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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和知恩出了琅琊寺,海寿正等在外面,三个人上了车马,往滁州城里行去,原来莲花一行人是住在滁州知府家里。朱棣知道朝廷下令让沿线的百官护卫宜宁公主,自己也觉得这样安全,所以关照马三宝一路并不投客栈,到了一个城镇都是先拜会当地官员,或知府或知县,一路行来倒甚为便利。
滁州知府韩尚的府邸,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南大街上,背靠一道清流河;一排食肆店铺相拥,虽然天色已晚,仍然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相约着下馆子吃饭的,买熟食带回家的,串门的购物的,正在享受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滁州人大多热情好客,嗓门也大,老远见着熟人就高声打着招呼,街上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浓浓的人情味和美食的香气一起弥漫在傍晚的空中。
莲花看着这一片繁华景象,不由想起了汉城。黄昏时父兄回家,母亲和自己总是迎到门口嘘寒问暖,家里昏黄的烛光亮起,厨房里的饭菜飘香,正是这种温暖的景象,每天的傍晚都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倘如不是倭寇,自己会像母亲一样,围着家转一辈子,一个家就是全部的世界。。。。那该有多好呢?
正胡思乱想间,就看到知府韩尚的府邸门口,一排整齐的大车正列队进府,还有一队马匹,矮小精壮正是高丽马。莲花心中一动尚未开口,海寿已经叫道:“是朝鲜来的,他们到了!公主我去看下。”说着打马追了过去。知恩兴奋地站起来,隔着青纱窗往外张望。
不一会儿,海寿领着赵胖,两个人快速大步走到了莲花的车前。赵胖见到莲花急忙行礼问候:“见过公主!臣已经见过王大人,王大人引见了这里的韩知府,辎重行李都暂时先进知府府中,马匹等明日禀过礼部,估计直接在这里交到太仆寺”。
莲花点了点头:“辛苦了,进去说吧”。
进了大门,却见马三宝和王景弘已经回来了,正和韩知府一起在指挥朝鲜来的车马。这次朝鲜国王重新置办的贡品甚是丰厚,大车足足装了四十辆,贡马有六十匹。饶是韩知府家里地方阔大,也一时挤满,塞得水泄不通,一部分要分到衙门里去。随行的朝鲜军士民工见到莲花,都急忙先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莲花微笑着一一让起,不禁回想到第一次出发时的那些人,恍如昨日一梦,伤感不已。
赵胖待莲花坐定,自怀中取出两封书信,是国王和曹夫人给莲花的。莲花急急拆开扫了一遍,均是让自己安心进京别无他言,莲花有些失望,母亲几时也如此生分,只是说些官话了?却不知曹夫人提笔踌躇,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短短一封信写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决定琐事都不提,说到底,只是希望女儿在外一切平安就好。莲花虽然懂事到底年青,母亲的这一番苦心却是未能体会了。
赵胖又从车上提了一个大的漆盒,亲自捧到莲花面前,说道:“这个老夫人嘱托臣当面交给公主”。
莲花疑惑地看一眼赵胖,缓缓打开了漆盒,不由得呆住。漆盒里,是一套朝鲜的宫服,颜色是自己喜欢的淡淡蓝色,柔软蓬松的丝绸如烟似雾;袖口衣襟的缎边和领条用了象牙色,此时在烛光的映照下,缎子发出柔和的光亮。整件衣服的针脚细细密密,表面竟然一点儿看不出来。不知道母亲是费了多少功夫缝出!
“哇!太漂亮了!”身旁的知恩赞叹。
莲花轻轻摩挲,热泪满眶。生怕泪水滴在衣服上,连忙仰起头,吁了口气,对知恩说道:“把这个拿下去收好”,声音有些哽咽。
知恩答应着,仔细地捧走了漆盒。赵胖跟着告退,自去收拾其他贡品。
马三宝静静看莲花心境平复,才开口说道:“赵大人到滁州倒是到的巧,明日我先和赵大人一起去礼部禀报,看礼部的意思让公主何日进宫再定行止,公主觉得如何?还是要再等几天?”
莲花明白马三宝的意思,一旦礼部定下见驾的时间,从此以后便是宫里的人了。这几天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
莲花摇了摇头:“不用等了,明天就去报吧。”为了自己进宫,这么多人牺牲了:南豁,赵克,善喜,郑宗诚,林中那么多军士民工。。自己怎可临阵退缩?
马三宝见莲花语声坚定,面上交错着思念,痛楚和决心,不由得心中怜惜,安慰道:“好,那我明天一早就和赵大人一起过江进京。公主放心,到了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莲花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马三宝,忽然轻声问:“三宝,你觉得我傻吗?”
马三宝楞了一下,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答道:“当然不觉得。公主是为了朝鲜百姓,是不得已,也是大慈悲”。马三宝这些日子开始读佛经,对这些渐渐有些熟悉。
莲花听了他诚恳的话语,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半晌说道:“你说的我太好了。我心里觉得对不住母亲”,停顿了下又道:“和你们王爷”说着半低了头,无限凄楚。
马三宝劝解道:“公主救过王爷,对北征有大功,无论公主怎么做,王爷都明白的”其实这几日天天跑京城,朱棣关照的地方一一拜会,王爷的一番苦心,公主都不知道呢。马三宝凝视着莲花说道:“王爷只盼着公主好好的,只要公主平安喜乐,王爷就放心了”。
莲花咀嚼着这句话,似有千斤重。其实自己待朱棣,又何尝不是一样?那日看到他和徐英争执,为他难过,更甚过考虑自己;匆匆要离开北平,不也是不想他为难?
莲花抬眼看着马三宝,感激地一笑:“三宝,这些日子多亏了你”。
马三宝笑眯眯地煞有介事:“你忘了李兄说的?我是菩萨派来的”。
莲花扑哧笑出来:“你们两个。。”
一片愁云,化作嬉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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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皇宫自皇城南端的洪武门到中间的承天门,中间的南北向中轴线是一条宽阔的大道,称为“御道”。一条河流从中间东西截过,就是外御河,河上是五座石桥,即外五龙桥。御道的西侧是军事机构即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正司,钦天监等;御道东侧则是中央高级官署,包括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兵部,宗人府,翰书院,太医院等。朱允炆平日常在此转悠,巡视各个部署。这也是朱元璋教的,不能光伏案看折子,要常到现场看实际情况,对各部的人事有个认识。
朱允炆昨晚一夜没有睡好,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淡淡蓝色的身影,直到二更才朦胧眯了一会儿;今天一早上了朝之后,想想索性就到了御道东侧的官署各部。自己知道如果再闷在殿里看折子,指不定会在折子上画出那少女的容颜。
唉,那样动人的容颜。。。
朱允炆信步踱来,并无目的,偶有认识的人上来行礼问候,朱允炆一一含笑回礼,一如平日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心里却有些发愁:为什么这样也驱不走那个身影?更多的却是恐惧:何时再能见到她?然后越想越是害怕:如果这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她,人生将会何等荒芜?
张元亨跟在朱允炆旁边,看出今天朱允炆有些精神恍惚,不由劝道:“殿下,如果累了就回宫歇息吧?”朱允炆恍如不闻,依旧缓步往前踱着。
今日天气晴朗,自蓝天投下缕缕阳光,可二月初的冬季还是相当冷,御道又极为开阔,朔风呼啸扑面。朱允炆穿着一件玄狐的披风,寒风吹开了衣襟,他似乎也并不知觉。张元亨在旁边看着,隐隐地有些担心。
此时朱允炆满目的巍峨宫殿,都幻为那少女的身影。想起以前读《洛神赋》只当是曹子建做梦,什么“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什么“皎若太阳升朝霞”什么“灼若芙蕖出渌波”,太扯了。然而昨日琅琊寺里见过这少女,才明白原来真是有的,曹子建甚至形容得还不够。她那双眼睛,又岂止“明眸善睐”“神光离合”?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由自怨自艾。
这时两个人影来到朱允炆面前,躬身施礼,齐声说道:“见过殿下”。
朱允炆被挡住了脚步,连忙带上笑容,温言道:“免礼”。看着二人,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笑道:“臣燕王府内官监马和,见过殿下”。另外一个敦实圆厚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也是笑眯眯的说道:“鄙邦小臣朝鲜国知密直司事赵胖,见过殿下”,口音生硬卷舌甚重。朱允炆听着,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却一时想不出来。赵胖看朱允炆思索,又笑道:“臣去年年初在礼部见过殿下,殿下大概不记得了”。
朱允炆回过神来:“啊,对了!”,看马和与赵胖都有些风尘仆仆,随口问道:“你们怎么凑一起了?是去礼部?”
马和和赵胖齐声答道:“是”。
朱允炆正好无事,便笑道:“那一起走吧,去看看郑大人”。
说话间,三个人一齐进了礼部。门卫看到是皇太孙带着进来,急忙直接让到了礼部大堂,礼部尚书郑谨一见朱允炆,赶紧迎了出来,几人依次落座。
赵胖这几年常到京城,和郑谨甚是相熟,当下先交验了公文,然后又拿出了一份厚厚的礼单,笑着说道:“这是鄙邦贡品礼单,恭祝圣上新年吉祥”。
郑谨接过翻了翻,不由赞道:“朝鲜国王此次心意甚厚啊”,说着呈给了皇太孙。朱允炆随手接过,只觉得厚厚一摞,并不在意。
赵胖谦虚道:“公主在天朝给圣上,给殿下和各位大人都要添麻烦,国王此番心意盼圣上笑纳”。
此时李成桂虽然没有正式被册封,但是朝廷上下都称其为朝鲜国王,只有李成桂自己的奏章还是客气自称“权知朝鲜国事”;为这事朱元璋还发过脾气:国名都改了,还这么矫情,什么意思嘛!所以礼部揣摩上意,索性称其为朝鲜国王,这也有几年了。
郑谨被赵胖这一提醒,急忙问道:“对了,公主到哪儿了?”
马和在旁答道:“宜宁公主是十一月二十二离的北平。小臣和王府亲兵护送,路上冰雪甚是难走,前儿到了滁州。如今在滁州候命,请郑大人吩咐”。马三宝常为燕王府的事情出入各个部署,倒是都熟门熟路。
郑谨问道:“贡品马匹也都在滁州?”
赵胖恭敬答道:“是,昨天在滁州会齐的,在滁州知府韩大人府中”。
郑谨笑道:“马匹倒是省事了,我写个公文给兵部,赵大人直接拿了把马匹交到滁州的太仆寺,省得过江了”。说着侧头看看朱允炆:“贡品和公主嘛,上次圣上吩咐,到了就带上殿的,请殿下定夺”。等着朱允炆发话。
却见朱允炆脸色发白,神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
滁州!宜宁公主在滁州!前儿到的。。她说她姓李,李!两三天就要走,会去京师!赵胖的口音自己一听就奇怪,原来是因为她那个丫鬟的口音,和这赵胖一样,带着卷舌的生硬。。。难道?难道她竟是宜宁公主?
这个大胆的推测出现在脑海,朱允炆感觉自己全身都似乎在颤抖,望着赵胖问道:“你家公主,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语气平淡,可是一颗心怦怦直跳,双眼望着赵胖一眨不眨。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问的没头没脑,实在有失皇家体统。
郑谨从未见过朱允炆如此失态,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赵胖却浑然不觉,仍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蓝色”;马三宝隐隐猜到不简单,在旁边说道:“公主没特别事情的时候,一向都是淡蓝衣衫”,看着朱允炆又补充道:“这几天都是”。
却见朱允炆脸色苍白,移开了目光,呆呆望着窗外,半响不语。马三宝心细,看到皇太孙双拳紧握,微微颤抖,显然正极力控制内心的激动,不禁有些疑惑。
似乎隔了很久,朱允炆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郑大人,带宜宁公主和赵大人明日上殿见驾吧。圣上那里,吾自会交代”。
几个人应声答应。郑谨见皇太孙恢复了正常,松了口气。马三宝和赵胖对望一眼,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也各自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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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亨走在朱允炆身后,暗自摇头。大冷的天,礼部到后廷不近,皇太孙却偏要走回去!还走得这么高兴!郑大人真不简单,以后倒要多多讨教。
御道上依旧寒风凛冽,扑面如刀。朱允炆迎风而行,脚步轻快。一颗心欢喜地似乎要崩裂开来:她是宜宁公主!宜宁公主就是她!怎么会这么巧?又这么好?她立在山石前,飘飘若仙;她侃侃谈着佛法又调皮地玩笑;她含笑说“缘起时起,缘灭时灭;何妨再待缘起”。。。真的缘起了!明天!明天就能见到她!呼啸的朔风中,朱允炆抑制不住满面笑容,神采飞扬。明天,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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