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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耳珠
“梨花败了啊……”
握瑜推开窗户,迎接晨光时,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话。回头,布置华丽的瑶光宫里,臂粗的红烛已燃至尽头,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进宫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却没有来。
心里,不是不焦虑的。
虽然知道小姐心里的人是那个笑起来像春风一样温和,却总也看不透的淇奥侯,但是最后毕竟是入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宠就成了天大的事情,连进宫的第一夜皇帝都不来,这以后……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脸担忧的贴身侍女,姜沉鱼似乎早预料到了这样的待遇,因此脸上毫无悲愤怨尤,只是淡淡地吩咐准备梳妆更衣,过一会儿,还要去给太后请安。
怀瑾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啧啧奇道:“小姐这耳洞穿得真是好,竟半点都没烂。”
“那能戴耳环了么?”
“小姐想戴耳环?可咱们没带耳环进宫啊。”
姜沉鱼微微一笑,对握瑜道:“去把我那个梨花木的匣子拿过来。”
握瑜应了一声,很快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小扁扁的匣子,怀瑾瞧着眼熟,不禁道:“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颗宜珠吗?”
姜沉鱼打开匣子,两个婢女都惊讶地“啊”了一声,原因无它,只见匣子里放的珠子还是那颗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样子。本来是镶金嵌玉的一支凤钗,如今却变成了一只长长的耳环。穿入耳中,银色的细链子垂将下来,一直将珠垂至了肩窝。
旁边的宫人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睁大了眼睛。
姜沉鱼摇了摇头,那珠子便在她颈旁荡来荡去,怀瑾眼睛一亮道:“此环配上堕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过。倒是二小姐那边,看小姐如何交代的过去,赐给小姐的钗,给擅自做主打成了耳环。”
提及姐姐,姜沉鱼心中黯然,低低叹道:“你以为,只要我进了这宫,对姐姐交代不过去的事还少了么?”
自从皇帝的圣旨颁下来后,姐姐那边就跟断了音信似的,什么态也不表,什么话也不说。哥哥进宫看了她一回,回家后只说她神色平静,并无任何异言。但这样一来,姜沉鱼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里就最是要强,知道了妹妹也将进宫,怎会一脸平静,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两座大山一起压下,换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过,没有关系。姜沉鱼想,等会儿去给太后请安时,必定会遇见姐姐的。只要能见上面,说上话,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挑选了件浅蓝色的衣衫,对着镜子自揽,衣与珠两相辉映,显得肌肤更加剔透光洁。但,也只不过是具摆设用的皮囊而已。
艳色天下重。
可一个女人的容颜若不能为她赢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悠缓地吁出去,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这些有的没的,只不过是徒劳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罢了。
那一天的雨仿佛还下在心间,每个细节都未曾忘记,她记得扑入姬婴怀中时她在想:此生若离了他的拥抱,可怎么活下去。
当时只觉那样便已经是毁天灭地的痛苦了,而今对着镜子,看见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齿,不禁又生出几许自嘲的沧桑:原来,还是可以活得下去的。并且,越发娇艳地活下去。不让悲伤,有丝毫渗透在仪容中的机会。
在宫人的拥蹙下出了瑶光宫,前往太后住处懿清宫,刚走没几步,就见远远过来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宫人,穿一身绿衫,正是姐姐画月。
两姐妹碰了面,彼此对望一眼,气氛微妙。
姜沉鱼主动上前两步,行礼道:“沉鱼给姐姐请安。”
姜画月站着没说话,倒是身后一宫人道:“请恕奴婢冒犯,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可该改改了。如今是在宫里,别坏了规矩。”
姜沉鱼眉睫一颤,抬眼看姐姐,但见她一脸漠然地径自从身边走了过去,很快就带着那两名宫人消失在拱门后。
握瑜目瞪口呆,急声道:“二小姐怎的这样对小姐……”
姜沉鱼轻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说住口。”她沉下脸,握瑜顿时不敢吱声。怀瑾则道:“那人的话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这小姐的称呼也该改改了,以后叫娘娘。”
看着怀瑾的隐忍与握瑜的委屈,姜沉鱼脸上没什么,心里却比她们更加难过。姐姐不理她,不止不理,还默许一个下人欺负她……
她们姐妹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生分过,那些个闺阁之内梳头谈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终究是成了回忆。
她默默地低头,默默地走进懿清宫,但见屋内已经坐了十几位美人,春兰秋芝,一眼望去,满室生光。姐姐画月坐在西首第二个位置上,见了她,如同没看见一般,倒是其他等衔不及她的妃子,纷纷起身参拜。她环视一圈,未看见曦禾,也没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众妃子坐着,无事闲聊。一妃子笑道:“久闻右相的小女美貌过人,德才皆备,今个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天仙般的好模样,真真令我等自惭形秽啊。”
“是啊,还没祝贺淑妃呢,皇上对姜家真是恩宠,连着两个女儿都进了宫,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艳羡。”
姜沉鱼心里一紧,担忧地望向姜画月,却见一直视她如不存在的姐姐闻言扬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听说柳淑仪虽然没有妹妹,却有个姿容出众的侄女,不如将她也送进宫来,姑侄同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不是吗?”
柳淑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即不说话了。
正在尴尬时,一宫人喊道:“太后驾到——”众姬连忙齐齐恭迎。
姜沉鱼曾在数年前见过太后一面,依稀记得她眉目端详,风姿犹丽,而今再见,方知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在周围一大圈年轻貌美的宫女的搀扶下,越发显得苍老,面有病容,看样子已趋油尽灯枯之态。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挥了挥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话题一转,问道,“哪个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鱼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颇具深意,还没发表什么看法,门外又传来一声通报:“曦禾夫人到——”
室内虽然安静如初,但姜沉鱼却敏锐地意识到,有种奇妙的浮躁氛围开始浮出水面,围绕在众妃中间。
房帘轻开,姜沉鱼抬眼,正好与从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曦禾冲她盈盈一笑。
虽然对她全无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实在美貌。她一进来,当即将这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旧是素白素白的宽大长袍,墨黑墨黑的发没有盘髻,只在脑后轻轻一束,但韵质天成,风华绝代,又岂是世俗颜色所可比拟?
望着这个傲绝四国的美人,姜沉鱼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宫跟她,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果说没关系,她为何要召自己入宫教琴,刻意让皇上见了自己的面?如果说有关系,却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个姜贵人与她争宠吗?不过,这女人也根本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边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礼道:“曦禾跪请太后安。”
太后点点头,赐了东首第二个位置给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宫人进来道:“太后,端则宫来人传话,说是姬贵嫔昨夜饮酒过度,这会儿宿醉未醒,勉强出行,恐酒气熏人冲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来了,还望太后恕罪。”
姜沉鱼一听,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传闻姬忽离经叛道,进了宫也没个做妃子的样子,只是皇上爱她之才,对她恩厚德沛,纵容之情,几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听了依旧一脸平静,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点头道:“知道了,让他们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妃心中叹气,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换了别个,早砍一百回脑袋了。
那边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贵嫔不来,这第一把椅子,就让给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拦阻。
众妃心中又叹,这事也就是曦禾敢,别人就算心里想坐那头把椅子,也断然不敢当众说出来的。
如此众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听太后训话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这宫里的事也懒得管了,管也管不动。只求你们念着皇上,天下初定,多为他分些忧,莫再横生事端,惹他不悦。”
众妃连忙称是。
太后的目光在众妃子脸上一一扫过,看曦禾时停了一下,最后落在沉鱼脸上,似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轻轻一叹道:“就这样吧。哀家倦了,今后这请安,也不用日日都来,皇家的媳妇难当,咱们就都省点事吧。”
说罢,竟是起身扶着宫人的手蹒跚地去了。
姜沉鱼咀嚼着她那一句“媳妇难当”,不禁有些痴了。自己年方十五,这一辈子,可都要在这围墙里度过了啊……以姜家之势,既做不成姬忽那样的潇洒,亦仿不得曦禾那样的无畏,真是万分尴尬的一个处境。而唯一的亲人……她看向画月,心里又黯然了几分。
内室中安静了半盏茶时间,坐在末首一个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惊呼道:“啊!”
众人齐齐扭头:“怎么了?”
那妃子自知失态,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寻莹只是见到夫人颈上所戴的珠链和淑妃左耳的耳环,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时失言……”
被她这么一提醒,众人一看,果然,两颗珠子一样大小,圆润光滑,稍有区别的是,在阳光下姜沉鱼那颗泛着浅浅青蓝,而曦禾那颗则是幽幽朱红,两相对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还是人因珠生辉。
先前那被挤对的柳淑仪这会儿逮到把柄,扬眉笑道:“真是,这不就是去年宜国进贡的那对珠子么?贵人果然是个好姐姐,连那么珍贵的珠子都给了淑妃。也就是淑妃这样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争长短啊,我们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够看了。”
姜沉鱼心想:得,这下子可是既挑拨了画月,又挑拨了曦禾。谁不知道若论美貌,图璧当属曦禾为首?柳淑仪这么说,摆明了唯恐天下不乱。
哪知曦禾并未接受挑衅,依旧眉眼含笑静静坐着,半点插话的意思都没有,倒是画月脸色大变。她之前送沉鱼此珠,是为祝贺她与姬婴的婚事,谁知被曦禾半途搅局,突然间也变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来,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个天大的讽刺。
她虽强行抑制着心头怒火隐忍不发,但此番在大庭广众下被奚落,顿觉颜面扫地,再难将息。当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宫觉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鱼见她走,连忙也跟着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谁知姜画月似未听闻,自顾快步而行,在满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戏的目光中,姜沉鱼又是酸楚又是难过,也顾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达桥,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画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话要对你说。”
姜画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绪呈现,但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最后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姜沉鱼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宫非我所……”
“是么?那真是巧了。”姜画月唇角上扬,笑得刻薄,“我这边刚查出身体……有病,你可就进来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爹爹,我若说谎,叫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姜画月见她说得坚决,眸底闪过一抹痛色,别过脸道:“那又如何?你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从小你就最是聪明,表面上看似无欲无求,但看准的东西从来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夸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欢你,明里暗里,都不知给了你多少好处。”
姜沉鱼倒退三步,满脸震惊地颤声道:“姐姐……你是这样看我的?”
“我记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们三个,谁能将羽毛扔得最远,就把水晶月饼赏给谁。结果你借用小鸟,一举夺魁,爹爹给你月饼,你却说要与我和大哥分享。我当时只觉你是那般善良无私,但此事后来被师爷知晓,自那以后,他最喜欢你,对你倾囊相授,甚至远游前,把他的琴都送给了你。”姜画月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五官开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毕师爷……”
姜沉鱼倒吸口冷气,只觉手脚冰凉。那一字一字砸下来,比冰雹更痛绝。
原来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种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从小什么都不抢,独独喜欢跟人抢感情。哪个人要说了声喜欢我,你必然要费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欢你,如今,你又要进宫来抢皇上吗?”
“姐姐……”姐姐,你为何要这样伤我?姜沉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一遍遍地想:姐姐,你这样伤我,你就快乐吗?你不疼吗?姐姐,你不痛吗?
她一直以为只要好好解释,十几年姐妹情深,终能融化一切误解。她以为姐姐是知道她对公子抱着怎样一种柔软情怀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样的句子,慢慢地、异常残忍地凌迟着她的心脏的人,是谁?
是谁啊?
偏偏,语音依旧没有停止,继续幽幽地传入耳际:“不过这回你没戏的。你不会有机会的,沉鱼。因为,你争不过曦禾的。并不是因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为她和皇上拥有同样的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你没有。所以,沉鱼,你没有任何机会……”
姜沉鱼如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最后,抬起头,深深地望了姜画月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大步离开。
“长相守”在她肩上回荡,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颗珠子,心想,真好,这下子都齐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齐了。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没有东西可以伤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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