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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告别太行

“十六儿！呜呜呜……你到底怎么了啊……呜呜呜……”
橙花握着爰夫冰冷的手，跪在床边哭泣着。在床边，坐着青玄天尊，床外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十几个人。

“十六儿没事，只是刚刚将真气和元神都度给我后又接着受了惊吓，身体有些虚弱，不碍事的。老二，你随我来，我开些放药，你拿去煎了给她饮下便好。”

“是！”

青玄天尊搭过了脉，将爰夫的手掖到被子中，又掖了掖被角，便带着二师兄下去煎药了。

大师兄见众人围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便叫大家散了，只留下橙花和神人照顾爰夫。

爰夫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日头将露头时，光影透过窗子爬到眼睛上的时候，她醒了。

落在幔帐上的蓝色凤尾蝶见她醒了，便十分乖巧地飞来。她伸出手，小蝶便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小蝶，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能回去找兔爷和孔翠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她又闭了眼，回忆着昏迷前的一幕幕，最后的一抹图像是钟离撤退的背影。一切都结束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终于可以无牵挂地离开了。

撑着身体坐起来，在她同橙花的寝室内，屋中只有她一人。还好他们不在，如果知道她今日就要离开，就单单橙花一人的哭喊便是要震碎她的耳膜了。她望向窗外渐落的夕阳恍惚着，分不清这是清晨还是黄昏。

起身换好了衣服，束起了头发。整理好被单时发现画魂剑已经不在她的瓷枕旁，它陪了自己五年，一枚小巧的银簪好用的很，化成剑形也是削铁如泥，算来生得厅堂下得厨房，本来便是自己代为保管，既然师傅回来了，想来是被师傅拿走了。睡榻旁的书桌上正放着她已经打包好了的包裹。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告别已经在这场战斗之前便做好了的，同他们的饯别宴也只是场面话，离别终究是要来的。现在她要去找师傅，然后便可以离开了。

“小蝶，我们去找师傅。”

蓝色凤尾蝶激动地扇了两下翅膀。

真泽宫的三层，青玄天尊的寝殿，门未关，她透过门缝向屋内张望，屋中青铜镂空香薰中袅袅地升腾起来的轻烟环绕，紫檀香榻上端坐的白衣中年男子可不正是她日夜期盼的师傅么？

“十六儿，进来吧，站在外面可不冷么？”

“啊？”望着他入神的爰夫被这么一唤，手一推门，便栽了进去。她本不是容易受惊的性子，只是现在刚刚清醒，有连番受了些惊吓，难免如此。

“师傅！”爰夫恭敬地双膝着地，行顿首礼，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前额触地。师傅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便不再行空手礼了。而且从她上太行山，成了他坐下的第十六位弟子后还没有行过一个礼，所以她一直想着，等师傅醒了，一定要好好地为他老人家行个礼，感谢他帮自己解除了莲花印，又有这么多的师兄们关照她。

青玄天尊低头呆望着俯首在他坐前的爰夫一刻，恍惚回到了从前，随后是满眼的感怀，如今还是娃娃模样的她如今已经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生得还这样好。这五年多亏她守在太行山上，才相安无事到今日。昨日他听神人和几位颇受她照顾的师兄们同自己说这几年她的事情，听得他自己都自叹不如。这个孩子，不，她早就不像是个孩子了。她是个有担当的好徒儿，重情义的好女子。

“快起来吧，你刚刚醒来，身体还很虚。我用千年山参帮你调理，可待你完全恢复还要两天才可，你就这么急着要赶回去么？”

“是，师傅，徒儿打算今日便回去。有人，在等我。”爰夫并未起身，俯首在地，她决心已定，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起来吧，地上冰冷的。”他起身扶起她来，手扶住她肩膀的时候眉头微皱，她的肩膀如此纤弱，真难以想象，日后她如何迎接那么残酷的命运。昨日他听了古羽为她易的卦象后也不住地为她担忧，如果可以，真希望把她留在这太行山上，不再参与世间的纷争动乱。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争，皆为利往。如此心思纯净的小女子，如何能够在乱世中一世安好？只怕最终她会伤得最深罢了……

“你不想留在这吗？可以将你的亲人接上山来。”

爰夫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慈爱师傅，一瞬间心真的动摇了一下，但是也就只有那么一下，她转瞬便恢复了理智。兔爷和孔翠可以上山，可是整个巫族的族人该如何是好？兔爷不会舍弃巫族，孔翠不会舍弃巫族，当然她更不会，哪怕他们先舍弃了自己。

“师傅，您应该知道，我是巫族嫡女……”

青玄天尊扶着她肩膀的手滑落下来，巫族嫡女，他就知道，当年他留不住琉香，如今一定也是留不住她的。哪怕知道前方是火海，为了族人，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就是他认识的巫族嫡女。巫族嫡女，巫神之子，不用修行便可呼风唤雨。可她即便巫族嫡女是神之子，却无法逃脱凡世红尘的宿命，世世代代注定在最美丽的时刻陨落，这是多么可悲的宿命。

他轻叹了一口气，这一代她们可否拜托这样的宿命，他不得而知，只知道她背负了太多，如今又生了一张同琉香当年一模一样的脸。琉香虽然是他的弟子，可是太行山上的规定，只要是下了山，离了师门，便再也不与太行山有半点的瓜葛，太行山上的弟子排序也不会再有他们的位置，吴老，不氏，还有凤无言都是如此。

因为化婴咒的缘故，他五年的时光都是孩童的模样，同她和橙花神人一起的这段日子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美梦。虽然美梦醒来的一刹那成了噩梦，可是这段日子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自然对他百般照顾的爰夫他们心存感激。然而，他能做的实在是有限，唯一能做的便是给她留一个可以回来的位置。

“为师明白，你有你的坚持。”青玄天尊顿了片刻，从袖口中取出了变成银簪的画魂剑，亲手插到她的头上，接着说：“回去路途遥远，你御剑而回吧！一个女孩子家，即便是扮成了男子，也不是十分的安稳，还是得有个合手的兵器才好，这画魂剑你便带着吧，危机时还可以用来防身。”

“啊，不，师傅，这么贵重的东西，您……”在太行山五年了，她自然知道这画魂剑是何等的珍贵，自己此次一去便不知何时能回来，怎么好拿走这宝物？

“收好！”青玄天尊坚决地把她要拔簪子的手拽下，看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眼，有一丝心酸地说道：“你永远都是师傅的十六儿，太行山上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师傅……”爰夫的鼻子一酸，眼眶也湿湿的想要流泪，又强忍着没哭，跪下给师傅又叩了三个头。

青玄扶起她来，替她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引她走到了门口。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原来空无一人的走廊，此刻却站满了人。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橙花，神人，还有日郎和月娘，他们是何时站在这里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要偷偷离开了么？想到这里，她本来已经憋回去了的泪水，开始在眼眶中弥漫开来，大家的脸逐渐模糊开来。

“十六儿……”橙花此时却已经是泪流满面，拉着她的衣袖，一面不舍她离开，一面又感叹，爰夫穿男装的样子真是太好看了，真想问父皇讨个决，干脆把她变成男儿身，拐回去做乘龙快婿。

“贤弟……”平日最能说会道的神人此时也喉结滚了又滚，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大哥……虽然你我即将分离，说这样的话可能不太合适……”

“没关系！”神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万分诚恳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说：“贤弟，你我即将相隔千里，有什么话你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嗯，那个，大哥，你衣服穿反了的说……”

“额……”

众人见到神人慌乱的样子纷纷大笑起来，离别的哀愁被一扫而光。

“对了，师傅。画魂剑的口诀我可以改一个字吗？”

“嗯，可以啊，你想改成什么？”

没想到她要同自己说这个，青玄愣了下，回应道。

“嗯，我想把‘我不爱吃肉’改成，‘我爱吃肉’的说……”

“咳咳，不改也挺好的么…….”

“额……”

“十六儿原来是爱吃肉的啊……师傅也真是的……”大师兄恍然大悟道。

“爰夫，你也真舍得离开，日郎还留了好多桃花酿给你。怨你自己没有口福何不到了罢！”

“埋在我们一同跳舞的桃花下吧，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只会味道更好呢！”

“哼！你想得美，说不定我等不到你回来便自己偷挖出来喝了……”

“十六儿，你要时常回来同我下盲棋啊……”

“嗯，师兄你要好好练音功啊，下回我回来听你弹琴！”

“十六儿，你要在京城好好的，我休了假便去寻你，你还要介绍京城四大美男子给我呢！”

“一定，我一定好好的！”

……

离别的愁绪彻底扫光，这便是爰夫希望的分离。她不能哭，哭的话，便会下起雨来，更加增添的离别的哀伤。五年中，大家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有争吵，也有难过的事情，可是和五年中她是快乐的，希望离别的时候也能是快乐的。她不要再同土豆那次分离一样别扭地离别。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世会不会同前三世的凄惨遭遇一样。那三世的遭遇犹如杏花雨，樱花碎，梨花泪一般凄楚，透着淡淡的花香。自己这一代，会不会也同世代的宿命一般凄凄惨惨地收场，还是绽放出如桃花谷的那倾世繁华？

她不知道。然而，她却无意中在藏书阁研读史记的时候发现，世代嫡女都活不过三十的宿命。如今自己已经十五岁，一生中一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很感谢，在前半生能有这些人陪在自己身边，保护自己，爱护自己，同自己一起赏花望月，起舞品酒，下棋读书……在太行山上的这五年，应该是她人生中得最好的一段时光。粗茶淡饭，岁月静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生活，她怕是再也过不得了。

所以，她要让最后一刻自己和大家也是笑着的，这样才圆满。

这一次分离，便可能是永别。

“我不爱吃肉。”

低于一生，御剑而起，一道紫色的身影消失在东方的晨光中。

从此太行山上便留下了一个永远的十六的位置，任何人不再拥有，这是只属于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