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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宣和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河北西路,汲县。
除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咻!”
骤然松开的弓弦勒得手指生疼,那张宽大的黄桦弓双臂一颤,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仿佛是触电一般,古松手一抖,那张大弓落到地上。
“哈哈!”一阵哄笑,篝火边上的几个士兵咧着大嘴,喷吐着一股烈酒的味道。
古松悻悻地扔掉手中的大弓,一张脸臊得通红,禁不住暗骂了一声粗鄙的军汉。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不也干着刀口舔血的营生,也不比都中的兄弟高贵多少。将来若被女真人的弯刀砍倒在地,一样变成一滩**的烂肉。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沉重起来,心中隐约有一丝难过。
他今年二十有六,本是东京汴梁人。八天前,他还好端端在步兵司何灌将军幕中做小吏。可因为在计算大军开拔时所需要的钱粮时弄错了一个数字,犯了干系,被打了二十棍配到这个都中做了一个小小的虞侯。
从安稳温暖的房间里被人赶到这冰天雪地里同一百个大头兵混在一起,并时刻冒着被女真人砍掉脑袋的危险,换成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愉快。
百无聊赖中,古松拿起身上那只大弓射了一箭,想排遣心中的不快。可没想的到这只大弓居然硬成这样,用尽全身力气居然只能半开,还差点将手指弹折了。
又听到士兵们的哄笑,古松只觉得羞愧异常,差点作。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百人都的虞侯,执掌刑罚的军法官,也读过几天书,居然被他们这么嘲笑,顿觉得颜面尽失。
强劲地弓弦声惊动了正坐在一旁边地都头杨华。他正光着上身坐在篝火边上向火。因为刚才一路急行走得太急。他身上地袍服已经被汗水和雪水浸湿。正被两士兵挑在枪尖上。凑到火边烘烤。
“古虞侯。请你将弓从雪地上拣起来。火大。仔细雪水将弓弦浸得软了。”都头杨华淡淡地说。他今年二十有二。本是淮南西路麻城人。二十岁地时候家乡遭了灾一横心做了盗贼。后被朝廷招募进了禁军。参加过对辽战役。历功四转。从一个大头兵活生生杀到一个统帅百人地都头。可说是身经百战。他有一身结实地肌肉又黑又亮。在火光中犹如铁铸一般。上面横七竖八都是伤口。看起来狰狞可怖。
同他身上地丑陋地伤疤不同。这家伙倒长着一张英气逼人地脸。若再白上一分。倒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但他脸上满是阴郁。看起来心事很重地样子。让人不好亲近。
看到这具魔神一样地身体。古松心中没由来地一颤。禁不住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俯身从地上将那把大弓从地上拾起。讷讷地说:“都头。这弓不好使。”
“哦。是吗?”都头杨华讽刺地一笑。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那只大弓。瞟了一眼。“黄桦弓。弓力九斗。对你来说地确硬了些。换软一些地麻背弓吧。还有。你刚才开弓地肢势也不对。”
“是是是。我倒忘记了这些。我力气小了些。”古松这才想起。军中地弓弩品种繁复。什么样地士兵用什么样地弓都有严格规定。宋军兵器中以弓弩为主。步兵所使用地硬弓按力量分为九斗、八斗、七斗三种。看来自己挑了一把最硬地。难怪拉不满。他有些讨好地问杨华:“都头。正确地开弓肢势应该是什么呢。还请教。”
杨华站起身来,突然淡淡一笑:“古虞侯,你是上头派下来的军法官,又是读书人出身,将来想必也有大用,学这些做甚?”语调中竟带着一丝调侃。
不知道怎么的,杨华的语气突然激怒了古松,他涨红着脸道:“都头,我都现在担任大军前锋,迟早要同女真蛮子交手。战场之上,金人可不会因为我是读书人就手软。再说了,我现在也是同弟兄们一个马勺捞食,都头这话是摆明着不拿我当自己人。”
古松的激烈反应让杨华吃了一惊,他抬起精亮的眼神看了古松一眼,嘴角突然一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古虞侯多心了,其实,这拉弓放箭也是有诀窍的。并不是力气大就成。你且看好。”他指了指山坡下一个士兵手中的尖头盾牌,然后从身边的卫兵箭壶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臂上。
“弓应该是这么拉的。五指合拢捏住箭尾,掌心下沿拉弦。以手臂为支架,配合上腰力。”说着话,“喝!”一声,竟将那把大弓拉了个浑圆。
古松看了一眼,突然恍然大悟似地“哦!”一声,,“明白了,我说怎么老拉不圆呢,原来我一直试图用手指拉弦的。这手指能有多大力气,怎么比得了腰上的力?”
杨华点点头,“古虞侯你能仅凭手指就能将九斗弓半开,也算有一把子力气。要不,你干脆转军职好了。”
古松摇摇头,苦笑道:“我不过是犯了事被何将军赶了下来。等过几天,将军气消了,没准就招我回去了。再说,身体肤受之父母,若在额上刺字,将来还如何见人。”北宋士兵都要在额上刺上所属部队番号,此制承袭于五代。到宋时,因为军人地位不高,军中有大量招收流民和囚犯。因此,军人一走上街,只要被人看到额上的刺青,众人都是一脸的鄙夷,称之为“贼配军”。
古松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真让人在额上刺字,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乘话刚一说出口,他立即不安。当着杨华说这样的话,不是侮辱人吗?
果然,那杨华突然冷笑一声:“不错,我们是贼配军,你是高贵的读书人。不过,金人南下,汴梁能守多久还难说得很。又要军人保家卫国,又狗眼看人低。呵呵,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古虞侯,等几天……等几天这支大军一碰上女真人只怕即刻就烟消云散了,还是等你活过这一战役再说回去的事情吧。”篝火燃得很亮,照得他一双眼睛满是凶光,光洁的额角上有一个蓝色大印,上面刺着一行小字“龙卫军左厢虎翼左”。
在说这段话的时间里,他都保持着满弓的肢势,腰挺得笔直,雪花不断飘落,在他肩上化成细细的溪流淌下。
不知怎么的,古松被他满目的凶狠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反正老子打完这一仗如果不死,绝不为这不把军人当人看的国家效力了。”杨华大叫一声,手一松,一支羽箭呼啸一声以四十五度角射上天空,然后急下坠。
杨华所率的这一都人马,正驻扎在一个缓坡上,坡下还有许多人。听到空中出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坡下几十人人同时抬起头看去,然后“轰!”一声散开,全都在大喊,“箭来了,快躲,快躲呀!”
这一下乱得厉害,只见几十人轰一声都散开了。
须臾,那支长箭这才飘飘悠悠穿透白雪落下,“锵!”一声插在那面尖头盾牌上
“好力气,好准头。”古松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心中的不快却化着一丝安稳。这样的长官虽然让人心中不快,可真上了战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着大家活下去吧。
老实说,作为京畿禁军步兵司都虞侯何灌将军幕下的文吏古松也曾接触过不少机密。这次金兵南下来势凶猛,直如狂风暴雨一般,在朝廷还么回过神来就已经杀到汲县附近,离开封只有一百里。这点距离对金人的铁骑而言也不过是一天的路程,消息传来,整个开封乱成一团。
好在汲县南面是滚滚黄河,只要把守住汲县黄河大桥就能将女真人挡住。
于是,朝廷尽京畿禁军主力四万,由内侍梁方平率领,步兵司都虞侯何灌为辅,领军北上阻截。
按说,从开封到汲县黄河搭桥也不过两日的路程。可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支有着七千精锐骑兵的禁军居然在路上走了七日,平均每日不过十里,直如游山玩水一般。就算是古松这个军事外行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对,虽然不愿多想,他却不得不哀叹,禁军这是害怕呀!
对京畿禁军而言,当兵不过是一个混生活的职业,只要每月按时领饷,其他事情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至于上阵拼命,他们是没有任何兴趣的。
此刻金军入寇来势凶猛,据说黄河以北地区都已经陷落。可这并不是他小小一个将虞侯可以操心的。再说了,朝廷这些年同北方的邻居们打的仗还少吗?西夏、辽国,现在是金。宋军哪一次占过便宜,打到最后还不是赔些钱了事?反正北方蛮子们每年冬季来临之前都要南下打草谷,弄些过冬钱粮,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以朝廷大姥们的德性,大约也会派出军队在前线做做姿态。到最后还得谈判,然后给钱退兵,彼此皆大欢喜。
“唉,大宋的军队居然变成这样,如此下去如何得了?”古松不禁叹了一口气。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今年春节在这个荒郊野岭过了。真是倒霉,一想起家中的妻子儿女,古松心中有些难过,心情也随之恶劣起来
“都头,我估计女真人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听说他们正在扫荡相州,筹备军粮。今天又是三十夜,不如退回汲县城中,让弟兄们都过一个好年。”古松善意地提醒杨华。
他们这个都是军中的斥候,今天被派出来担任警戒任务,这一路走得快了,竟跑到离汲县三十里的北面,离相州也没几里路了。金人凶残,真遇到他们,我们这一百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如此一想,古松心中直打鼓。
“回去做什么,汲县城里全是兵,大家挤在一起闻脚臭吗?”杨华张嘴一笑,“再说了,我接到的军令是在汲县北三十里警戒,现在回去要被砍头的。古虞侯,抓紧时间休息。”说着话,他将一只酒囊扔了过去,“喝吧,喝了身上也暖和些。等休息够了,我们去前方村庄休整。如果明天早晨女真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就回城去,嘿嘿,但愿我们能有一个好运气。”
杨华皱了皱眉头,突然低骂一声:“梁方平误国,七千骑兵全呆在城市养老,反派我们这队步卒出来当斥候,真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人家梁公公身娇肉贵,骑兵自然是要留在身边,真等金人杀来,也能逃得快些。”杨华苦笑这接过酒囊大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就势靠在古松身边,对着熊熊篝火烤着已经被冻得有些木的手。
杨华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古,你这人倒也有趣。”
反正不能当糊涂鬼,等下就带人去前方村子休整,再这么呆在雪地里,冻也要冻死了。
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没有温室效应的北宋末年,天显得特别的冷。须臾,身上的棉袄被融化的雪水浸得有些濡,手摸上去,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回头看了看汲县的方向,远方的天空被主力部队的篝火映得微微红。整个夜色也变得有些透明。
原野萧杀,烈风从黄河水面吹来,搅得满天都是漂浮的雪粒子。
有乌鸦“嘎嘎!”飞过,闻之惊心。
将黄桦大弓靠在大腿上,杨华抽出腰上短刀,手指在晶莹的刀脊上轻轻抚过。如水的刀面上,有篝火的火舌跃动,视之宛如梦幻。
三年了。
穿越到这该死的北宋末年已经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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