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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广原知府徐风清的五十二岁寿诞,一大早便贺客迎门,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徐知府身着松鹤梅图案的寿星翁,笑容可掬地站在二堂高阶之上亲自迎客,状若福娃。
徐府中,真是谈笑皆豪富,往来无白丁,不一会儿功夫,各种珍贵礼物便堆满了门房和二堂左右廊下披红的长案。徐知府长袖善舞,见客便笑:“哎呀呀,冯老,有劳了有劳了。哎呀呀,杜举人,礼重了礼重了。哎呀呀,骆观察,使不得,使不得,如今官家征讨北汉,正率大军与契丹援军苦战,徐某一介文人,无力上阵杀敌,安守后方,寸功不立,做为食君之禄之人,已是惭愧之极,一个小小生日,怎敢当此厚礼?”
贺客们便不免要恭维一番,赞他经营后方,井井有条,各种物资,不断输运,有力支援了前线战事,虽功名不显,实有功于国、有功于民,喜得徐风清眉开眼笑。
待贺客们来的差不多了,徐府里便摆开了盛宴。大户人家一向的规矩,前堂是散席,中堂是贵宾,后堂是女客。徐知府是文人,这宅子布置的极是秀气雅致,中庭是一个大水池,池中假山藤萝,小亭曲桥,水中碧荷成片,锦鲤翩跹,抬眼望去,枝繁叶茂中便露出后宅红楼一角,真如人间仙境。
池中小亭不止一个,呈梅花状排列,中间一亭最大,各亭中都设酒宴,款待各方高朋贵友,众人纷纷落座,贺过了老寿星,便杯筹交错起来,酒过三巡,耳酣脸热,廊下又有丝竹雅乐,倒不觉酷夏盛暑之苦。
徐风清受人恭维了几杯,醉醺醺举起杯来,向各亭中的宾客们高声说道:“诸位好友,诸位好友,且听徐某一言。”
中庭各个厅中的宾客们都停了箸筷酒盏,向他这里望过来,徐风清一手持杯,一手抚髯,微笑道:“诸位,我广原防御使程世雄程大人正率广原男儿随圣驾征讨北汉,劳苦功高啊。徐某与程将军一文一武,共牧广原,程将军征战北国,徐某心甚念之。在此,徐某提议,我等举杯,遥祝官家大败契丹、伐平北汉,建拓土开疆之不可武功。祝我程大将军御前效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加官晋爵,步步高升。”
“请啊请啊……”,众宾客们听了轰然响应,纷纷起立,走到面向北边的亭边,举杯在手,神色肃然,一本正经地随着徐知府遥祝起来,这祝词还没说完,就听月亮门儿那边一阵啧杂,众人诧异望去,就见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冲了进来,迎客的家丁想要阻拦,被其中一个高大的乞丐一推,一跤便跌入了莲花池,碧绿荷叶一阵晃动,待他站起身时,一只青蛙蹲在他的头顶张皇四顾。
徐风清又惊又怒:“岂有此理,何方乞丐来本府闹事?”
北方战事激烈,有些流民已到了广原,广原是由一座军镇发展起来的城市,虽容纳不了太多居民,不过一些流民还是能照应过来的。徐风清今日寿诞,有意在城中四处搭起赈灾棚子施粥,一来是件功德,二来免得流民闹事,不曾想竟有人胆大包天闯到他的府中来了。
就见那几个乞丐闯进了中堂,二话不说便直奔徐知府所在的中间这个大亭而来,月亮门口这才出现徐府的老管家,脚步踉跄,眼见中堂一片混乱,不禁急得搓手。
那七八个乞丐闯过来,一屁股便占了他们的座位,头也不抬,各自如狼似虎,伸出手来抓起食物便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看他们破衣烂衫满身泥土,其中一个手像鸡爪子似的蜷在那儿,只有一只手可用,可抢起东西来却比其他人还快的多。
广原通判张胜之一见勃然大怒,高声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来的乞丐扰闹知府大人寿宴,来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乞丐给本官抓起来重重惩办。”
那乞丐中有一个人低着头,也不管鱼中有没有刺、肉中有没有骨,只管囫囵吞咽着食物,听见张通判这么吩咐,他抓起一壶美酒,一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着,一手解开肩上的一个包袱,“当”地一声扔到了张胜之的面前。
包袱一落地便散了开来,露出里面两件东西,一件竹竿儿似的东西,每一节上还箍着一些兽毛,此时脏兮兮的也看不出那兽毛本来颜色,另一件却是被折断了长杆儿的一只斧头,黄澄澄的,斧头上还镌刻有细致精美的图案花纹。
杜之文杜举人低头看了一眼,愕然道:“这是甚么?”
张通判却是认得的,他看清那黄铜斧头上细致精美的貔貅图案,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俯身抓起来看个仔细,随后再拿起那短短一截带兽毛的竹杆,便也认了出来,顿时惊叫道:“这是钦差节钺?”
“甚么?”徐知府听了,脚后跟上像安了两个弹簧儿似的,嗖地一下便从亭边闪到了张通判面前,那手“移形换影”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他仔细看看张通判手里的东西,吃惊地转向那群乞丐道:“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一蹿,一杯酒全泼在了前襟上,徐知府却恍若未觉。就见他对面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泥垢的乞丐撕一口鸡肉,喝一口美酒,然后把鸡骨头一扔,油乎乎的嘴巴撅得跟鸡屁股似的蠕动着,抬起双手把披在脸前边跟门帘儿似的长头发很潇洒地左右一分,含含糊糊地笑道:“徐大人,久违了。”
“你……你是何人,你认得本官?”徐风清看着这乞儿那张瘦削的、胡子拉茬、泥垢满面的脸,愕然问道。
那人不理徐知府,先对左右道:“大家少吃一些,咱们饿得很了,一下吃的太饱,肠胃会受不了的。”
这些人中只有一个老乞丐神色从容一些,吃的也不太多,他只吃了几口,喝了几杯酒水便放下了杯子,听了这乞丐的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正想开口提醒呢。这个乞丐老头儿也是蓬头垢面,一件长袍破成了鱼网状。
这乞丐反复催促了几遍,那几个同来的乞丐这才恋恋不舍地住了手,可是一双饥饿的眼睛还是盯着桌上的酒肉,不肯移开一眼。那人苦笑一声,又将脸上长发左右一分,起身抱拳道:“徐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霸州丁浩……哦,我原本姓丁,如今已随母姓改姓杨了,在下杨浩,与大人曾有几面相识,大人可记得去年冬天程将军家的小公子被歹人掳走……”
徐风清“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吃惊地道:“你是丁浩,不对,你是杨浩,本官知道,本官当然知道,圣谕早已颁下,晓谕各州各府,本官知道杨浩杨大人奉圣谕迁北汉之民回返宋境的事。可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一言难尽啊徐大人,如今每耽搁一刻,不知便有多少人饿毙在荒原之上,实在是等不及了,杨某已把钦差节钺给大人看过了,大人知道我是钦差便好。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杨浩走过来,抓起徐风清的手便往外走,徐风清讶然道:“杨浩,啊不……杨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杨浩一头走,一头道:“去广原府库官仓!”
其他各席的客人就看见一群乞丐闯进来占据了主席,山吃海喝一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见其中一个乞儿跳起来扯了徐知府便走,张通判和一众同席的官员贵客们也不阻拦,都乱哄哄的跟在他们后面,那几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徐知府便出去了,众宾客不禁又惊又奇,连忙也撇下杯筷跟了上去。一时又有机灵的小厮跑去后堂通报,待徐夫人和徐小姐带着一帮贵妇急匆匆地赶到中庭时,只见杯盘狼藉,已是一个人影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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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原大街上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幕奇景,知府大人被七八个披头散发的乞丐簇拥着急急往前走,一边走徐知府还脸色沉重地跟旁边那个乞丐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的,是平素极威严的通判大人,通判大人左手提着一只斧子,右手提着一根鸡毛掸子,气喘吁吁一溜小跑。
再后面是几个徐府门前扛枪守门的大兵,最后面是一帮衣着锦绣的高官、富绅与博学鸿儒,其中老朽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肥胖的跑得汗如雨下,可是仍然紧追不舍,不肯落下。
百姓们莫名其妙,彼此问问谁也不知端详,便也追在后面跑起来。推车的小贩,抱孩子的妇人、逛街的老太太,越来越多的不知情百姓加入了这支游行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前方。
杨晋城杨捕头正在巡城,天气热,杨捕头走得没精打采的,他刚躲到一个茶铺子里要了口茶水喝,猛一抬头,就见无数百姓兴高彩烈地跑在大街上,把他吓得“噗”地一声便把一口茶水喷到了对面的巡捕身上。
他跳将起来,慌张叫道:“出了甚么事,可是流民闹乱子?”
几个跟班的捕快面面相觑,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杨晋城一看,赶紧打发年纪最大的老贾回衙门去叫人,眼看那百姓人山人海,杨捕头吓个半死,叫他赶紧把三班衙役、各房巡捕、民壮弓手尽皆调来听用,再去城守将军处报个信儿,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巡捕提着刀跟在百姓后面追了上来。
徐风清听杨浩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叫苦:“哎呀杨大人,本官早已接到朝廷令谕,所经之处各地官府要尽量予以方便的,你是钦差,既持节钺到了,有如圣上亲临,本官哪有不依从你的道理。可是……霸州府存粮着实不多啊。新扩建的府库官仓才刚刚建好,还不曾储存粮食。旧府库中的存粮前些日子押送到北汉去一批,剩下的粮食如今只够全城百姓食用半个月了,霸州的粮队还没到呢,要是大人把粮食全拿走,万一运粮车队像上回一样出了岔子,这广原城就要闹粮荒了……”
杨浩截口道:“大人,如果是你看到那迁徙大军的凄惨,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拿粮出来的。这是救命粮,耽搁不得,先把粮食装车让我带走,然后徐大人再紧急从附近城镇或赊买、或借调,以应广原之急吧。”
徐风清也是无奈,杨浩既已找上门来,他就没办法置身事外了。若是任由这几万百姓活活饿死,朝廷的言官学士、各道各路的御史观察岂能不参劾他,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只是苦着脸答应下来。
可他转念一想,又发愁道:“还是不成啊杨大人,供几万人食用的粮食得装多少车?押运粮草去北汉的车子一直未见返回,如今府库里可是根本没有几辆车子可用啊。”
杨浩听了心中顿时一沉,他忽地想起上次刚到广原时去过的叶家车行,不由大喜道:“顾不了那许多了,本官是钦差,是有权征调民车民夫的,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徐大人去府库清点粮草,命人马上打包准备起运。本官持节钺去叶家车行借车借人。”
他刚刚转身,忽又止步道:“不成,那些普通百姓哪里认得什么是节钺,徐大人你还得借我个官儿,再借几个兵来壮壮声威才成。对了,这里还有一位道长……”
杨浩把扶摇子老道一把扯到了面前,徐风清一看,眼前分明便是一个鱼网装的乞丐,哪里像个道人。杨浩道:“难民中已有瘟疫迹像,急需一些药物,还请大人派人随这位道长去搜罗一些药材,以便一同运往子午谷。”
徐风清忙回头吩咐道:“张通判,你速随钦差大人往叶家车行借车,征调民役民夫听用。你们几个,都随钦差大人去,有敢抗旨者,尽皆下狱。柴主簿,你随这位道长去搜罗药材,但需什么药材,各大药房不得抗拒,所调药材尽皆记下,本官会奏请朝廷颁发帑银,调拨饷需,那时再做偿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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