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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 萧长宁拉着萧桓的手,望着他包裹得如同粽子似的掌心, 蹙眉叹道:“这是皇后刺伤的?”
“不是。”萧桓神情有些憔悴, 眼下一圈淡淡的青,没精打采道,“是朕自己扑上去弄的。”
他显然是一夜未眠, 又向来爱哭, 说话之时嗓音沙哑,眼中通红,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孤立无援的模样,有些可怜。
萧长宁对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总是狠不下心的。她也曾有过波澜起伏,但感情之路还算是两情相悦, 不明白萧桓怎么就同梁幼容弄成这般局面了。
“阿姐, 这件事我想瞒下来,你别同别人说好么?”萧桓眼底有些乞求,勾着嘴角自嘲一笑,“若是让诸位卿家知道,又要闹腾着废后了。”
萧长宁心想:你就不能乖乖听大家的话废后吗?非要这般折腾自己也折腾她?
“皇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萧长宁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而今身份大有不同, 一举一动都关乎国脉民生, 别说是被伤成这样, 就是掉一根头发也得让百官心惊几天。现在和皇后闹成这样, 如何收场?”
萧桓想了一会儿,垂下过于浓密的眼睫,望着自己掌心绷带上渗出的褐色药汁发呆,半晌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现在,朕和她都需要好好冷静。”
今日天晴暖和,前几天的积雪化了,水珠如帘,从瓦楞间滴落阶前,也落进了萧桓的心里。
“桓儿,容阿姐多句嘴,梁幼容本性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了些。不管怎样,她的家族是因你而覆灭,她即便不记恨你,但肯定原谅不了自己。”萧长宁开解道,“她觉得自己是梁家的罪人,这其实很傻。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亲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支撑她的平衡点,就像是闯入了一条死胡同,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萧桓双肩一颤,抬眼看她。
萧长宁道:“她心中的弦绷得太紧,你如此逼她,她会受不了的。”
“朕没有逼她。”萧桓握紧受伤的五指,即便是伤口疼痛也不曾松开,低声道,“朕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留下她。”
“她在你心里,竟有这般重要么?”萧长宁反问,“还是说,你对她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
“朕……”
萧桓直起背脊,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驳,然而嘴唇几番张合,又只能颓然地闭上,垮下双肩道:“朕只知道,一想到她会走,朕会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胸口像是被巨石压着,又闷又慌。”
“你们都太年少了,还未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稍有波折便起风浪。”萧长宁托着下巴,神情淡然,但眼睛是看透一切的通透,缓缓道,“而且,你发现了没有?”
“什么?”萧桓愣愣问道。
“一提及皇后,你一直在强调离了她你会不安,会心疼,会难受,却从未想过她强留在你身边,是否也会不安,会心疼,会难受?”
萧桓彻底怔住。
萧长宁伸手,隔着燃香的案几点了点他的额头,轻声道:“傻皇上,你对她的好,都不是她想要的啊。”
萧桓茫然道:“那她想要什么呢?”
萧长宁想了想:“你知道的呀。”
回想起昨夜皇后宁可背负弑君的罪名,也要从宫中离开的决然,萧桓心中一痛,抿唇道:“决不!”
他睫毛抖着,眼里却像是在和某个无形的对手较量似的,闪着倔强的光。萧长宁真是服了他了,轻叹道,“你看,你们谁也不肯让步,问题如何解决呢?”
“朕会对她好,对她很好,她会回心转意的,会像当初祭祖册封之时那般,坚定地握住朕的手,一辈子都不分开。”说着,萧桓自己都哽住了,声音越来越小。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可怜地问萧长宁:“阿姐,你当初和沈提督,是如何相爱的呢?”
未料他会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萧长宁明显一怔:“什么?”
“当初你嫁去东厂时,明明也是和沈提督势不两立的,就像是……现在的朕和皇后一样。”萧桓微微前倾身子,像是在等待一个救赎,无措道,“为何你们能走到一起,朕和皇后却不能呢?”
萧长宁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而后笑道:“若是当初沈玹敢伤害你,或是用强硬的手段将我拘禁在东厂,我定是不会与他在一起的。皇上别看他面相凶恶,声名狼藉,可他不曾伤害过我或者我唯一的弟弟,也不曾限制过我的自由,他愿收敛爪牙诚心待我,这便够了。”
萧桓咬着唇,没说话。
“他曾在我高烧之时亲自抱着昏迷的我回府医治,也曾在我被锦衣卫反贼挟持之时孤身犯险,说出来皇上可能不信,是本宫先动了情。”
萧长宁笑了声,眼底有化不开的温柔缱绻,“可即便如此,在我向他向表明心意之后,他仍提出要给他一个月来追求我,他说,不能仗着我喜欢他,就让他不劳而获……他处处护着我,为我着想,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萧桓有些失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萧长宁端起温凉的茶水抿了一口,说:“两个人在一起,给予永远比索取重要。”
萧桓眼底有湿意,垂着头闷声道:“真的是朕错了吗?”
“也不能说对错,或许你们两人都需要时间来长大罢,强行捆绑在一起只会适得其反。”说罢,萧长宁放下茶盏,“皇上好生想想,记得找个嘴巴严实点的太医换药。”
萧桓点了点头。
萧长宁想起今日此行的目的,除了探望萧桓伤势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她想了想,直言道:“我知道皇上想重用锦衣卫,制衡本就是帝王之术,我不该干涉议论,只是有句心里话想同你说。”
一提到锦衣卫,萧桓多少是有些心虚警惕的,老实道:“阿姐请说。”
“东厂向来是直接听命于天子的,许多台面上做不了的事都得靠东厂替你摆平,更何况还有我在东厂。”萧长宁逆着光一笑,温声说,“既然双方能互惠共利,你便没必要逼我在东厂和你之间做个选择。你和他,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萧桓眼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扭过头不悦道:“原来阿姐是替他来做说客的。”
“是我擅做主张,与他无关的。”萧长宁认真道,“而且你知道的,我今日特地来此,不是为了他,更多的是为了你。”
萧桓也有些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头埋得更低些,低声道:“朕知道了。锦衣卫是一定要握朕在手里的,至于东厂,只要沈玹不做什么欺君犯上之事,朕也就没有精力管他了。”
这番话兴许半真半假,但萧长宁依旧松了口气。
她起身辞别,“你好好养伤,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萧桓起身要送她,被她制住:“别,你现在是皇上,坐着罢。”
萧长宁走过文华殿,看见初春的芽苞已在不经意间跃然枝头,斑驳的残雪还未完全消融,但桃枝的蓓蕾已初具雏形,约莫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嗅到久违的芬芳了。
墙角的梅花大多凋零了,唯有一枝还孤零零地绽放些许血色,看起来固执又可怜。萧长宁停了脚步,忍不住向前折下那朵最后的梅花,放在鼻端嗅了嗅。
许是心有灵犀,她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远处看她。抬头望去,十丈开外的宫墙下站着的,不是沈提督是谁?
萧长宁不觉微笑,加快步伐朝他走去,沈玹已是抬步朝她走来。
两人相隔两三步时,萧长宁倒是自己忍不住了,举着那支梅花轻快地扑入他怀里,笑着说:“也就大半日不见,怎么感觉过了好久呢。”
沈玹伸手环住她,俯下身。
萧长宁面色微红,将手中的梅枝隔在两人相隔咫尺的唇之间,阻挡他在宫中做出非礼之举。微凉的花瓣扫过沈玹的唇,清香弥漫,沈玹的眸色更深了些,正要拨开花瓣一亲芳泽,萧长宁却道:“送给你。”
她举着这初春之时不应景的最后一枝梅花,像是举着全世界,兴冲冲地送到沈玹面前。
沈玹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仿佛周遭的肃杀之气都随着这枝不太美丽的红梅消散,化作春意融融。
沈玹伸手去接那枝花,极为珍重小心地模样。萧长宁却是目光一动,想起了什么坏主意似的,折下一朵红梅别在他镀金的乌纱帽檐边。
沈玹的五官是凌厉且俊美的,眉宇间有常年不散的阴寒之气,并不柔美。此时红梅颤颤巍巍地别在他的鬓角,倒让他过于锋利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沈玹长眉一挑,并不想做这般女子打扮,便伸手想要拿下那朵红梅,却被萧长宁慌忙止住。
“很好看的。”萧长宁眯着眼睛,红唇轻启,极为风雅地低声耳语,“天人不敢看尔笑,唯恐一念坠红尘。”
沈玹抬到鬓边的手顿住了。
他一生恶名无数,有人骂他跗骨之蛆,说他是刽子手,是修罗,可头一次有人夸他为‘胜似天人’。尽管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相貌如何,但萧长宁喜欢,他仍是开心的,这点开心也顺着嘴角攀上了眉梢。
他更用力地环住萧长宁,碧空如洗,两人的身躯挨得极近,阳光下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
“殿下今日说话,怎的如此好听?”沈玹别着那朵红梅,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愉悦。
萧长宁没什么底气地说:“大约是,比昨日更喜欢你了?”
沈玹的瞳仁幽深,说:“你知道撩我的后果的?”
“本宫做什么又撩你了?”萧长宁顿觉冤枉,奇怪地看着他,“说句实话也是撩?沈提督,你何时变得这般定力不足了?”
沈玹懒得与她唇枪舌剑地辩驳,索性强势地吻住了她的唇,如愿以偿地亲到芳泽。
长宁长公主一向是擅长顺杆而上的,这张嘴,唯有含住的时候才会老实点。
片刻,萧长宁红着脸推开他:“够了,别闹了。”
沈玹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与她并肩行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上,问道:“你去见皇上,说了什么?”
萧长宁捂着被吮得嫣红的唇,含糊道:“你猜本宫说了什么。”
沈玹只是笑而不语,眼神落在她身上,如同看没有秘密的空气。
萧长宁哼了声:“明知故问。”
两人出宫坐了马车,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做了点见不得人的事,回到东厂门口时,萧长宁的腿还有些微软,瞪着罪魁祸首,好一会儿才有力气下车。
刚进门,吴有福便迎上来道:“厂督,方才洛阳苏家的长公子托了关系进来,想求您赏脸与他一见。”
沈玹神情冷淡:“洛阳哪个苏家?”
吴有福笑道:“排不上名号,叫苏棋,约莫是个有钱的乡绅子弟,想花钱托您的关系买个入仕为官。”
沈玹拧眉,语气冷了下来:“这种事,难道还要本督教你怎么做?”
吴有福立即不笑了,放缓语调道:“属下自然知道厂督的为人,已经将那苏家的公子赶走了,只是那苏家公子说什么也要将随礼留下。说起来,他送的礼与旁人不同,是……”
“扔了,莫要本督说第二遍。”沈玹拉住萧长宁的手,头也不回地穿过中庭,“以后再有这般不知死活的玩意送上门,杀了便是。”
吴有福不敢再多言。等到沈玹的背影离去,他才摸了摸后脑勺,为难地自语道:“可是苏家送的那张二石良弓的确是时间珍品,配金漆雉羽箭,威风凛凛。”
他略一沉思,自作主张地想:丢了实在可惜,不如送给蒋射罢了。
而入了门,萧长宁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玹,道:“你们东厂还管卖官鬻爵的活儿?”
沈玹解了蟒袍官帽,只穿了一身玄青色的窄袖武袍,坐在案几后嗤道:“东厂如日中天,总有几个鼠辈想冒死走捷径。”
总有人相信‘富贵险中求’,想抱东厂大腿的人多得是,倒也正常。萧长宁并未放在心上,只同沈玹玩笑了几句,此时就当揭过。
转眼到了三月,开了春,京师一片花红柳绿,春意盎然。
三月初十是越瑶的生辰,萧长宁记挂她,便搜罗了一套名匠锻造的胡刀给她。谁知送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却被她手下的刘千户告知,越瑶一早就归家去了,并不在府中。
萧长宁只得将生辰贺礼托付给刘千户,自己又返回东厂消遣去了。
而此时的越瑶正抱着一坛酒走在京师城外的官道上,被身后的三个小孩闹得头疼。
这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俱是七八-九岁,乃是她两位战死的兄长的遗孤。二嫂难产不幸去世,孩子们便一并交给了大嫂徐氏抚养。
官道两边栽满了梨树,此时盛春时节,数里梨白若雪,官道上积攒了一层飘落的梨花,踩上去十分绵软。这些梨树全是大嫂一人栽种的,花了整整七年,在官道旁种出一片望不见尽头的雪白。
一开始,越瑶并不理解大嫂为何要执着于栽种梨树,直到有一年花开,她与大嫂并肩坐在梨树下饮酒,微醺的大嫂眼睛湿红,指着头顶漫天的纯白道:“妹妹你看,这梨雪飘落,像不像我与夫君相守白头?”
那时越瑶才明白嫂子一直坚持的是什么:是她渴望与夫君白头偕老的夙愿,是她此生无法实现的执念……
“姑姑,姑姑!”小孩们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闹腾,将她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孩子们像膏药似的挂在她腿上,眼馋地望着她怀中那坛上好的梨花酒,嚷嚷着,“姑姑,我要喝!”
“我也要喝!”
“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喝什么喝?”越瑶今日破天荒穿了裙裳,行动不便,只能拼命甩开这群粘人的小家伙,头疼道,“若是被两位哥哥知晓我教唆你们喝酒,非得从地底跳出来拧断我胳膊不可!”
小孩们仍是眼巴巴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
越瑶挨个给他们脑袋上敲了个手栗子,怒道:“咕咕咕咕,你们属鸽子的吗?真是的,连过个生辰也不让我清净会儿。”
说罢,她仰头望着头顶茂盛粗壮的梨树枝干,足尖一点,灵巧地攀上高枝,藏身在那一堆馥郁芬芳的梨花白中,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斜躺着,枕着胳膊喝起酒来。
侄子侄女们在树底下可怜巴巴地咽了会儿口水,知道馋不到梨花酒了,呆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放纸鸢玩。
四周一下清净起来。
难得清闲惬意,又有往事下酒,越瑶不知不觉便喝完了整坛,后劲上来,醉的不行,迷迷糊糊就在树上睡着了。
这一睡从正午睡到午后,直到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得急促。
越瑶被扰了清梦,全然忘记自己还在树梢上躺着,便揉着眼睛不自觉翻了个身……
哐当——
怀中的酒坛坠落,摔碎在那匹乌云盖雪的马蹄前,惊住了打马而过的过客。
马是极为高大强壮的军马,马背上的人一袭黑衣,身量挺拔劲瘦,发丝一丝不苟地束着,他勒马抬头,英气淡漠的眼睛紧紧锁住梨花深处,像是蒙着一层清冷的雪雾,是双很漂亮的眼睛。
黑衣公子的随从纷纷按着腰间的刀剑,喝道:“何人在此埋伏?”
然而花丛中并未有人回应,一阵窸窣的抖动过后,梨花簌簌,接着,一条带着酒香味的身影直直地从花冠中坠下,准确无误地落在……
那年轻的黑衣公子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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