向陈彬,只见陈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随着双腿的抖动,脚镣咔咔地碰在一起。

预审员俯下身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陈彬睁开眼睛,没等预审员反应过来,就把连在自己手铐上的铁链子飞快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铁链子剧烈抖动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解决了预审员,陈彬将库房门开了一道小缝,他从小缝里向外面观察了会儿,见四下无人,才走出了房门。

陈彬穿过走廊来到楼道尽头的门口,然后轻轻推开大门,任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大门的瞬间,“乒”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陈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正汩汩从那里流出。

丁战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他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他。

陈彬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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