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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顾老夫人的尖叫,顾范氏看都没有往顾老夫人那边看一眼。虽然她心里也有些吃惊,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居然是顾老夫人。当然,顾范氏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得很清楚,不管顾老夫人是出于什么理由来反对她,一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她这个儿媳妇。
顾老夫人却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伸了出来,颤抖着指向顾范氏,声音因了刚才突然的尖叫,已经有些沙哑起来,“什么离婚?!——你也有脸提这两个字,亏你说得出口!你行止不端,不敬婆母,我要让我儿休了你才是!”
就算是在新朝,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也是休弃于她。合离或者离婚,女人还有一条生路。可要是被休弃,就算是回娘家,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
顾范氏在心底冷笑:原来是这个原因!这老虔婆,看来真是恨自己,恨到骨子里去了。
顾老夫人却很有些觉得风水轮流转的扬眉吐气之感。
当年顾为康一力求娶公主的时候,顾老夫人就是喜忧参半。顾家孤儿寡妇,并没有世家大族的底蕴,她的儿子,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打拼出来的。官运亨通之余,还得前朝皇室青睐,终于将公主许配与他。这于顾家来说,当然是喜事。可是顾老夫人也很清楚,她出身寒微,又无娘家做后盾,有一个公主儿媳妇,对她本人来说,实在是祸不是福。
可是当年的情形,根本容不得她做主。那一阵子。她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夜不能眠。还是顾为康发现了顾老夫人的异样,再三追问之下,才知道顾老夫人的心事。
顾为康当时是一笑置之,对顾老夫人再三保证。他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甚至拍着胸脯担保,说公主贤良淑德。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虽然是公主之尊,可是放弃了另居公主府的殊荣。答应住到顾家来。如一般人家的媳妇一样,侍奉婆母。
顾老夫人听了顾为康的话,虽然是半信半疑,可是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那时候,顾老夫人就对顾为康说过,只要他依然把娘放在心里面,她不会反对他娶公主。
这么多年来,儿子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心血,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顾为康成亲以前,只要他在家的日子。顾老夫人都要顾为康亲自去房里叫她,才会起床。还会让顾为康帮她挑选白天要穿的衣裳,要戴的首饰,甚至让顾为康为她插簪,为她描眉。吃饭的时候,要顾为康陪着,或者她给顾为康喂食,或者顾为康给她喂食。晚上,顾老夫人都要去顾为康屋里,帮他盖盖被子,在他床前坐一坐。
每天睁开眼,只要看到顾为康俊逸非凡的笑脸,顾老夫人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值得了。是,她是少年丧父,青年丧夫,可是,她有一个儿子,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儿子,一个把她放在心坎里的儿子。因了这个儿子,她对别的男人都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嫁。只要守着顾为康,她就心满意足。
可是娶了顾范氏之后,顾老夫人最恐惧的梦魇变成了现实。不说顾范氏一进门就在顾为康的安排下,接过了掌家之权,就说顾为康从此以后,只要顾范氏在的地方,他的眼光就看不到别处。顾范氏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顾为康都帮她办得妥妥贴贴的,她这个做娘的,倒是退了一射之地。
这样的儿子,顾老夫人觉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害怕,她会失去自己唯一儿子的心!
早上醒来,就算顾为康在家,顾老夫人也等不到他到她屋里叫醒她,为她挑选衣物首饰,也等不到他再来给她插簪描眉。吃饭的时候,顾为康的眼神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不再是她顾老夫人。到了晚上,更不用说,顾老夫人再不能去顾为康屋里坐一坐,为他盖盖被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容颜,会心地微笑。
顾老夫人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她的内侄女赵眉好从小跟她住在顾家,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每天都陪着她,安慰她,才让顾老夫人觉得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后来日子长了,顾老夫人慢慢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每次顾为康抽空来看她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叹息几声。
顾老夫人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儿子新婚燕尔的时候,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见的,只有等到他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她的话才会管用。
等到顾为康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顾范氏居然头胎生了个女儿,顾老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给顾为康纳妾,好一分顾范氏的宠。
谁知纳妾的事,顾范氏没有说个不字,顾为康却执意不肯。顾老夫人拧不过他,只好罢了。
过了两年,顾范氏又生了个儿子,便是顾远东,顾老夫人更加失望,以为从此就没有法子动摇顾范氏的位置了。
没多久,风雨飘摇的大齐朝更加动荡起来。顾为康开始带着军马,四处征讨叛军,顾范氏一日比一日的焦急,求着顾为康为她父皇母后出力卖命。
顾老夫人方才觉得自己的腰杆直了许多,开始要求顾范氏每日晨昏定省,早上很早就要来服侍她起床,晚上很晚才放她回去。
顾范氏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应了。那时候,顾为康在外面征战,并没有在家里面,顾老夫人的要求,也不算特别离谱,如果顾范氏不是公主的话。
要一个公主在自己晨起的时候,跪在地上,双手举着洗脸盆,让自己盥洗,顾老夫人觉得,自己就如同皇太后一样扬眉吐气。
只是可惜。顾为康让顾范氏掌了家,顾老夫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而已。
所以后来她的内侄女赵眉好跟她说,她不要嫁到外面,而是要给表哥做妾的时候。顾老夫人很是欣喜,一口就应了下来,答应帮她慢慢说服顾为康。
顾为康当然还是不应。
后来赵眉好不知怎地。自己使了个巧法子,留顾为康在她房里过了一夜。
一个黄花闺女,跟一个成年男子在一间屋子里过了一夜。发生过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顾老夫人带着一脸忐忑的赵眉好,哭着去求顾范氏,求她答应赵眉好进门。
顾为康满脸羞惭,无言以对。
顾范氏无法,只得应了,让赵眉好做了二房。
又过了不久,顾老夫人娘家赵家的族长,也就是过了世的赵老太爷。使人过来,将他们这一支,纳入了嫡支大房里面。还将她认作了族长嫡长子的妹子。
顾老夫人才觉得自己真正扬眉吐气起来,在顾范氏面前。再也不觉得低人一等了。
而赵家嫡系提出要跟他们顾家联姻的提议,顾老夫人当然是一口应承下来。
顾为康听说了此事,开始还很为难,说要跟顾范氏商议一下。顾老夫人却知道,若是真的去问顾范氏,这亲一定做不了。若是她不能跟赵家联姻,她这嫡系的名头,大概也戴不了多久了,而赵家,也不会再为她撑腰。
她需要赵家,就跟赵家需要她一样。
顾老夫人便极力劝说顾为康,甚至将顾家多年来的隐秘之事,都告与了顾为康知晓。顾为康大为震惊,也明白了顾老夫人一力要跟赵家联姻的原因。
顾为康身不由己地应了,拿了自己的印缄,和顾远东庚贴,跟赵家的嫡长孙女赵素宁订了娃娃亲。
顾范氏知道他们娘儿俩居然背着自己给自己的嫡长子订了亲,当然是气得不行,本是坚决不允的。
顾为康无法,只好把他们顾家的往事全盘托了出来。
顾范氏知道后,虽然对他们娘儿俩的理由有些不以为然,可是还是能够理解,便只好不再说话,算是默许了这一桩婚事。
再以后,大齐朝覆灭,顾范氏这只前朝的凤凰,终于失去了凤凰的羽翼,成为了一个没有娘家的女人。
顾老夫人觉得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就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敢提出离婚?!
“离婚,你就别想了。除非你被休了,你别想踏出我顾家大门一步!”顾老夫人铿锵有力地道。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屏住了呼吸,深怕略有动静,就被屋里头剑拔弩张的各位主子怪罪下来,轻则重打一顿,重则丢了性命。
顾范氏轻笑一声,方才看向了顾老夫人:“老夫人,你别给脸不要脸。我跟你儿子谈离婚的事,关你什么事?”
顾老夫人一时瞠目结舌,指着顾范氏的手臂急速哆嗦起来:“为康,你看你媳妇,当着你的面,都能这样羞辱与你娘,这个家,还有没有王法!”
顾为康苦笑一声,对顾范氏柔声道:“灵均,别闹了,我们回去,好好说话,不好吗?”
顾老夫人见儿子居然不站在她这一边,更是生气,大步走了过去,拉着顾为康的手臂,执拗地道:“为康,你今儿不责罚她,你就别再认我这个娘!”
见了顾老夫人的样儿,顾范氏心里一派空明,嘴角缓缓勾起,笑着道:“既如此,你们母子慢慢聊,我走了。三日之后,离婚书会送到你处,你签字画押吧。”说着,顾范氏又往四周看了看,道:“我的嫁妆,要重新清点,除了自然用度消耗之外,别的东西,都要照我的嫁妆单子赔补。清点清楚之后,要入库封存,全部留给阿喵做嫁妆。”
顾远南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才“啊”了一声,有些不甘地瞥了阿喵一眼。
阿喵无动于衷地站在顾范氏身边,似乎没有听见顾范氏说了什么。
顾老夫人呆了一呆,直愣愣地呵斥道:“什么嫁妆?——你是被我顾家休弃的,哪里能拿回嫁妆!”
按旧朝的惯例,被休弃的妇人,都是按七出之条。犯了大错才休弃的,也只能净身出户。没有财产傍身的弃妇,大部分都寻了短见的。少数娘家人仗义的,接了回去,在娘家也是过着极艰难的日子。
顾老夫人的话。大部分都在顾范氏的意料之中。她的嘴角勾的越来越高。
江东二十郡新颁的律法,也是整个新朝新颁的律法,其中有关禁止平妻。改合离为离婚,以及废除休弃这种极度羞辱盘剥妇人的旧例,还是顾范氏跟上官简氏共同起草的。然后让上官辉在京城运作。加到新法里面去的。
为了新朝千千万万的女人,也为了顾范氏自己,她早就铺好了退路。
不过这一切,没有必要让顾老夫人知道。
顾范氏拣了顾老夫人听得懂的话,说道:“老夫人,如果要休弃于我,我必须犯了七出之条,也就是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口舌、窃盗。这七条。我想来想去,你大概只能把‘不顺父母’这一条戴在我头上。也行,我认了。不过。老夫人,你可知道。除了七出之外,还有‘三不去’之说?”
顾老夫人眼光闪烁,不敢看着顾范氏的眼睛。
“三不去,便是‘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还有‘前贫贱后富贵’。对于我来说,我是国破家亡的末代公主,没有娘家可言,便是‘有所取无所归’。按照这一条,你们顾家,是不能休弃于我的。——只有我自动下堂求去,和你儿子离婚,才能离开顾家。”顾范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静,笑意盈盈地道。
顾为康沉声道:“我不许。——我不同意的话,你想离婚都不行。”
顾范氏莞尔:“大都督,有空多学学律法,看看就算你不同意,我到底可不可以离婚。”说着,转身就要顾老夫人的院子。
顾远东在旁边站了半天,方才拉着顾范氏的胳膊,对顾范氏笑道:“娘,您自己走了,我和阿喵怎么办?”
顾范氏笑着道:“我不再是顾家的人,可是你和阿喵却是顾家的嫡长子和嫡长女,这整个顾家,都是你们的。”说着,轻蔑地瞥了顾老夫人和小赵姨娘一眼。
小赵姨娘怯生生地走上前来,站到了顾为康的另一边。
顾远南看了看顾远东,又看了看自己的姨娘,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站到哪一边。
顾远北也张大了嘴,坐在堂上的饭桌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堂屋中央,就只有顾远南和顾远北两个人坐着。别的人,都在门口,分了两边站着。
“灵均,你真的不念夫妻之情,执意要走?”顾为康声音嘶哑地问道,脸上涨得通红。
顾范氏轻笑一声:“我若是念夫妻之情,二十年前就该走了。”言下之意,她和顾为康的夫妻之情,已在二十年前,就消磨得干干净净了。
顾为康脸色惨白:“这么些年,你难道都在骗我?”说着,顾为康上前几步,走到顾范氏面前,握住了顾范氏的胳膊,沉声道:“我对你如何,难道你这么多年,都感受不到?”
顾为康又回头,看了看正一脸凄然地看着他的顾老夫人,对顾范氏道:“灵均,你仔细看看,她是我娘啊!你是知道的,她是怎样为了我的前程,受了一辈子寡,将我带大。她的年岁也大了,你为何不能再略微忍让一些?——谁家媳妇不是这样过来的,难道你还是忘不了你那个公主身份,不肯真的将我娘当作你的婆母伺候?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都忘了吗?”
顾范氏将顾为康的手推开,一字一句地道:“我没有忘!我当初说的话,都做到了。我知道,做人家媳妇,要服侍婆母,包括给婆母跪着端洗脸盆,早上给婆母倒夜香,晚上服侍打地铺服侍婆母起夜。——这些下人做的活儿,我都做过了。难道你还认为,我没有如同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伺候你娘亲?”说着,顾范氏又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在家,当然不知道这些。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因为我觉得我既然嫁给了你,你娘要我做,我当然就只能做了。”
“所以,我不仅做到了一般人家的媳妇做的活儿。就连一般人家下人做的活儿,我都为你娘做了。这么说,你满意了没有?”顾范氏说起当年那些让她屈辱的往事,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完全是一派心如死灰的样子。
顾为康大为吃惊。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娘。这可是真的?!”顾为康又回过头,看着顾老夫人问道。
顾老夫人想反驳,可是张了张嘴。又觉得几分舒心的快意,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真的怎样?假的又怎样?——这种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的女人。就该这样调|教她。不然你以为她能服服帖帖地跟你过这么多年?!”
顾为康面如死灰。这些事情,就连小赵姨娘都没有做过,自己的娘怎么能让灵均来做!
“娘!……”顾为康哀叫一声,一拳砸在了门柱上,门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在夜晚的风灯下盘旋飞舞。
顾老夫人看着顾为康,也很心疼他,柔声劝道:“为康。算了吧。这种女人,蛇蝎心肠,生得再好。也不是良配。既然她要走,就让她走吧。——我们也大度些。将她的嫁妆,给一半她带走,也算仁至义尽了。”
顾范氏听了顾老夫人的话,又噗哧一笑,道:“老夫人,您又说错了。我的嫁妆,当然都是我的。本来这个顾家,也有一半是我的,可是我的东儿还在这个家里,所以我不会带走一分一毫,我会把我的一半,都留给我的东儿。”
“你说什么?!”这一次,顾老夫人和小赵姨娘异口同声地大声问道。
顾老夫人怒不可遏:“你的嫁妆是你的也就算了,这个顾家,怎么会有一半是你的?!”
顾范氏收了笑容,傲然道:“按照新朝的新律法,我是正室,且为这个家,生育了一子一女,这个家的出息,我自然能占一半。”这一条律例,是上官简氏提出来的,专门为了保障正室的利益而设。如果有人想趁正室年老,停妻再娶,就要冒着割舍一半家财的威胁。
在这些新的律例颁布之前,整个新朝处于一片混乱当中。彼时旧朝的伦理道德已经不再能制约新朝的这些男子,一时间,小妾扶正的,停妻再娶的,数不胜数。只苦了那些为了丈夫和孩子熬了一辈子的正室妻子,年岁大了,反而都被净身出户,老无所养,只能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
顾范氏和上官简氏在东阳一起合作,上官简氏出面,顾范氏在幕后出资,开办了好几个济慈堂,收容那些因为年岁大了,被狼心狗肺的丈夫休弃了的年岁大一些的妇人们。
看见那些妇人的惨状,顾范氏和上官简氏觉得,应该是到了要为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出点力的时候。
顾老夫人却只觉得心如刀割,一时间口不择言起来:“什么狗屁律法!——为康,你带着兵士,去京城,让那帮子吃饱了撑的,管人家闲事的狗官都给我抓起来毙了!”
按旧朝的规矩,顾家理应嫡庶均分家产。
可是按照顾范氏所说,这个顾家,先要分一半给给顾远东和阿喵。剩下的那一半,顾远东和阿喵还能再分一半。小赵姨娘生得两个孩子,只能让人家从手指缝里漏一些出来而已。
这怎么能行?
顾老夫人还要说话,顾为康已经静静地伸出一只手,制止了顾老夫人的说话,对顾范氏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铁了心要走?”
顾范氏点点头:“当然。”
“那好,你要走,把你的儿子女儿一起带走!”顾为康大声道。他知道,顾范氏就算能够自己一走了之,可是绝对放不下顾家庞大的势力。她先前也说过,顾家如今的地盘,有一半是顾远东拿命换来的。如果想要她留下来,只有拿她最在乎的东西威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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