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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零年,chūn季。
麦小洛:我和墨寒结婚快四年了,还没有谈论过生孩子的问题。我知道,墨寒对这一前景并不乐观。
我一直不想问他,也不想追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我害怕他已经看到未来的我们是没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我也不愿意去想墨寒的问题是否会遗传,是否会扰乱生育的程序。就这样,很多重要的相关问题,我都不去想了,我整个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头里:他长得很像墨寒,黑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皮肤和我一样白,有股nǎi香、爽身粉和肌肤混合的味道;或者是个胖宝宝,看见每样东西都咯咯地笑个不停;或是个猴宝宝,低声细语的宝宝。我梦见他,梦见自己爬上树,在鸟巢里发现一只很小的鞋子;我梦见我手里的猫、书、三明治竟然都变成了小孩;我梦见自己在湖里游泳,发现湖底世界原来是孩子成长的秘密王国。
突然我身边到处都是小孩子:商场里有个棕sè头发的小女孩,她戴着太阳帽正在打呼噜;专门给素食者制作美味鸡蛋卷的法国餐馆老板的儿子,一个瘦小的、瞪着眼睛的中国籍法裔男孩;电影院里,一个还在酣睡的孩子几乎还没长什么头发;在百货商场的试衣间里,一位友好的母亲让我帮她抱一会她三个月大的女儿——我当时真想跳起身,把那团又小又软的肉球贴在胸口,疯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克制着冲动,坐在一张粉sè米sè镶拼的塑料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体需要一个孩子,我觉得自己空空荡荡的,想要被充满。我想要一个我爱的人能够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能够找到的地方。我希望墨寒的一部分变成这个孩子,这样,当他去旅行时,不再是全然地离去,还会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险,以备火患、水灾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rì
墨寒:一九九一年,一棵树下,我悠闲自得地坐着,我从一家漂亮的衣店里偷来了一件白sèT恤和卡其裤,嘴里啃着肉饼。这个时间,我才三岁,妈妈还活着,时间错乱症还没有发作。我向幼年的我致敬。
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联想到麦小洛,联想到我们为了能怀上一个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赶快给她一个宝宝,看着麦小洛像瓜果一样地成熟,像丰饶女神一样容光焕发。但是我想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觉、大笑;翻滚、坐直、走路、咿呀。
我想看看老爸笨手笨脚地摇晃孙子的模样,我给他的快乐实在太少了——这毕竟是个补偿,一个安慰。而孩子对麦小洛来说,也算一个安慰:每当我被时间带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来陪她。
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这几乎不可能。
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个会随时消失的人,一个会魔幻般失去踪影的宝宝,仿佛在童话里蒸发一样。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yù望,在麦小洛身上喘息,吸气,祈祷xìng的奇迹能赐给我们一个孩子,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同样也会强烈地祷告——千万别怀上。我害怕付出代价,我害怕一个接一个的代价相继而来,因为它们可怕万分,我承受不住。
我是个懦夫。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男人让麦小洛靠在他的肩头,对她说:亲爱的,这完全是个错误,让我们接受事实,继续快乐地生活吧。可我也知道,麦小洛永远不会认命,她会永远悲伤。所以我盼望,违心悖理地盼望。我和麦小洛**,仿佛每一次都将带来好果实。
二零二零年六月三rì。
麦小洛:第一次出现那种状况时,墨寒不在我身边。我已经怀孕八周了。宝宝如同梅子一般大小,已经有了脸和手,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初夏,夜sè阑珊,我洗着盘子,望见那片混合着橘sè和洋红sè的天空。墨寒大约两小时前消失了。他出去给草坪浇水,半小时后,喷嘴里还没有水的声音,我站在后门口,看见葡萄架下躺着一堆衣服。我走出去,捡起墨寒的牛仔裤、内裤和他那件印着“砸了你家电视机”的旧T恤,把它们一一叠好,放在床上。我原打算拧开喷水机的龙头,后来还是没有那么做,如果墨寒在后院现身,恐怕就要弄得一身泥水了。
我吃完自己调制的意大利通心面、nǎi酪,还有一小份sè拉,维生素药丸,再足足喝了一大杯脱脂牛nǎi。我洗盘子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幻想着肚子里的小家伙,他一定正一边陶醉在我的歌声中,一边忙着把这些曲调存储在他某个jīng巧的细胞里。我站着,仔细冲洗sè拉盘,突然在我体内深处、盆腔的某个地方,有种微微的刺痛。十分钟后,我坐到客厅里,边想着自己的事情,边读路易·德倍尼尔斯的小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如同在我身体的琴弦上快速拨弄。我没当回事,一切都很正常,墨寒离开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担心了一会儿,接着就完全没在意了。又过了半小时,我还没有真正地jǐng惕。突然,那种奇怪的感觉开始变得像痛经一样,大腿之间似乎有些黏黏的血。我起身走进卫生间,褪下内裤,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
我打电话给张幽雨。是麦炎接的,我假装镇定地问张幽雨在不在,她接过电话立即问:“出什么事了?”
“我流血了。”
“墨寒呢?”
“我不知道。”
“什么样的流血?”
“像月经一样。”疼痛开始加剧,我坐到地板上,“你能把我送到市中心医院么?”
“麦小洛,我马上就到。”她挂上电话。我轻轻地把听筒放回机座上,仿佛过猛的动作会让它生气似的。我小心地站起来,摸了摸脉搏。我想给墨寒留个字条,可不知该说什么。我写下:“去了市中心医院。张幽雨开车送我去的。晚七点二十分。小洛。”我给墨寒留着后门,把字条放在电话机旁。
几分钟后,张幽雨就到前门了,我们上了车,麦炎开的车,我们没有多说话。我坐在前排,望着车窗外面,景sè一切都异常清晰、锐利,好像要让我深刻牢记住它们,迎接一场即将到来的考试。麦炎把车拐进急救室的下客处。我和张幽雨下了车。我回头看着麦炎,他朝我飞快地一笑,然后猛地驶向了停车场。
我们走进去,随着脚接触到地面,重重大门依次自动打开,仿佛在一座童话宫殿,有人正恭候着我们的到来。疼痛先前曾像退cháo似的减弱,此刻却又涨cháo般冲向岸边,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灯光通明的房间里,几个可怜瘦小的病人正排队等待,他们个个垂头抱臂,强忍着痛。我在他们当中坐下,张幽雨走到预诊台,后面坐着一个男人。我听不见张幽雨说了什么,可是当他问到“流产”时,我一下子醒悟了,就是这个名称。这个词在我的头脑里膨胀,直到充满了所有细小的沟壑,硬生生地挤开我全部的思绪。我哭了起来。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墨寒刚巧在一切结束前赶来了,可他们不让他进来。我当时在沉睡中,醒来时夜已经深了,墨寒在我旁边,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可他什么也没说。
我喃喃地说,“你去哪儿了?”
墨寒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用胡茬蹭我的脸颊,我感到自己被生硬地磨蹭着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身体深处,一个没有愈合的伤口。墨寒的脸湿了,那究竟是谁的泪水?
过了一阵子,墨寒告诉我,他做了绝育手术。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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